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第四九五章 封王之征(5)

四九五、封王之征(5)

寒鹰山一场争粮大战硝烟散尽,伦州督帅府一天一宿灯火通明。

杨辉派去乌善旗的死士一记“回马枪”杀得干脆利落,原本想在接迎太子回銮的仪仗中做手脚,利用提前买通的护卫将太子劫回伦州,没成想又被靳王军捷足先登。

眼见太子落跑,又有靳王军从旁协护,短时内想再取王辇实在困难。于是这些杨家死士退而求其次,索性将萧夫人劫了回来,美名其曰助督帅扼制萧家军,实则是为没能完成既定任务投卒保命。

然而一个翁苏桐怎么可能抵得过北鹘太子压阵伦州的分量。杨辉自然不肯买账,震怒之下治了所有死士的渎职之罪,便打算继续在回大都的王辇上做文章。

却没想到在这个档口,伦州这座一向言听计从的死城,竟然倒生出两片罪无可恕的“逆鳞”——他们点燃了火铳西大营的粮仓,烧尽了八成以上可供城内军民补给的余粮。于是伦州的兵马乱了,杨辉不得已派出三路军马截粮,然而一天一宿的激战过去了,战信传至伦州城,非但一粒粮食没劫着,借粮军着了萧人海的道葬身流风障不说,澜月火丘应战八万镇北重甲没讨到半点好处,最有希望赢战的饮血营死士竟然也全军覆没在小林谷,连颗人头都没捎回来。

杨辉震怒之余,只得拿伦州百姓开刀。

西城的“明霞池”里漂着无数从近郊搜刮来的蛇虫,它们作为血蛊,被寄养在百尺深的巨型血塘中,丢进池中“祭蛊”的“养料”便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今夜的督帅府噤若寒蝉。

正厅空旷阴森,一只白鹿角挂在正上的匾额下头,影火被邪佞的气息震散,发不出热络的光,只能忽明忽暗地残喘,将那只白色鹿角闪照得更似骨骷。

粮仓一殁,城内兵民水深火热,如今连一口像样的糠菜都吃不上了,然而杨辉面前的矮案上还摆着一碟精致烹调的雁肉。

眼下整个伦州城里,没有人敢忤逆杨辉,唯独一人敢在他发怒时近身,于是众兵撤出明堂,只放阿鹤一人进去伺候。

“督帅,您还生气吗?”阿鹤将杨辉每日必吃的护心丹放在案上,蔫蔫地问。

杨辉瞧都没瞧他一眼,阴沉不定地说,“你的事办妥了?”

阿鹤诚实地摇了摇头,“还缺一味‘血引’。从近丘招来的小畜生身骨太软,一碰就断,炼不出最强的行将,要是有五十年以上的蛊血,就事倍功半了。”

杨辉的脸色更难看了,“那就去找!事没办成之前,少来恶心我。”

阿鹤不怒不恼,笑着靠过去,仰起头,可怜巴巴地说,“那阿鹤想您怎么办?阿鹤一日不见您,就发了疯地想您。”

杨辉抬臂猛甩,将男孩掀翻在矮案旁,他的头磕在桌角上,碰出了血,却也只是软软地笑笑,用手背蹭了蹭发麻的头皮,爬过去继续蹭杨辉的手臂,“阿鹤愿意为督帅赴汤蹈火,也愿为自己报仇。当年我在百草阁偷学巫使的蛊典,学他们吹骨笛,就是为了今天。”

杨辉一把拽起阿鹤的脖子,将他提到自己面前,“那你怎么那么多废话?你要血池,我给你挖了血池,你要种树,我也给你种了树,你要人,我把整个伦州的人都给你养。要不是你这小畜生还有这点用,我早把你丢进护城河里喂狗了,少穿一身红衣在我面前晃!滚!”

阿鹤窒息般惨叫一声,又被杨辉甩了出去。他咬着牙撑起身,轻轻蹙紧眉,低声下气地问,“督帅,阿鹤在你眼里,就这点用吗?”

杨辉的眼神像是结满了裂骨的寒冰,勾了勾唇角,带出一丝无关痛痒的阴笑,“谁在谁眼里又有用呢?人与人间无非取舍之绊,当你没有用的时候,做一只被踩死的蚂蚁,人都嫌你脏了靴。你替人擦过靴?跪在地上,拿舌头那种。”

阿鹤痉挛着脊骨,眼眶竟然红了,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杨辉的声音忽然像是插了无数柄尖刀,发狠地说,“当你哪天尝到那滋味,就不会一天到晚拿自己当年那点破事在我面前哭惨!谁没疼过似的。”

阿鹤吓得全身缩紧,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时,一名副将哆哆嗦嗦地爬进来,低眉顺眼地说,“督帅,前夜出战的兵马回来了,在外头等着向您复命。”

“复命?”杨辉阴鸷一笑,“一粒粮都没抢回来,还有脸活!直接去刑令那交人头吧,抚恤一分不少,就当这些年为本帅卖命的殓葬钱。”

那副将哆哆嗦嗦一抖,又说,“可、可副将军请求将功折罪,他、他们从给寒鹰山带回了一个人。”

杨辉夹起盘子里一块雁肉,刚要放进口中,就听那人几不可闻地说了一个名字,脸色一滞,微抬起头,“你说谁?”

