三二八、金箔
城南有一条七拐八绕的长街,叫南角街。南角街上都是一些没名没姓的大杂院,十几户聚在一间宅院里,大多共用一个柴火房。
塌了半边的屋顶没人收拾,便成了一个一个破破烂烂的乞丐窝,数十人挤在一起,跳蚤老鼠满地爬。
“我也很少来南角街,这里几乎都是落难的人住的地方。”二爷的脸色略显苍白,跳过一条黑水沟的时候,脚步一虚,鹿山伸手扶了他一下。
“没事。”二爷扯着衣摆轻轻掸了掸,“不惹他们,绕着走吧。”
这条街的两岸不断聚拢的乞丐,无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个个的眼神都像是要将这两位看起来就不同寻常的公子吞噬入腹的饿狼猛虎。
二爷挡在鹿山身前,示意他往自己身后走。
鹿山倒是不为所动,“以前见惯了,不稀奇。”
鹿山朝前一挡,竟然用身体将二爷挡在身后,顺势将那从地上爬过来想要伸手扯他们衣服的乞丐推至一边,然后压着嗓子低声警告了那乞丐一句。
那乞丐脸上猝然间露出惊恐的表情,随后乖乖地退了几步,不一会儿方才聚拢过来找事的人就散开了。
二爷难免讶异,“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鹿山说,“我说我认识这条街的大哥,敢动手的话,你们知道后果。”
二爷惊疑地看着他,“你当真认识?”
鹿山点了点头,“之前说到运东西到天命书院的时候,你说桑无枝那边的人或许不够,后又说到往城外打探王爷的情况,包括你说要找好几个功夫好的兄弟蹲在西山尸地截断有可能被灭口的林小孟时,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
二爷挑了挑眉,恍然道,“原来你说的可以信任的人,就是这南角街上的老大,呵……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混的头目都是人精,孟春兄果然真人不露相,这人都能被你摆平。”
鹿山神色未变,略显冷漠地说,“比不了你,这地方小。”
二爷摇头淡笑,立刻听出了他这言下之意,“我可不如你。我当年上九则峰,能压得住万八千,是使了些手段的。当年黑水一战他吃了瘪,我帮了他一把,让他死里逃生,后来拜山也是借势,有几个兄弟在旁边帮衬,我只不过动动嘴,出了几个主意罢了。不像你,单枪匹马闯云州城,还能在这种地方交到朋友。”
鹿山迟疑片刻,有点难以启齿的模样,“等见到那人……你再下结论吧。”
二爷不解地回头看他,鹿山又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来云州,是为了救祝龙,在这座城里隐藏过三年。第一年我来这条路上打探时运气不好,遇见了几个专门挑事儿的乞丐,我与他们起了冲突,他们没讨到好处,于是叫来了他们的大哥。那人叫银三,大家都管他叫银三哥。到了,就这里。”
此刻,他们来到了一条逼仄的小胡同,往里头拐了两个口,便看见一处低矮的院门,门房上还长着枯草。
鹿山也不敲门,推开就往里闯,二爷紧跟进去,眼神随着脚步四周环视,快速将这略显杂乱无章的小院子扫视了一遍。
“咝……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摆平他的?”
鹿山的脸上露出难色,显然并不想回答他。
这时候,忽然“咣当”一声门响,就见一矮状大汉从屋子里陀螺似的扑了出来,撞在鹿山身前,一把将他抱住了。
“乖乖,你可来找三哥了!是不是回心转意,愿意跟哥哥了?”那银三目中无人,连看都不看旁人一眼。
银三扑出来的动作用力过猛,非但将鹿山撞得一个趔趄,连门口的草垛都差点给他撞塌了,此刻草飞灰弹,鸡飞狗跳。
二爷连忙尴尬地向一边撤了两步,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合着鹿山根本不需要“出手摆平”,他人往这一站,不用多话,这银三倒贴着都能黏上。
再瞧那银三,见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赤着脚,光着头,肚皮垒在腰上,翻出好几道褶,他那肥的流油的三层下巴在脖子下面晃荡,恣意狂狷的笑声能传到拐弯抹角转了十八个弯路的巷子口。
鹿山一把将自己的衣服从银三的手中夺了出来,往后退了好几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记不住么?”
银三立刻收声,搓着小碎步试探道,“要不咱们进屋聊?”
鹿山脸色极黑,几乎到了要咬人的地步。
“等下,这人是谁!?”银三这才将眼神瞟像身边站着的白衣公子,一脸的愤怒,“你是谁?!”
二爷很是礼貌地上前一步,“那个……在下……”
“来人!将这人拖出去打死喂狗!”
