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五、巫童
小敏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都没能从他这句话中摆脱出来。
“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逼他去揭陈年的旧疤。”
二爷于心不忍地叹了一声,盯着烛火,不由自主地想,即便深知此伤若是揭开,眼下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他也不能……
东河边杨絮飞散,似冬月飞雪。
他始终记得去见那对牢头兄弟后,顾棠在岸边矗立时悲怆的眼神,正是因为他的眼神,才终使自己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多强者,非是心甘情愿,绝不任人宰割。
毋庸置疑,顾棠是强者,鹿山亦然。
若是他们不愿,任你刀架在颈间,他们也不会屈服。况且,为还人情的所有委曲求全都只能算是变本加厉的“屈打成招”,只有他们打心眼里过了那道“坎”,自己才算不得欺负人。
因此,即便他明明知道,鹿山就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当年从烛山后峰死里逃生的人。他依然不能主动游说,令鹿山低下头,逼他跨过那段“殇”。
小敏忍不住道,“二爷,您……很善良。”
二爷有些啼笑皆非,“怎么听起来像是骂我一样。”
“不、不敢!”小敏听得认真了,还真以为对方意有所指,于是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敢这么想,您这么好……当年肯将我留在九则峰上,那年的那个雪夜……我永生不忘。”
“好了。”二爷示意他过来,“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九则峰上的人,不问来路,只寻归途。”
小敏这才走过来,十分乖顺地坐在他身侧,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平日里很少扑在谁人怀中哭的小敏,今日已经记不住是第几次流泪了。
二爷搂着他,仔细地顺着他的后背,不骄不躁,连半点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小敏向来乖巧懂事,在寨中凡事听话,什么委屈到了他这里,都不曾有半句怨言。他也从不怨天尤人,一心一意地做事,能忍又踏实。
小敏又哭了一阵之后,这才仰头看他。
“我们多久没见了?”
“快一年没见了,我在幽州时,听林总兵说,您的腿好了,毒也解了,我特别高兴。那一天头一次喝酒,还喝醉了。”
二爷故作严肃地训斥,“小孩子不能偷酒喝。”
小敏连忙摆了摆手,“没、是林总兵让我……”
他自知说漏了嘴,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这个林竟,竟敢骗我的人喝酒,简直胆大包天。”二爷轻轻一笑,又问,“幽州方面接到我的信了?”
小敏点头道,“接到了。是李世温大哥派人送来幽州的。”
二爷点了点头,轻道,“两个月前,盲庄密林水边,我与李世温分道,我曾密令他将寻药之事带到幽州,希望林竟留心伦州方面的动向。却没想到世温不幸被困军营,根本没来得及亲自送信回幽州。还好,他在被控制之前,还是想办法将我的信送出去了。”
小敏道,“二爷,我也是偶然听见林总兵与丁大人说起寻药的事,才留心的。我是跟在您身边的人,知道您身上所中之毒必须要解药能解。于是在林总兵前去九则峰跟七寨主借兵时,我便借故跟了去。到了九则峰后,余广志就带来了四爷五爷前往伦州寻药的消息,于是我就主动请命,说若是寻药,我或许可以帮忙。”
二爷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来,跟我说说,伦州方面的事。”
小敏想了想,十分认真地说,“伦州的葫芦巷里藏着一个‘百草阁’,但那百草阁并非是一道‘死门’,而是一条‘航路’。是从岭南花阳县起、经靖天、过河北、再出灵犀三岔口,一路送至伦州城。镖船混在普通的货船中,从起镖之日推算,一直到伦州城,路途大约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四爷和五爷一到伦州,就一直在极力寻找葫芦巷里的‘药门’,但一直未有线索。直到我发现了那些手臂上嵌着朱砂鹤羽的‘药童’。这些‘药童’身上流的血,是经过经年累月在药鼎中炼制过的,均受过万蛊蚀心的酷刑,他们从小便被泡在药鼎里,和那些毒物关在一起。‘药童’不死,解药便能源源不断地输送去北方。但是……这些孩子,大多活不多长。二爷,我是顺着一艘货船被运进伦州的,我在幽州时,林总兵曾让我和连笙一同研究过饮血夹的解法,我在杀门井中也顺便查了一下,我知道要寻解药,必须潜入葫芦巷。”
二爷耐心地等他说完,没有接话,而是欣慰地笑了一下,语焉不详地夸道,“你很聪明,懂得欲擒故纵。”
然而二爷却让然眯着眼,审视地看着小敏,见他面露愧色,他随即笑了笑,“故事讲完了么?”
