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不眠
丛中坊是一座三进院,内院种了几株桃树,暖春未到,刚发了新芽。
入了春,天气稍暖一些,夜间的屋里还是阴冷,流星为炭盆加了炭,二爷便让他回房休息了。
“你今晚出去了?”二爷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没有!”葛笑连忙否认,“您说过,不得令不能外出,借我十个胆。”
二爷看着他,笑了笑,“蓝舟呢?”
“已经睡下了。老六送来的那几箱子东西,里面有不少补品,再加上那个胡老头配的药,他今天的气色好多了。”葛笑吸了吸鼻子,不自觉地咳两声,“那个,二爷,您今晚……跟老六去哪儿了?”
“去楼台水阁,八敏河边。”二爷没做任何隐瞒。
葛笑连忙打起哈哈,“嘿,那个地方赏灯赏景可最好了,听说是整条八敏河最高的地方。”
二爷转过头,笑着看他,“老五,你怎么知道那里是最高的地方?”
葛笑猛呛了一下,“我、我……咳……我是听人说的。”
“那想必你肯定也听了曲儿吧。”
葛笑脸色一变,连忙遮掩道,“什、什么听曲儿……”
“幽州乌鱼巷子,那首《陇头歌辞》,好听吗?”二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着问。
“二爷……”葛笑低下头,鞋底像是打了钉子,不断地搓着地,“什么都瞒不住您哈……”
二爷收回笑意,沉声说,“你去便去了,带上蓝舟,就要小心一些。”
“你放心!”葛笑睁大了眼睛,保证道,“我一直护着他的,不会让他出事。”
“我说的是,他长得太招摇。”二爷笑了笑,“这城中,只两种人容易被人记得,蓝舟相貌出众,必会引人注意。”
“懂、懂了……”葛笑觉得喉咙里那口气是再也下不去了,“下回再有,给他蒙着脸……不不不,不会有下回了!”他慌忙咽了口唾沫,小声嘟囔,“您自己都不蒙,只许州官放火……”
二爷冷冷问他,“什么?”
“没……没什么……”葛笑凑过去,“二爷,您是怎么发现的?”
“你一进来,这屋子里全是花香。”二爷皱了皱眉,“熏得慌。”
“哦……”葛笑连忙往胳膊上嗅了嗅,“这么大味啊……”
二爷用钳子拨着炭火,随口问,“你隐在市井,有没有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葛笑笑起来,“倒还真有,还想着明天再跟您说呢。”
“说说看。”
“幽州城好像正在募兵。”葛笑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今晚我和老四在乌鱼巷子,混在那些听曲儿的宾客里,听见周围人说的。”
“募兵?”二爷神色一顿,身体坐直,“城防吗?”
“是整个幽州城的城防。”葛笑走到他身边,“听说募兵的文书是今天午后下的,募兵榜还没正式贴出去,我想那几个说这事的人,应该是先得了令。”
“还有吗?”
“他们提到了一个叫卓缙文的人,好像是幽州的总兵,专管这事。他们还说,靳王对这事不管不问,甚至连卓总兵和丁大人草拟的募兵文书,都一字不看。”
“难怪他说……前有狼后有虎……”二爷缓缓靠回椅背上,了然地叹了口气。
葛笑连忙问,“谁说的?老六吗?”
二爷“嗯”了一声,“那个卓缙文和郭业槐一起,今晚来水阁找麻烦,被老六挡了。”
葛笑神色一凛,“这么快?”
二爷眼神一眯,没有说话。
“二爷,这幽州是个什么地方?怎么比外头那些豺狼虎豹还狠?”葛笑觉得背后发冷,“本想着幽州是老六的地盘,来这什么都不用管,吃香的喝辣的。”
二爷没理他这话,沉道,“你找老三去查查这个卓缙文,包括他身边的人,把他的底牌,能翻的都给我翻出来。”
“好。”葛笑应了一声,忍不住又问,“二爷,为什么你和老六对幽州城防募兵这事这么抵触?现在正值战祸,城防若是缺人,那正好借此时机募些新人顶上,何乐而不为呢?”