“……”
墙外蹲着的乞丐此刻得了令,箭一般地从外头冲进来,鹿山低喝一声,“你要干什么?!没看见这是我朋友么!”
银三怒气哼哼地盯着二爷,简直要将他那对眼珠子从眼眶里挖出来。鹿山拽着银三的胳膊,将他扯远一些,可这银三的脖子恨不能柠三个弯,盯着二爷的眼神就是不松。
鹿山低声提醒,“你差不多得了。”
“这白脸书生是不是你相好?”
“你放屁。”
“我不信,我现在就要杀了他!”
“你杀,只要你不怕死。”鹿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后槽牙,忍无可忍地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人。”
银三一愣,舌头开始打卷,“他、他就是……”
“是他。”鹿山面无表情地问,“你动得了他么?”
“动、动不了……”银三使劲晃了晃脑袋,脸上的肥肉来回乱颤,“好弟弟,你没跟我说过,这鸿鹄的大当家这么年轻啊,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我以为被匪窝里的酒肉泡大的头子,都跟我一样呢!”
他随即转过身,冲外头那些乞丐扬了扬手,“撤了撤了,这是自己人!”
那些乞丐十分听话地退出了院子,银三随即招呼两人进屋。
二爷跟着鹿山走进了那间相对完好的木板房子,一踏进门,他就被迎着鼻子刮过来的酒气熏得咳嗽起来。
小屋子不大,案上盛酒的器具几乎净是银具,墙角摆着酒坛,连酒坛都是银制的,酒坛底下还依稀刻着字。
“嘿,喝酒么?”银三古怪地笑了笑,从被窝里掏出一个银葫芦,冲二爷摇了摇。
“不了,在下戒酒了。”二爷将眼神从那酒坛上扯回,对银三淡淡一笑,“孟春兄跟在下说起过您,今日一见,银三哥果然不同凡响。”
银三笑嘻嘻地盯着鹿山,十分殷勤地笑了笑,“你是怎么跟人家说起我的?”
鹿山见他油头满面地又有撒泼耍浑的迹象,便回头对二爷说,“你到外头等我吧。”
二爷朝银三那咕噜咕噜转悠的眼珠子看了一眼,有些不放心地说,“我还是……”
鹿山打断他,“你放心,我摆得平。”
二爷便退至屋外,他也不敢走远,随时警惕着屋子里的动静,顺便再仔细环视周围的环境。
这南角街倒是极像幽州的杀门井。
巷口蹲着无数乞丐,他们手中的破碗里总剩下几枚铜板,头顶遮雨用的盖子是破烂的草席改的。整一条街只两人宽,弯弯曲曲的延伸向前,略显狭窄,然而这里的人总是头也不抬地来回穿梭,遇见相熟的人也不打招呼,但是对他这个衣着不同的外人颇有敌意。
二爷走过他们身侧,不动声色地在每一个人脸上扫了一眼,忽然,从不远处窜动的人群中射来一道视线,二爷神色一紧,敏锐的神经瞬间绷紧——
——谁?!
面无表情的乞丐晃晃悠悠,在夜深人静的深巷里形同鬼魅,二爷往前快走几步,朝着那晃动的人群中找寻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视线——
然而,那带着敌意的视线倏忽消失了……
紧接着,转角的深巷中传来细微的铃铛声,二爷蓦地转头——
“不好!”
屋内,银三正扒着鹿山的胳膊,涕泪恒流地抱怨自己对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会儿扯东,一会儿说西,就是不往正事上说,鹿山处变不惊,只是对于他总是往自己身上扑的动作有些难以忍受。
“那任家老太你到底知不知道?”
银三一边哭一边委屈巴巴地嘟囔,“你一见人家就说旁人,方才那个漂亮公子真是九则峰的大当家?
“……”
“别是诓我的吧,说!他是不是你相好?!”
“……”
“啊,你个杀千刀的!!”银三仗着自己力气大,扑过来就要拳打脚踢,鹿山眼明手快,立刻撤了一步,让银三扑了个空。
银三却不依不饶地怪叫,“你说啊说啊!你这个没良心的!!”
