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第三七四章 沉城

三七四、沉城

“这图有些蹊跷。”

此刻,二爷与鹿山已来到竹轩内,对坐于案前。

“方才我与顾棠去了一趟未央舟,从林惠安那里拿到了他画完的地图。”二爷展开画卷,将它推至鹿山面前,“你瞧瞧这幅图像什么。”

鹿山轻轻皱眉,拿起画卷仔细看了一遍,“这是……”

只见这幅“地网”图上,共画了三层错落叠层的平面舆图,分别代表云州“地网”向下每一层的分布。

可见云州地底四通八达,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

“除了帅府到总督府这段地井,以及炸洞通连天命书院的这一片,其余这些散布的地方细碎凌乱,我也从没去过。”二爷压低了声音,眼神略显深邃,“我甚至都不知道,这‘地网’不止一层,向下还深入了两层——尤其第三层,很古怪。”

他平铺画卷,只见图中一共三层拆解的舆图,上两层皆呈圆形,大环套着小环,几乎囊括城内大部分区域;而第三层则是三条直线,纵横东西,其中一条从上两层圆的正中穿过。

二爷解释道,“这第一条是‘断线’,从城外牧人谷向东径直入城,深入穹顶下截断,是林惠安之前所说的那条‘炸道’,是当年修山时专门留给工匠们逃生而凿的,如今祝龙带兵所在的位子就在这附近;”

“这第二条,是横越东西城的一条直线,与南北中轴线垂直,向东西两侧延伸,直线贯穿整个云州——其间连通帅府、总督府、天命书院,最后直达西山穹顶。而这条线一定正被云首派重兵把守,咱们几乎没有偷潜进去的可能。”

“那我们要怎么办?”

二爷顿了一下,紧接着又道,“然后我就发现了第三条纵线,这条线也在地底三层。”

鹿山的眼睛已经落在了那条切线上,“你说的是这条——正好和一、二层套在一起的两个圈交集。”

二爷指了指那条纵线与两圆相交那一点,带着提醒意味道,“你仔细看看相切这一点——”

“这一点恰好是……”鹿山连忙挺直背脊,将那张图举起,对着烛火仔细地看了一眼,随后蓦地一怔,“竟然是……”

——无名巷,青海阁。

鹿山大惊失色,“竟然是青海阁。”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所以说……青海阁向下,第一层是曾经断过任半山弟弟手指的地下赌坊;第二层连通分布着巢穴一般的牢洞,接总督府地牢,现在由萧人海看守;再向下是第三层——青海阁应该是目前林惠安所绘、我们已知的唯一一处可以通达地底三层的所在。”

鹿山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声音艰涩,“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想通过云州‘地网’秘密潜入西山穹顶,便一定要想办法走青海阁这条路。可是依目前的情况来看,青海阁一定也有云首的人马严密把手,咱们是进不去的。”

“我知道。”二爷站起身,从高处向下审视着铺在矮案上的卷轴,他微微敛眉,语声轻缓,“孟春兄,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和王爷夜探盲庄半山的事吗?”

“记得。”鹿山道,“你说盲庄底下的格局有点像是放大格局的西山穹顶,而盲庄的格局又有点仿照云州城——盲庄实则是云州城的‘缩影’。”

——“云州实则是一座‘城摞城’,一直以来,它都藏匿着一座地下‘沉城’。”

鹿山不禁打了个哆嗦,一股寒气由脚底滋生,瞬间侵透脊骨。若不是对此人的城府有所了解,任任何一人听见这样的言论,都会觉得他在夸大其词,甚至危言耸听。

紧接着,就听二爷用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低缓道,“不见光的蚁虫于忍冬来临之前深藏于地下,从此扎根巢隙,结卵而生。待风雪过后、春芒万丈之际,再寻好时机破土而出。于是,凛冬中于地热庇护之下结成的‘织网’,便形成了现如今咱们所见的‘地网’,它将整个云州城变成了一只撞进‘蛛网’的‘幼蛾’。这个时候,只要将‘网口’收紧,再将网里的‘飞蛾’分化蚕食,便能让整个云州城、整个北方、乃至南北两国,都变成依附此‘网’的傀儡——育卵成虫、结隙成网、以逸待劳、分而食之。”

