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四、戎衣
“簪七秀女图?”薛敬道,“所以这幅画画的是当年选入后宫的七名秀女。”
林惠安连吓带喘地说,“是……是泽济六年,从岭南封地进献入宫的七个美人,但经过内侍层层筛选,最终只留下一名,后被陛下钦点,封为——梅妃。”
薛敬淡淡呼出一口气,缓缓松开掐住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梅妃娘娘,萃阑殿的主人,她是岭南人?”
林惠安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梅妃娘娘入宫之前,原名秦若梅,是从民间选进封地的秀女。入宫之前,一直住在王府,学针刺女红,而后与另外六人一同入宫,封妃后,多年来颇得陛下宠爱。”
薛敬眼神无波,淡淡道,“岭南封地,这么说,她的确是我那大皇兄进献入宫的秀女。”
“是……”
“你是从哪得来的画?”
“是、是我偷出来的。”林惠安的眼珠子快速转了几圈,话音发出刺耳的轻颤,“这幅画一、一直挂在娘娘的寝宫墙上。萃阑殿大火前夜,我整理娘娘寝宫时,偷、偷偷拿走了。隔日大火烧起来后,小孟从火海中将小公主救出,秘密送出宫。而我……则带着那幅画逃走了。出宫没多久,靖天就发了讣告,陛下昭告天下,梅妃娘娘因失女之痛,引发心疾,正月没出就故了。听人说,娘娘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从那之后,再没人记得娘娘的样子,只剩下我手中那幅画了……”
林惠安说到这里,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是头一次,见他为旁人的死掉泪,竟还是伤心欲绝的恸哭。
薛敬盯着林惠安好一会儿,直到其哭得不能自已,将心前一片快干的衣服又哭湿了,才将眼神收回。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石室。
“顾大哥。”
顾棠紧跟过来,直言道,“王爷,我的确不知道梅妃竟来自岭南淳王府。”
薛敬微微点头,没想到,萃阑殿大火竟也牵扯岭南封地。他那位多年未见的大皇兄,一向噤若寒蝉,却是用心良苦。
“王爷……”顾棠脸色阴沉,“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薛敬低头盯着那柄刀,沉道,“我要扒开穹顶那道石门的封条,亲眼看一看,‘金丝带’这条航路的终极点,到底藏着什么!”
顾棠蹙眉,“可二爷的意思……是让您按兵不动。”
薛敬沉默片刻,冷道,“本王决议已定。若不亲眼看一看穹顶底下的东西,那么多人为此舍身,就都没有意义了。”
顾棠不再进言,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既如此,在下愿意奉陪。”
薛敬无意识地捏了捏铃刀刀柄,低声问,“顾大哥,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会。”顾棠走近一步,“我仔细想了想,我也怪了怀远十年。他当年走的每一步,若有半分惜命,也许我们不会走到阴阳相隔的地步,但我又一想,这不正是他那人应做的抉择吗?这道理我许久不懂,一味地活在憎恨和惋惜里。可直到有一天,我听见一个人说——‘这世间诸多遗憾,大都因当初没做选择,可很多时候,其实我们也没得选。’是啊,起初无论怎么选,这条路仿若都是既定的,回头看时方知对错,却已无力挽回。王爷,您从来就不是听话的人呐。”
是啊……他从来都不是听话的人。
龙纹如毒蔓,蝎钳般遮盖心口,时限将至,薛敬的眼前总是飘散青灰色的火。心绪一震,心魔骤起,长久以来不曾被侵蚀的心脉一旦被外力震荡,便顷刻间变成了要将人挫骨扬灰的火捻,痛灼之下蔓延冰燹,若千万条蛇噬心啃咬。
行将至末期,瞳中五光十色,遍及光怪陆离。
他仿若置身红砖绿瓦的高楼深阙,天空变作琼海,湛蓝无际。然而一个红色点正突兀地荡在天海上,起起伏伏。薛敬忍不住伸出手,却发现原本遥远的天海竟近在咫尺,只稍稍撩一下水波,就能将风筝拿起。
然而,红色的风筝到了手中,却骤然间变作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那是一张被砸得稀烂的女人脸,步摇黏在耳边,五官却已不见,明明已是一滩烂肉,她的嘴巴倒还吃力地勾起,冲着薛敬温柔致死地笑了一下。
……
“啊!!”伴随一声低哑浑浊的惊喘,薛敬蓦地坐起。
“王爷!”顾棠连忙扶着他坐好,关切道,“你还好吧,方才你说着说着就栽下去了。”
薛敬下意识地抬起手,目色空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定了片刻神,忽然一阵腥涩感从喉咙里涌上来,他控制不住地弯身一边,浑身颤栗地呛出几口黑血。
“王爷!!”顾棠忙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倒了几颗出来,胡乱地塞到薛敬嘴里,连拍带打地逼他咽了下去。
薛敬喘了口气,稍一咂摸出味儿来,又皱着眉想了片刻。
顾棠解释道,“青海阁前,二爷给我的,说是对你有用。”
薛敬撑着墙壁起身,用力笑了笑,“紫雀丹,太医院里续命的玩意,是谢冲给他的。”
顾棠低头看了一眼那白玉做的药瓶,觉得金云使从南向北揣了一路的好东西,瞬间变成了沾了瘟的祸灾。
薛敬默不作声了片刻,故作不知地从顾棠手中将药瓶拿了过来,仔细地揣进了自己心口。又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唇边的黑血,若无其事地调侃,“给我吧,顾大哥可别糟蹋了太医院花重金养出来的好玩意。”
顾棠捏着拳,神色紧绷,“我说句不中听的,王爷您时限将至,若是丑时之前出不了穹顶,您怕是要死在里面。”
薛敬此刻的面色如浆染昼白的蜡纸,连嘴唇都是清灰色的。手指连通心包,他此刻整条胳膊都在随着心间撕扯的剧痛微微打颤。然而他毫不在意,仅是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我说过……只要哪怕还有一刻,都是生机。”
顾棠瞧他心意坚决,便不再规劝,“那接下来,听凭王爷吩咐。”
薛敬颤巍巍地走到石室门前,低头盯着那三个被绑住手脚、塞住口舌的西山巡逻兵,躬身将其中一名士兵口中的棉布揪出来,缓缓问,“小子,你叫什么?”