小敏皱了一下眉毛,盯着这人的眼神,没来由地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地试探道,“二爷,您不信我吗?”
“以上那些,都是实话吗?”
小敏低下头,诚实道,“不全是。”
“那……愿意告诉我真话吗?”
小敏的手心溢出细汗,痉挛般地搅在一起,他连忙改为跪地,虔诚地磕了一个头,声音随之颤抖,“二爷,我不是九则峰的叛徒,更从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
“来,起来。”二爷伸手示意他起身。
小敏慢吞吞地挪了挪动作,却只在原地窝着,不敢动弹。
二爷看他这副受惊的样子,忍不住调侃,“我有那么吓人吗?我可什么都没说。”
“您……您不怒自威。我是怕您的。”
“怕我什么?”
“怕您赶我走。”小敏颤声道。
二爷深吸一口气,顿了一下,随后莞尔道,“我小的时候,偷偷抓过老师养在池子里的金鲤,还拔过他老人家花重金置办的兰草,甚至还将兰草的根用小刀砍去后,又原封不动地栽回原先的花盆里。然后呢,我就天天盯着那盆兰草,看它什么时候枯萎,结果你知道么……过了一个月,那盆花非但没有枯萎,反而冒出了新芽。过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因我无意间剪去了那棵兰花的腐根,才让它重获新生。凡事无心插柳,虽然我本意是坏的。当然,因为这事,我还是被老师罚了。”
“二爷……”小敏下意识地问,“剪去腐根,真能重获新生吗?”
“那要看怎么剪。”二爷浅笑道,“‘蛊蛇煨毒,必寻寄主。’还记得吗?”
小敏点了点头。
“你知道用蛊蛇‘煨’行将之毒,用来延缓行将发作时的痛苦,其实这并不偶然,对吧。你来自岭南,又深知‘药童’的事,你小的时候,和花阳县的百草阁有关系吗?”
小敏吓了一跳,全身打了个冷颤,这才意识过来哪里不对劲。
二爷笑着看他,“怎么了。”
小敏使劲摇了摇头,脑子里一阵天翻地覆——原来……二爷托李世温送去幽州的那封求药信,原本就不是送给林竟的,而是偶然让林竟说到此事,无意间让自己听到的。
小敏倒吸一口冷气,“二爷……你那封信是有意让我知道的吗?”
“唔……也不全然是。我的确是想林竟派人在杀门井和幽州腹地查一查行将的事——一方面,我需要了解这种剧毒存在的意义;另一方面,我需要为王爷找到解法。而我自己这些年深受其害,虽然有幸解毒,但此前所受之苦记忆犹新。直到前年除夕节前偶然遇见了你,我才知道,原来这种青色的小蛇,是能够延缓发作时的毒性的。”
小敏这孩子一直给人一种疏离于外的亲昵感。他是自己从万八千手底下无意间救下的,那是一个雪夜,这少年跪在松林的雪地里哭了几个时辰,是因自己一句话,才留下他一条命。
起初,二爷觉得,凭小敏这一身驭蛇的本事,他若是心甘情愿留在九则峰,必是出于什么目的。于是,他观察了小敏很久,可后来他才慢慢发觉,小敏生怕被人赶走的样子非是装出来的,那种忐忑不安与生俱来,他任劳任怨的样子,好像是一只漂浪许久、好不容易寻得归所的野猫,战战兢兢地圈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圈子”,患得患失地悉心做着每一件小事。
后来松林中,他又一人布下蛇阵对付吴家寨的叛徒,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本事。这孩子身上流着毒血,他愿意跟在自己身边,只因为这片许栖身之地,是自己许诺给他的。
“不瞒你说,我查过你。”二爷浅声道。
小敏蓦地看向他,却慌忙低头,未敢对上他的眼神。
“但是没查出什么。”二爷并没打算吓唬他,语调始终轻柔和缓,“你的身世很清白,是早年随着第一批鸿鹄的募兵令从灵犀渡口过来的。我原以为是我疑心太重。直到解毒时看见行将的解法……所以其实,我让李世温送去幽州的信,确有让你知道的意思。”
小敏歪着头,不解地看着他,“可是……我被林总兵救回幽州的事,并没有告诉您啊。”
“是啊……我的确不知道当时你身在幽州。但我知道林竟定然会去九则峰借兵。只要他前去九则峰,势必会与三雪谈到寻药一事,那么只要你听见了,你就一定会留心,只要你留心了,你就定会去帮四爷五爷寻药。”二爷笑了笑,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即便你没有自告奋勇前往伦州,我也并没有损失,对不对?只不过你心性善良,无论在何处,只要力所能及,便定然义无反顾。”
小敏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深深叹息。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么?”