鹿山更觉毛骨悚然,特别是在听到他说到“育卵成虫、结隙成网”的时候。

二爷站起身,缓缓踱步窗前,耳听临街的乱仗,心思随之沉入不见光亮的江水。

鹿山忍不住又问,“那这个‘地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运输物资、储备粮草、收治死士、训练杀手、监视和输送消息等等。地下‘沉城’原本就与地面割裂,云州‘地网’作为‘金丝带’上一条官民不咎、阻衡两国的‘补给线’,多年以来一直藏匿于云州地下。”二爷顿了一下,又道,“无论是由南、北哪一国制控云州,只要云首能与执|权者取得合作,并长期主动为其输送‘好处’,那么这种看似经不起打磨、却十分稳固的合作关系便能有效且良性地维系下去——长此以往,便可令时下执|权者麻痹大意,让他们自认为有绝对的权利,足以操纵城中的局面。因此在萧人海眼中,云首只不过想借他脚下这片地方‘苟且偷生’罢了。”

鹿山被他说得有些蒙,“什么意思?”

“‘我不能任人予取予求,那可太贪得无厌了——这世间任何恩赐都需付出等同的代价。’”二爷像是模仿云首的话音,语音飘然,阴鸷冷厉。

鹿山屏住呼吸,片刻后,他才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云首在云州的地位,并不如我们所见那般寄人篱下。他实则才是那个‘操控者’,一直在背后无形地操纵萧人海的兵力,甚至管控他的步伐?可是凭什么呢?萧人海是北鹘杀神,其手下的萧家军可是整个北鹘最厉害的军队。呼尔杀死后,萧人海一家独大,如今小太子又已经被他找到了,他如今的地位今非昔比,可谓如日中天。若我是萧人海,我绝不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老虎’分我在云州城的一杯羹。”

“正因如此,我才说萧人海是‘自认为可以管控他们’。”见鹿山露出不解的神色,二爷浅浅一笑,“打个比方,如果将那些‘好处’比作一张肉饼,若你是萧人海,你是愿意做那个烙肉饼的老板,还是那些买肉饼的人?”

鹿山立刻回道,“自然愿做那个烙肉饼的老板,要将掌控权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在饥荒之时与多方买主坐地起价。”

二爷早有预料般地笑了笑,缓缓道,“萧人海也是这么想的,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当了那个烙饼的老板,掌控着萧家军,又自认为一直掌控着云首,于是便和南朝‘坐地起价’。在萧人海眼中,云首也好、我也好,我们都只是他眼中的那些‘买主’,我们最好相互残杀,争到你死我活。”

鹿山问,“那……若你是他呢?”

“若我是他,我便不会觊觎眼下这几张微不足道的‘肉饼’。”二爷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闪动的烛火,语速逐渐加快,“我会在其身后斩断所有油米粮面的输运;我会制控盐商的运路,防范私盐低价私售;我会严格管制附近山林,连一根柴木都不会让人私自掘走;我还会设河道渡口、规划城内街市,雇人力、征赋税、治严法——我会将整个补给线控于我手,绝不允许任何一个做买卖的‘老板’一家独大。”

鹿山倒吸一口冷气,跟着缓缓点头,“高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我们看到的都只是表象。云首甘居人下,肯屈尊向萧人海低头,实则是要做那个操控一切的‘手’。他的眼界根本不在这一个小小的‘肉饼摊’上——他要变成一只可以慢慢腐蚀萧人海地位的‘蛊’、一杆足以拨弄两国权柄的‘秤’,他要让两方朝堂在多年战乱、以及潜移默化间,形成依附于他的‘傀儡’,要让萧人海在不知不觉之中逐渐消磨掉所有制控的权利。”

他又道,“等这些谋权者真正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他们便需要倾尽更多财力、物力以及资源,去弥补当初做出这一决定所带来的恶果。”

二爷慢慢收回唇边冰冷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所以孟春兄,你还会觉得时下的云州城,是萧人海与云首分庭而治、平分秋色吗?”

鹿山思来想去,忽然猛地坐直,“那照你这么说,萧人海早已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沦为‘傀儡’,那在此局中,云首岂不是稳操胜券?”

二爷抬手示意他放松,“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有多么盛极一时,如今即遭反噬便会有多么残酷。”

“那……有什么能够制约他们?”鹿山试探地问。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鹿山的眼神略有些迟疑。

“你怎么了?”