“常……他们叫我小常。”这年纪轻轻的小士兵吓得哆哆嗦嗦。
“小常。”薛敬点了点头,这么一丁点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他不得不靠在一边的酒坛上喘了几口气,朝身后的顾棠抬了抬下巴,令道,“就他吧。顾大哥,西山尸地,我让这三人给你打头阵。”
顾棠不做迟疑,“那……我何时引战西山尸地?”
“再等等。”
“等什么?”
“地底下的动静。”薛敬用指骨轻轻扣了两下凹凸不平的地砖,“等地底下传来火响,咱们就动兵。”
东火燃,南水畔,北风至——只待“西雷”。
今夜三方火焰相继腾空,伴随东街凤栖阁失火、桑乾河南岸的火簇和东河丑市以及北风亭的火带,依次升空的火簇,犹如放肆入云的三盏孔明灯。
“时辰刚刚好。”二爷站在东河马场的高丘上,眼见北方火光升空,他脚步微一转,便去往马厩方向。
此刻东南风吹过,将他的人影没入隐秘的火光之中。
这样死寂的夜色里,尽是此起彼伏的闹声。老百姓们诚惶诚恐,胆子大些的,几乎都从家中跑了出来,仔细看着风向,随时随地准备收拾行头跑路;胆子小的。则是战战兢兢地躲在家里,没钱跑路,便只能全家等死。
这一次的战火说烧就烧,连个祥瑞预兆都不见,也不知道这一回的云州城,究竟是要连|战还是易主。
马厩里除了几匹马之外,不见人影。不远处的佛堂黑着灯,二爷抬手抚摸那匹刚刚吃饱喝足的白马,只见它微微抬头,趾高气昂地猫了二爷一眼,便继续转过头睡觉去了。
二爷再次将草料放进食槽中,用棍子拌匀,一边动作,一边与那匹白马聊起闲天来。
“父亲曾说,‘眼中紫缕贯穿瞳子,上下彻者,千里马也。’(注1)”他倾身上前,抬手轻轻抚摸白马眼下的那条紫缕,耐心解释,“意思是,眼上被这条紫线上下贯穿的马儿十分稀少。”
白马好似烦躁地摇了摇头,喷了口粗气,跺了跺马蹄,转了个身,将屁股对准了他,可能是嫌他话多。
“脾气不小。”二爷浅笑一声。
观察片刻后,他十分殷勤地转了个圈,亲自绕到马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小时候也曾遇见过一匹白马,那匹马名叫‘山鬼’,是我最好的朋友。山鬼是一匹没名没姓的野马,陪了我九年,最后不幸战死沙场——是为救我而死的。”说到此处,他忍不住长出一口气。
白马听不懂他的话,虽然闭着眼,耳朵却仍竖得高高的,像在不自觉去找这人的话音。
二爷伸手取下柱顶悬挂的马鞭,仔细地摩挲了片刻,“抱歉,将你错认成了我的朋友。因你实在与它太像了……”
白马昂起头,强壮有力的马身宽阔健硕,马首威风凛凛,头骨棱角分明,顶尖有一簇暗红色的毛,犹如将军头顶尊贵的甲胄;伸手触碰马头,顿感鬃毛轻软柔顺;马腹和马肋张大,马背强壮,四腿颀长;正面看去,犹如龙头高举,大有驱逐敌兵于万里封疆之势。
“世人只认汗血宝马,却不知,这等紫缕穿贯瞳仁的马儿才是千里良驹。”二爷伸出手,凑到马鼻前,让它嗅了嗅,“来,交个朋友吧。”
白马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声粗气,前蹄跺了两下,抬头嘶鸣一声,终于低下头,用额头顶了一下他的手。
二爷笑了笑,从腰间摸出一块黑色的方巾,拴在了马鞍下方,“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我可说好了,往后你是我的朋友,生杀帐里,也有你的三炷高香。这‘拜山令’是我的见面礼,往后,就有劳你了。”
马儿“哼哧”了两声,这把子算是拜过了。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唔……‘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你头戴红鬃,威风凛凛,不然……就叫你‘赤松’吧。”二爷凑近马耳边,低声说,“我如今驭马的本事不济,可别摔我。”(注2)
他一边柔声轻哄,一边抬手轻抚马身,用和哄孩子睡觉差不多的音调喃喃地说着,鼻息轻盈,还带着些许气声。
马儿按捺不住,扬蹄而起,想要随他奔出马厩。
“欸,不行。还没到时辰,乖一点,在这里等我。”
随后,二爷走出马厩,抬步向西边那座佛堂走去。
佛堂外没有点灯,门还落了锁。