“想必那个丁奎也是这么想的。”二爷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解释,“守城的城防军和野外征战的沙场兵不同,他们需要经过不同类型的兵训,且对于城中的地形,周围环境,还有城中百姓的分布,都要了如指掌,这些都需要长时间的耳濡目染,而且最好是挑选本城的人——因为是本地人,便从身到心,对这个地方有感情,有抱负,弃城而逃的几率就低——这是第一点;”
“第二,城防兵主要打的是守卫战,主动出击敌军的机会极少,敌军攻城往往要用上云梯、巢车、望楼车等攻城工具,而这些东西,需要城防军们打出极默契的配合,否则四个城门,有一方失利,就可能有破城的风险。幽州城只西面有山,那么其他三面的城门都需要用烽火台和信塔传信,如果城防兵全是新人,你想一想,胜算会缩减几成?另外……”
“还有?”
“这几年,老六在幽州城当这个王爷,当的也是如履薄冰,动不动就有人在他背后耍心眼,玩手段,恨不能看他一脚踩空,掉进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如果是你,想在这样的龙潭虎穴活下来,并且要活得很好,你会怎么自保呢?”
葛笑猛地站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您是说……”
“城防兵中有靳王的人。”二爷低声道,“所以我让老三查卓缙文,就是这个意思。呵,什么增补新兵,以备战需,都是废话,卓缙文募兵是假,换人是真——将城防中那些熟悉布兵的老人统统换成自己的人脉,将靳王彻底踢出局外。至于换来的人能否能抵挡敌军的攻击,我看这个卓总兵是全然没有考虑的。”
葛笑倒吸一口冷气,骇然不已,“那二爷……除了让老三去查这个卓缙文,我们还能做什么?”
二爷叹了一声,“老五,有件事,我想让你去办……但是有些麻烦。”
葛笑上前一步,在他身边俯身,“说什么麻烦?二爷,他是我弟弟,我为他豁出命都行。”
二爷抬头看了他一眼,暖心地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随即,葛笑领了命,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李世温隐在暗处,看葛笑离开后,这才折身走进房中。
“将军。”
李世温总是改不了口,于是在纠正了多次后,二爷也懒得跟他计较了。
“怎么样?”
李世温走到二爷身边,冷着眉,“鱼饵已经放出去了,等鱼上钩。”
二爷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你怎么了?”
李世温露出难忍的表情,突兀地说,“将军,那人已经失踪九年了,不知生死,而且……烛山已经荒了。”
“所以呢?”二爷轻声问。
“所以……还会有‘鱼’上钩吗?”李世温默默地看着他。
等了片刻,二爷淡淡一笑,“等等看。”
他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膝盖,隐隐的麻木感始终夹杂着钝痛,长久以来似乎都习惯了。他不由蹙了蹙眉,“我动不了,很多事不能亲力亲为。”
李世温蹲下身,愤懑地说,“一定还有办法的。”
二爷倒没将这件事放在心里,无所谓地笑了笑,“站不起来就站不起来吧,不必刻意放在心上。”
李世温蓦地站起来,梗着脖子说,“不,一定会有办法的,要不、要不我去云州……”
“胡闹。”二爷神色一沉,警告道,“你去云州干什么?去刺杀萧人海,问他要解药?还是去送死。”
“我……”李世温卡了壳,一时无言以对。
“世温,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计后果的人。”二爷冷冷道,“没有我的命令,你绝不能私闯云州,听见没有?”
李世温顿了一下,狠狠点了一下头,片刻后,又觉不甘,“那将军……我能不能请个命。”
“不能。”
“我……”李世温呼吸发颤,好一会儿也没平复,“我都还没说……”
二爷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善,“统共就那么几样,来回叨叨,哪一样不是要命的?”
“我不怕死。”
“我怕。”
“……”李世温一愣。
二爷叹了口气,“又不是养死士,让你们跟着我,不是为了送命才跟的。九年都没解决的问题,我都不执着了,你又何必纠结呢?”
“可是……”李世温终于将闷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呼了出来,他侧过身,微微垂首,“将军,你明知道自己的腿是怎么伤的,为何不让我去找他们试试呢?”
“因为你要不来。”二爷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缓缓道,“你没有可以作为置换的筹码,我更没有。既然没有,你拿什么去跟人家谈条件?不是送死是什么?”