二爷思来想去,终于低缓开口,“如今能制约萧人海的,只有‘饮血营’这枚‘恶蛊’。”

鹿山一怔。

“饮血营,是北鹘人付出巨大的代价从云首那边置换回来的,一把刀磨得太过尖锐,刀锋总有一日会划伤自己。以我这些年对于饮血营的了解,不难看出……它如今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北鹘若想继续拥有,便要用源源不断的金钱和逐渐消殆的民心作为代价,将整个北鹘送上‘断头台’;但若此刻放弃,前面所有心血就都付诸东流了。他们是要身体力行地为我们诠释什么叫做‘持之棘手,弃之可惜。’”二爷缓了缓,又道,“饮血营实则是用咱们南朝人的血肉之躯,一点一滴铸养出来的——直到前些日子我和王爷分别查到的线索,我才能够确定,这种可怕的武器就出自烛山。”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始终盯着鹿山。

鹿山禁不住轻颤了一下,眼神飘忽,不知不觉全身紧绷起来。

二爷起身走到鹿山身侧,挨着他坐下,用温和轻缓的语气试探性地问,“可以让我看一眼吗?”

鹿山的双手搅拧在一起,他想竭力压制,错愕的急喘还是不受控地从唇间溢了出来。停了好一会儿,他才好不容易扼住急喘,转过身,伸手将后颈遮挡的头发缓缓拨开,“我用石头磨过,但是磨不掉,留了疤。”

二爷静静地看着那满是伤痕、模糊不清的两个字,片刻无言。

“你是怎么知道的?”鹿山闷声问。

二爷垂眸,略带歉意地说,“抱歉,那日刚刚回城,伤重之际,是你背着我前往帅府,还跟我讲了你和你娘的事。”

鹿山哑然失笑,忍不住揶揄道,“我好心好意地替王爷背你走夜路,你却在我背后,偷着瞧我的疤。”

二爷无奈地笑了一下,好言好语地说,“是因那夜风大。”

鹿山转过身,认真地盯着他,“之前不是瞒着你们,只是因为那时年幼,我的脑子很混沌,只偶尔梦见当年的情景,大都支离破碎。所以自从被我娘救走之后,我就有意识地将当年的经历封印了。等我娘走后,我再次回到烛山寻找祝龙,也不敢再去找回那段记忆……”

他狠狠地呼出一口气长,艰难地说,“没错,我就是从烛山后峰逃出来的。若十一年前没有那场山火,说不定我也会被他们斩断右臂,成为饮血营中的一员。”

二爷始终看着他,眼神带着捉摸不透的温情。

鹿山默默地低下头,始终觉得自己好像从来融入过这些人的世界。看着这些人哭啊笑啊,他自始至终都好似无动于衷。但此时此刻,他才迟钝地想到,可能并不是自己不能融入,而是记忆的盲点将他塑造了如今这样,好像只要不动心,自己便是最无坚不摧的一人。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让你为难,更不想逼你做不愿做的事。”

“……”鹿山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二爷缓缓起身,光晕印在他的眸中,让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柔和,“行了,时辰差不多了,你去吧,方才不是答应了我,要去护着王爷么。”

“可是我……”

二爷将声音压得很低,“孟春兄,你不必为难。你心里有个结,我知道。”

“我……”鹿山颓着肩膀,有些不知所措。

二爷浅浅一笑,温声嘱咐道,“见到王爷后,将这十二个字带给他,他就会明白我的用意。”

“哪十二个字?”

“东火燃,南水畔、北风至、西雷震——按此顺序,依次入时。借由四方灯,以火为信,待‘北风’一至,云城西山的火炮就要响。”二爷低喃,“他懂我的意思,见信如见人——谨记,清理干净船底的污泥,这艘船就必须离港。”

鹿山虽然听不明白,却依然乖乖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远竹轩。

这时,小敏刚好走过来,“二爷。”

二爷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门,“想问什么,你问吧,我知道你躲在后窗听着呢。”

小敏霎时脸一红,犯了错一般地倒退了几步。

“无妨,统共就这么大院子,我声音虽不大,耐不住你这孩子耳力惊人。”二爷冲他笑了笑,“你想问什么?”

小敏上前一步,不解地问,“那位鹿大哥,他定是知道‘地网’三层的那条路该怎么走,您为什么不顺着他的话继续问呢?”

二爷迟疑片刻,最终缓道,“因为十年前逃跑那一夜,是他的‘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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