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第三四七章 尘埃

三四七、尘埃

远竹轩内,漆黑一片。

这一声“顾大哥”让顾棠在幽暗中陷入深思,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薛敬。

薛敬随即笑了笑,“十多年了,我的样子变了,你的可没变。”

顾棠这才伸手将蜡烛点燃,火光亮起,终于在彼此眼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那盏忽明忽暗的竹灯,正幽微地闪着若即若离的光。

此刻,灯花与酒,相得益彰。

“顾大哥,一晃十年了,我以为那次殉葬大典之后,你已经死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有些唏嘘,“再见你,恍如隔世。”

“那一年,你才**岁吧。”顾棠伸出手在身边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高。”

“不到九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顾棠笑了一下,“十年后再见王爷,您已是如此俊雅出尘,器宇不凡。”

“过奖。”

顾棠忍不住感慨道,“没想到顾某今生还能再见到故人。”

“故人……”薛敬重复了一遍,笑问,“顾大哥没有别的故人了么?”

“除了这间雅间的主人以外,还有王爷,剩下的那些……不是葬身于那片火海,就是已与我形同陌路。我是鬼门铃刀的刀客,我这一生,未逢故人最好,若一旦有,就握不住这柄刀了。”

他往门口放置的那柄刀看了一眼,慢慢呼出一口气。

薛敬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那柄细长的铃刀正放在门边,顾棠方才进门时使的是一把普通的短刀,铃刀太过显眼,他应该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顾棠的话音略显苍白,“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薛敬直言,“烛山上,你给我递了一封信——这是我第一次怀疑你的身份,但并不能确定心中猜想。后来我重回镇北军营,无意间抓住了一个想要与敌军暗通款曲的铃刀刀客,他的名字叫‘阿七’。”

一边说着,薛敬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匕,放于案上,“方才我问你还有没有别的故人,这个‘阿七’……你认得么?”

顾棠拿起匕首,弹开看了一眼刀柄上刻的字,跟着淡淡一笑,“确实是我的刀,但当时出京时弄丢了,上头的字还是怀远刻的。可是这个‘阿七’……”他仔细地想了想,缓缓摇头,“我不记得了……他有说过关于我别的事吗?”

“没有。他只说你是他此生唯一的朋友。”

顾棠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略显陌生。好一会儿后,他忽然冷漠地笑了笑,“那便是这位仁兄自作多情了,我实在记不得曾遇到过这样一人。或许……是我不经意间遇过的,被他误会了。不好意思,顾某今生所遇之人,能称得上‘熟客’的,掐指可数,也就只有这座雅轩的主人,还有王爷您了。”

薛敬笑了一下,挑了挑眉,略显惊讶。

顾棠将匕首收好,随口又问,“那位‘阿七’如今何处?”

“富河城外五里,野山后的荒坟场。”薛敬轻声道,“既然顾大哥说记不起他,便也不需要知道具体的地方,省得清明冬至,还要费心祭拜。”

顾棠没有显出失落之色,他略显冷情地笑了一下,“那可真太可惜了,我都还没记起他是谁。”

薛敬笑意渐收,他将匕首推给顾棠,敛眉道,“既然是顾大哥的东西,上头又有方怀远刻的字,那便物归原主吧。”

“不必了。既然是那位阿七兄弟送给王爷的,这东西就是你的了。”

薛敬看着他,心里忽然溢出一丝凉意。也许顾棠并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愿再回首提及,毕竟鬼门这段过往,是他心里执拗固执的刺,一切与这柄铃刀相关的东西都会令他本能地排斥。

至于那个“阿七”……也许正如顾棠所说,有人一厢情愿地将他视为知己,那便不需要执着于那人的回应。毕竟在富河那个狭窄的地窖里,他记得阿七临死前通透豁达的眼神,兴许他固执己见,并不在意。

顾棠见他沉默,便试图用一双眼睛将他的心底看穿,然而这人面沉似水,彰显出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收敛,真真是看不透彻。于是顾棠一改往日的平铺直叙,意有所指地问道,“殿下怎么今日一人前来?烈衣人呢?”