二爷轻车熟路地绕到后门,到底没敢在佛前动刀开锁。
他从后门进入绕到前殿后,有意识地将短匕回鞘,立足于百盏长明灯前,神色肃然。随后,他撩开衣摆,双膝跪于蒲团之上,恭恭敬敬地对着台前的烈家长生牌位,以大礼相敬,虔诚地三叩首。
“父亲、母亲、大哥……清明未竟,季卿来祭奠你们。”
他嗓音低沉,眼神幽邃。他将准备好的一壶祭酒呈半圆洒在身前,起身时,恭恭敬敬地为龛上的长生牌位上了三炷香。
万物一夕有光,又随烟尘瞬息幻灭。
神佛伟岸,睥睨苍生。
耳边忽然传来雨声,二爷抬起头,然而金光罩顶的佛堂空无一人,可那激烈的暴雨却像是从屋顶砸下来的一样。他轻轻闭上眼,仿佛置身于淌着雨的开阔庭院,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身着小小明光甲,正在大雨中扎着马步。
可他小小年纪,虽然累,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十六岁的大哥从院外疾跑过来,为幼年的弟弟撑起一把伞,秋雨慢慢变成冬雪,混着冰雹砸下,“噼里啪啦”地砸在油纸伞上。
“哥,我今天练功偷懒了,爹爹罚我,不站够一个时辰,不准去睡觉。”小小少年委屈巴巴,扑簌扑簌地掉着眼泪,似要将所有委屈都咽回肚子里,“哥,盔甲好沉,可以不穿吗?”
他幼年的身体矮小单薄,光是两片胸甲就压得他喘不过气。
哥哥蹲下身,平视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心疼的弟弟,笑着说,“不能褪甲。”
“为什么不能褪甲?”
“疆场上的战士,只两种情况可以解甲。”
“哪两种?”
“山河止戈,抑或战死沙场。”哥哥伸手将弟弟眼角的眼泪擦去,“将来,你会成为一名战士,甚至成为一名将军。小将军,你穿的是铠甲,是戎衣。”
年少的“小将军”似懂非懂地盯着哥哥的双眼,似乎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两团无声的烈火。
父亲说——“燹兵摧顽城,春草复戎衣。”
是以哥哥名“城”,弟弟名“衣”。
“时至今日,山河尚未止戈,天下未平。而我的铠甲,早已不见了……”二爷睁开眼,看见佛龛上香烟绕团盘生,灵位上的字清晰可见。
当冷冰冰的佛堂只剩下烟火,当曾经唾手可得的温柔荡然无存,从此迷途不再点灯,长路又遇灾雪,便铸就了这人从前往后所有的不幸。
于是茕茕一生,长途漫漫,哪怕再遇见一点点闪烁的微光,便如嶙峋孤月陡落西山,竟巧遇高穹之上星移斗转。
那才真是雪中送炭的幸事。
“好在,我遇到了一个人,亦算此生无憾。”
他勾起唇角的时候,眼波如暖水,笑意似春风,柔软的话音中带着呢喃的关慰,叹息的气声几近迂回,甚至能和暮色中的浅溪镜流平分秋色。
“今夜此战终始,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随后他站起身,走至门前,眼见三方明灯入星云,万顷夜幕之上,星汉如雾,微雨及尘,仿若从此纷争尽去,不问哀鸿。
今夜此战——
一者愿,生者余生,无受灾病惊扰,四喜同驻,盛泰丰遂;
二者愿,逝人永逝,有幸永眠故土,佛前奉火,万古长安;
三者愿……
同一人,两心相亲,血骨相浸;
生时,听晨钟暮鼓,相偕至老;
死后,有山河作塚,共拾一棺。
从此百代兴废,与我何干。
注1:眼中紫缕贯穿瞳子,上下彻者,千里马也。——出自《太白阴经》
注2: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出自《楚辞·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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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章 第四一四章 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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