“二爷,我……”小敏欲言又止,像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没关系,暂时不想说,就不必说。”二爷安抚似的压了一下他的手背,“九则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过往。虽南辕北辙,却殊途同归,咱们总要接受与众不同。”
“……不问来路,只寻归途。”小敏忐忑不已地小声问,“那……您还会信任我吗?”
二爷转头看着他,反问,“我不信任过你吗?”
小敏的心终于一下子落定了,他一路忐忐忑忑,畏首畏尾,自从阿灵走失,他就已经在想,要用什么方式以死谢罪。于是,他终于打起精神,缓缓道,“二爷,原谅我隐瞒。我曾与您说起过我的师父,我说他尝尽天下蛊物,曾练就百毒不侵。”
“他也是‘药童’?”
“他不是药童,他是‘巫童’,是炼制那些孩子的人。”小敏正襟危坐,郑重其事道,“二爷,实不相瞒,我曾也是岭南花阳县百草阁中的一名‘巫童’。”
二爷并没显出多少惊愕,仿佛早就猜到似的。
“十年前,我七岁,因为看守炼制‘药童’的药鼎,不慎睡着,被一个药童打翻了药鼎,我拦不住他,他一下子扑到了蛊蛇池里,发疯一样地撕烂了几十条蛊蛇,我见他要跑,便从后面拖住他的身体向后扯,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些撕烂的蛇肉全部丢进了一旁干净的药鼎中,一下子毁尽巫使炼制了十年的药引。”小敏细声细气地说,“我犯了大错,眼看就要被巫使丢进蛊蛇池中祭药,是师父把我救了出来。他将我塞进连夜起镖北上的镖船里,让我混在那些炼制好的‘药童’里,一路过靖天,到灵犀渡口。”
“经停渡口的时候,我偷偷从船上跑了下来,没地方去,又没有钱。其实我打小就只在四岁时随师父去过一次京畿,之后就再没去过别的地方。我在灵犀渡口讨了半个月的饭,忽然听人家说九则峰那边在募兵,有志者都可以去。”
小敏慢慢呼出一口气,嗓子眼有些发酸,“后来我拜山后才知道,那道令是您发布的,也就是因为您发布的这道募兵令,我才想方设法跟着他们去拜山的马队到了九则峰。拜山那日,他们说我年纪不到,不肯收我,恰巧四爷路过寨门,看我可怜,便将我领了进去。后来,我跟着他们在生杀帐前拜了山,进了香,稀里糊涂地拿到了拜山令。再往后,万大爷挑人,想要一个少年伺候他的起居。他见我还算机灵,便讨了去。我跟在他身边这些年,不管他对我怎样,好歹我算是有个去处了。当初,是您和四爷给了我一口饭吃。”
“其实,自从上了九则峰,我就没怎么下过山。去年除夕拜山宴后,我因为做错了事,被万大爷一怒之下赶了出来,他要拔我的香,要把我从山上赶出去,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因为我除了鸿鹄,没有地方可以去。万八千屠寨的那天,我……”
“你怎么?”
“……我的蛇不够。”他双膝一软,再次砸在地上,抓着自己的额头,懊恼道,“杨辉带了几千人,我的蛇阵奈何不了他们。那三百二十人……小敏没能帮您保下来。”
二爷伸手将他扶起来,又帮他擦擦了擦眼角不断淌下的热泪,沉声说,“没关系。仇,我已经替你们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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