薛敬抬起手,又为彼此的酒杯斟了酒,简略道,“睡了,他伤重。”

顾棠微微一笑,“果然他还是惯着王爷,否则,他这样一个绝不肯轻易低头的人,怎么愿对另一人千依百顺,俯首称臣。”

“顾大哥话中有话。不过,你猜得没错,这一次来见你,他的确还不知情。”

“幸好他不知情。他为了王爷,这些日子在云州城内,可没少坑我。”

薛敬笑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不与他说实话,你若是再坦诚一些,他又何必费这番功夫。”

顾棠冷不丁被他噎了一下,倒从他这语气中听出恶人先告状的意思,便轻轻蹙眉,语气略显愠怒,“王爷这话有失偏颇,顾某诚心诚意地想与他合作,是他一直不愿,还几次三番地拆了我垒好的‘桥’。”

“‘桥’?”薛敬瞧着他,忽然笑了笑,“顾大哥垒起的‘桥’怕不都是罔顾人命、拆皮碎骨的‘血桥’。”

顾棠的眼神逐渐带上杀气,“王爷,您今日带着祭酒前来,我便愿意同你说上一二,可你不要不识抬举,非逼我赶客。”

“难道我说得不对?”薛敬抱着非要火上浇油的态度,持续发难,“你说的‘桥’是哪座?是送‘鬼符’到未央舟刺探不成、反被你砍杀的铃刀刀客?是你势要赶尽杀绝的林家父子?是你意欲手起刀落、中途被鹿山救下的银三?是那一无所知的任家老太和她私藏的金箔?还是今晚被你故意走漏风声、突然搜至格子坞的巡城兵?顾大哥,这里头哪一座不是你口中所谓的‘桥’?季卿只不过见招卸招,没让你不顾一切、随手毁掉这座城罢了。”

顾棠听到此处,猛地站起身,猝然之间,凝结的仇血酿在眉心,他握紧匕首的手指微微颤抖,僵硬地杵在原地。

“王爷若是来兴师问罪的,那大可不必。因为这座云州城没理可讲,无法可依,您就算有天威盛怒,在一个不讲王法的地方,杀了人也不能诛心。”顾棠压抑地吐出一口气,冷冷地说,“这话我曾与烈衣说过,你们没人尝过‘失去’的滋味,又何必来约束我的刀。”

薛敬慢慢起身,紧紧地盯着顾棠血红的双目,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顾棠手中握紧的匕首,哑声道,“顾大哥,我从没想过约束你的刀。正相反,林小孟此刻就在外头,你若想取他性命,尽管取便是。我既已将人送来,杀与不杀,只在你一念之间。既然此处没有王法,杀人也不能诛心,那你的刀随时随地都能出鞘。但有一点你别忘了,这林家父子是如今我们手中唯一存活的、也许能够揭穿云首秘密的证人,他们肚子里那点东西,掏没掏净我不清楚,若是掏净了,你杀了便杀了,一了百了;但若是没掏净,你的刀便只能止步于此,再往上,可就没有捷径了。”

他走近一步,死死地盯着顾棠的双眼,低声说,“顾大哥,我若是你,势必要痛痛快快地将这条‘金丝带’彻底从修罗场上堆满尸骸的万丈深渊中亲手掘出来,势必将那一双双蘸满他鲜血的手一刀一刀地斩断,再将那些送他入地狱的鬼煞一个一个地从地底下扯出来,最后,将‘九门’一扇一扇封殓,哪怕是一魂一魄都不能轻易放过。顾大哥,你如今手起刀落,只杀一对林家父子,可真是太便宜他们了。生杀仁义,你既然决定一个不留,非要踏进炼狱,与他们同做修罗,那你何必要放过哪怕一只沾过他鲜血的恶鬼呢。”

薛敬倒吸一口凉气,绝然道,“若是我,在这条路上,我能多杀一个就多杀一个,能多查一人绝不放过一人,哪怕是将天捅出个窟窿,哪怕最后我一人死无葬身之地,那又如何?既然这不是个讲理的地方,那我的刀若仅仅止步于林家父子,换他一命和我这十年苦等,岂不太亏了。”