鹿山忍无可忍,“那是我哥。而且,人家有相好。”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比什么都管用,银三一听,立刻就不叫了,还故意笑着蹭过去,小心翼翼地说,“我好不容易看见个喜欢的人物,我的乖乖。”
鹿山向后退了两步,将自己圈在墙角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随手抄起门边的笤帚,用扫帚头点在银三的心口,一边将他推离,一边警告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
银三见他确实对自己没兴趣,于是悻悻地收回笑意,转身坐回案前,没头没脑地说,“我说你小子,哥哥掏心掏肺地喜欢你,你怎么软硬不吃。”
鹿山面无表情地瞧着他,铁面无私地说,“我要那任家弟弟的信,你赶紧说,说完我走人。”
“没良心。”银三转个身,盘腿坐回床上,将自己一身的肥肉堆在大腿根,终于不再贱兮兮地霍霍他了,而是倾身从床脚的矮柜里拿出一本册子,食指蘸着唾沫,随手翻了几页,“啧,有了,这任家老太是个疯婆子,现在就住在前头转角的大杂院里。”
“你确定是她么?”鹿山狐疑地看着他,“我刚进门不到一炷香,你翻个册子就能确定那人是谁?”
银三收起那副流氓样子,有些不悦地敲了敲手中的册子,拍着胸脯对他说,“我能骗你么?你自己看,这任家老太是前年年底被人抬进南角街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大雪,这老太太缩在凉席卷里,刚刚死了儿子,都没个人样了!”
“什么?!他儿子死了?!”
“没错,死了,就断指的那个!”
忽然,头顶传来响动,鹿山眼神一缩,蓦地抬起头,“糟了,有人!”
还没等银□□应过来,鹿山已经踢开房门,应声冲了出去。
巷子口,二爷紧步跟准那在人群中窥视自己的黑影,再转个弯,到了一处阴黑的窄路上,人就跟丢了。
这巷子两侧横竖倒着碎石木棍,还有一些腐烂的人骨洒在路边,二爷拔|出手中短匕,朝着巷子拐弯的死角缓慢走去。
猛然间,反方向的转角处传来一声嘶哑的惨叫,瞬间将凄厉的夜色扯成碎片。
二爷脸色一变,快速转身急奔出去,在一处破院子前,他和鹿山迎面撞上了。
“怎么回事?”
“有人要灭口!”
简直犹如一道炸雷凌空劈下,两人冲进那早就没了人声的破院子,只见一位老人已经倒在血泊里,脖子上被砍了一刀。
“!”
鹿山冲过去,将那老太太从血泊中扶起,伸手摸了摸她的脖子,那老人痉挛了一阵,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血从她断开的骨头里冒出来,她猛地蹬了一下腿,睁着眼不再动弹了。
“死了。”
鹿山低吼一声,“是谁!!”
这时候,银三带人也冲了进来,一看这情形,他脸色蓦地一边,朝身侧几人怒吼,“谁!给我追!!”
“别追!”二爷喊住他们,眼神一凛,怒火蓦地燃起,他迅速回身,往四周看了一眼,“那人一直盯着我们。叫你的朋友先撤出去!”
鹿山冲银三扬了扬手,自己则上前一步,“方才我和银三刚说到这老人的住址,那人就动了,他就躲在房顶,可他的刀怎么能比我们的话音还快!”
“他们不止一个人。”
二爷没再说话,而是转身快步走进那老太太的屋子。
这老人的屋里家徒四壁,就一张床加一个矮柜,情急之下也被那杀手翻得乱七八糟。
二爷躬身,顺着那地上的血迹看了一阵后,心里一紧,“这是被人在床上砍死后,又拖到屋外的——他在找东西。”
鹿山紧随其后,“找到没有?”
二爷往屋内扫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了墙角处的一个木盒子上。他立刻走过去,将那摔烂的木盒捡起,里头已经空了……
他怒从心起,猛地将那盒子重重地砸在一边的案上。
鹿山拿起盒子看了一眼,“你认识这盒子?”
“认识。”
“装什么的?”
“金箔。”二爷冷冷地说,“十三年前,任半山就是端着一个盒子敲开了帅府的大门,却被父亲拒之门外。他屡试不爽,最后只能放弃帅府。我见过这个木盒,这就是任半山当年用来盛金箔的盒子。”
鹿山倒吸了一口冷气,“盒子里肯定装着云首身份的铁证,那刀客跟了我们一路,听到我跟银三的谈话,先我们一步杀人取证了。”
二爷强压怒意,扶着短案猛地起身,却不料,腹部伤口传来剧痛,他压抑地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又栽了下去。
鹿山连忙扶住他的手臂,“走,此处不安全,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等、等一下……”二爷咬着下唇,忍过这一波剧痛,往门口示意了一眼,轻颤着开口,“你那朋友不对劲……”
鹿山脸色一变,立刻朝门外看去,却见银三正和几个兄弟蹲在那任家老太的尸体边上低声交谈,一个个眼神躲闪,神色凝重,全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鹿山皱了皱眉,快速走到门边,朝那银三喊了一声,“银三哥,你有伤药么?我朋友伤口疼,借你的地方换个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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