李世温的眼神渐渐黯淡,眉间从未展开过,此时皱得更紧了。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眼神就湿润了——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杵在那,纵容着自己从眼角挤出了两滴眼泪,他慌忙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转过身生起闷气。
二爷倒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大个人,怎么还——”
“我没有!”李世温突兀地打断他。
二爷看着他的背影,左右有些为难。片刻后,他用哄流星的语气轻声说,“要不,你去那几个箱子里挑把剑,给自己换个新兵?”
李世温生起气来,一时半刻也消不下去,梗着脖子使劲摇头,硬是将勇闯刀山火海的勇气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死守到底。
二爷也不知该怎么劝了。
半盏茶后,李世温也不知是心里开了窍,还是将二爷方才那番话琢磨透了,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肩膀,转过身,“将军,我错了。”
“你哪里错了。”二爷无奈地看着他,“我又没骂你。”
“……”李世温捏着那把年久失修的冷剑,下台阶似地,“那我去选把剑。”
“……”二爷绷不住笑了一声,“那就挑把好的,别尽用些破铜烂铁,好像是我亏了你们。”
“是。”
此时,敲门声响起,小敏走进来。
“二爷,听屋里还有动静,我就猜您还没睡。”
李世温连忙站回阴影里,二爷从小敏招了招手,“什么事?”
小敏走过来,对着杵在阴影里的李世温笑了笑,然后对二爷道,“二爷,吴家寨那两个‘猴子’一直关着,您打算怎么处置?”
“咝……”二爷恍惚了片刻,“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一路从渡口过来,光顾着打仗了。对了,他俩在哪儿呢?”
“来到这就一直绑在后院的柴房里,我用蛊蛇控着呢,跑不了。”
“唔……”二爷往窗外看了一眼,思忖片刻,“我也懒得审了,放了吧。”
“?!”小敏差点蹦起来,“放、放了?!二爷,不能放!他们是叛徒!”
“那要不,你去审审看,看他们都交代些什么?”二爷笑着看他。
小敏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不不不行……我不会审……”
二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看,你又不会审,又不舍得放,人又是你抓来的,那你要我怎么办啊?”
“我……我抓来的?”小敏的眼睛瞪得极圆,有些委屈地嘟囔,“怎么能是我抓来的呢?”
“怎么不是你抓来的。”二爷笑道,“当时雪松林里布下蛊蛇阵,可是你帮我消灭的叛贼。在那一战中,你是要记首功的,只是咱们现在幽州,寨子还没复原,这些功劳我都记着呢,将来回去,生杀帐里,我给你点一柱香。”
“二爷!!”小敏吓得脸色一白,腿一软,双膝重重地落在地上,眼泪哗地一下就飙下来了,“小敏不敢……小敏是被您收留的,往后能跟着您就行了,我、我没奢求过……什么烧香,别、别吓我……您别赶我走就行了……”
然后,小敏便开始扑在地上磕起头来,越磕哭得越响。
二爷朝李世温招了招手,“怎么回事,你们今天一个两个,起来。”
李世温把小敏从地上捞起来,将他放在一边的椅子上,二爷递了个帕子给他。
小敏接过手帕,更是忍不住嚎啕起来,那忘我纵情的哭声将整个院子都喊醒了,流星和陆荣两个人,一高一矮地堵在门边,探头往里面看,还以为二爷正在用家法。
小敏哭得差不多了,这才委屈巴巴地擦了擦鼻涕眼泪,顶着两个红肿的眼泡,抽动肩膀,“我……我……我不审,但……但也不能放虎归山……”
二爷朝门边偷看的两个“门神”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散,然后才对小敏说,“放虎归山,那还有一句是什么?”
小敏的抽泣声一下子停了,“……”
“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二爷安慰他道,“所以放了他们并不等于放虎归山,对不对?”
二爷收回笑意,转对李世温令道,“你去盯着小敏放人,先将蛊蛇阵收了,不要松绑。到了明天,再将门外的守卫不动声色地撤走,撤走前透个消息给里面,就说后门每夜都会给打更的留个‘口’。放了之后,你盯紧他们,一有问题,立刻来报。”
李世温点了点头。“明白。”
二爷这才转过头对小敏说,“想不想看好戏?”
小敏下意识地站起身,“……”
“这一回,咱们关起门来打狗。”二爷对小敏笑了一下,“我要给你再记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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