顾棠的瞳孔忽地闪了一下,血红的双目噙上水汽,似乎被他这番话深深触动了。

天外那轮妖月在迷雾中浅浅现身,褶皱的灰云如同老妪脸上刀刻般的龄纹。

尖锐萧瑟的哭音不断从竹窗外传来,顾棠走到窗边,透过竹影,他隐约看见林小孟就缩在柴房旁的柴火堆里,抱着膝盖,像是一只没生长健全的奶羊。

这时,薛敬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便将林小孟拖至顾棠面前。

“人在这了,只要你想清楚了,你就动手。”

林小孟此刻正瑟瑟发抖,他发丝软且稀疏,绾在脑后的发髻只核桃般大,甚至连喉结都没生出来,只不断发出低吟啜泣的奶音。顾棠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小孟,像是能从这头濒死的‘羊羔’身上再抠出半分仁慈出来一样。

林小孟的嘴巴里塞着一团麻布,他发疯一样地挣动着,眦目欲裂地看着眼前这鬼煞一般的怪物用尖利的刀锋挑开了塞在自己嘴里的麻布团。

“啊……”林小孟蹬着脚往后缩,嘴巴一旦通气,憋得通红的脸颊便溢出惨白的血丝,“别、别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爹有钱,他有钱!”

顾棠眯着眼,看着这头吓破胆的奶羊。

林小孟不断嘶喊,“这位大爷,求求您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别杀我……”

顾棠将桌上的烛灯拿到脸前,略显厌恶地看着他,轻声问,“你还认得我吗?”

林小孟屏住呼吸,定睛看了看。然而他的脑子像是被泥纸糊了一样,左思右想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人,因他在那艘未央舟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哪个不是揣着万贯家财、低三下四地求着他们。所以……在这生死关头,他竟然记不清这索命的“阎王”究竟是曾经哪一位“登门客”,他们父子俩,这十年来经手的人命官司数之不尽,真到了生死关头,那些晃晃荡荡的“小鬼”都是“债主”,哪里容得下他们。

“看来是不记得了。”顾棠略显惋惜地将烛火吹灭,又吹了吹匕首的刀锋。

“不……不……”林小孟瞳孔长大,整个人陷入万分惊恐,“我记得、记得……这位爷,您容我想想……”

“不必想了。”顾棠幽幽地看着他,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我提醒你一下。”

林小孟艰涩地急喘两声,全身猛然一僵。

“泽济三十一年,也就是三年前的冬月初三,穹顶接到‘鬼符’,要从里面换一批人出来,方怀远就混在里面。”

“方……方怀远……”林小孟瞪大瞳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口齿不清地嘟囔着这个名字。

“那批死囚被换出来之后,并没能逃出生天,而是直接在西山尸地被秘密处决了。一共二十八个人,方怀远就混在其中——那个接到指令、将这二十八个人送出穹顶的‘船主’,就是你的好父亲——林惠安。”

薛敬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心神俱震。

顾棠艰难地将这段话说完,而后慢慢看向林小孟,“现在有印象了?”

顾棠从怀中掏出一个碧色的胖葫芦玉坠,在林小孟面前摇晃了一下,“这东西,你总该记得吧。”

林小孟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不自然地将眼珠子移到别处,未敢看顾棠。

“这是你们收的那人‘后五’的账,你爹害死了他,将他送进了‘鬼门关’。我在外面等啊等,等啊等……我没等到他活着走出穹顶,你说,你,和你那个好父亲,该不该为他偿命?”

“不……不是……”林小孟固执地摇了摇头,浑浑噩噩地说,“我爹你是没有办法……我、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顾棠耐着性子听林小孟将话说完,绵软瑟缩的嗓音里尽是他不愿听见的哭音。他那心口像是被剥落了一样,忽然炸开了一条缝隙,喷出的血水犹如岩浆。

“你记得他,但你不记得我?”顾棠了然地叹了一声,轻笑道,“也对,你当然不记得我,你那时候还那么小——但是,你那位好父亲肯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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