“烈衣。”

杨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人呢?”

“押进地牢了,那人是他们撤军时自己送上门的,说要亲自见您一面。”

杨辉遂将那块雁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心石似乎也随着那块多汁嫩滑的雁肉舒化开了,“也罢,姑且饶他们一命。粮虽没借来,倒带回了一只肥羊。你们不要苛待了烈将军,好生伺候着。他家王爷命在旦夕,这块肥肉,我要一刀一刀剜。”

躲在暗中偷窥的少年听到这个名字后慢慢抬起脸,他的眼泪就如同**烂蕊中挤出的花汁,刚好嵌在颤动起伏的嘴角上。

他攥紧鲜红如血的衣袖,阴晴不定地笑了一下。

烈衣……这个名字好耳熟,我想见见他。

薛敬不安不快地在天地难分的梦里穿行,耳鸣如影随形,赖上他似的。

他知道不该消溺于无休无止的困顿里,更不该被行将这剧毒牵着鼻子走——恶蛊噬心,一旦血气逆行,简直就是给蛊汤架起一团暖身的良火,它不会轻而易举取你性命,就是任你在在意的人事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最后被折磨到失去意识,形如疯癫。

这次的梦便是被血色染红的。

薛敬看见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将鳞刀剐在那人身上,他的喉咙好似裂开了无数豁口,撕裂的吼声恨不得掀起万丈高的巨浪,却又瞬间被翻卷的黑云全部吸走,断了喉的小兽发不出一丝吼叫,只惊恐地在原地挣扎,眼睁睁看着那人被烈风卷至半空,再被鳞刀剐得支离破碎。

血浪在云层翻腾,九霄云殿似都被那人扎穿的心血灼出个窟窿。

从此人间疾雨,朱林膋血,难见碧空。

薛敬想要扑过去攥住他血淋淋的手臂,却忽然感到心口剧痛,身体被迫抽|离,尖叫声变得渺然空远,在惊醒的瞬间他似乎听见一声撕裂至极的呻吟——

“小辰……我疼……”

……

“啊!”薛敬惊醒坐起的时候,恍惚以为是将身体从钉透的砧板上强行撕起来似的,他茫然地急喘片息,分不清自己在哪。

蓝舟连忙跑过去扶起他,却见薛敬双眼浑浊,有那么一瞬间白眼仁与黑瞳浸成一片墨色,眼眶噙血,木然无神。

“老六!老六!!”蓝舟听说过翁苏桐毒血攻心,神智失常的事,吓得急吼,“老六,你不能这样,你再这样下去,别说根本救不了他,你自己先败在行将手里了!你看着我,看着我!!”

薛敬被蓝舟带回小林谷大营后,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蓝舟又气又急,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根本不知道憋了一路的邪火该冲谁发。

主心骨一倒,所有人都像热屉上的蚂蚁,变得六神无主。好在蓝舟这两年遇见的麻烦多了,再遇棘手的状况他总归比旁人稳些。两天里,他重整了小林谷大营,清数了兵马和辎重,再快马加鞭澜月火丘,一封令箭将胡立深召了回来。

小胡将军一赶回小林谷整个人都懵了,没想到才走三天不到,北境战局竟整个翻了天——林谷一场恶战虽俘获了萧人海,却也叫镇北军丢损两员主将,眼下非但靳王昏迷不醒,师父还不明不白地被自己弄丢了。

小胡自知罪孽深重,恨不得自刎谢罪,跪在中军帐外一天一夜,谁劝也不听。直到听见帐内传来蓝舟的喊声,他才反应过来,跪着扑进军帐,就见蓝舟正扶着靳王的双肩,怒其不争地吼他。

“老六!”见薛敬白眼仁上的乌黑浓得似化不开的墨,蓝舟的声音愈发急躁,“老六,你听我说!二爷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送进虎口,除非万不得已——他做这一切,虽说是背着我们所有人,但他凭此战同时收剿了饮血营和萧家军,咱们的粮食一粒没丢,萧人海四十万大军任你差遣!老六,你看着我!”蓝舟声音发颤,不断晃着他的肩,语气加重,“你若一味沉湎,莫说救不了他,你只会让自己更加被动,等杨辉反挺过来,想出后招,咱们就错失先机了!”

胡立深跪在榻边,看靳王一蹶不振的样子更是懊悔,哭着扑过来,“都怪我都怪我,我当时一门心思在澜月粮仓上,根本没反应过来师父把我支走是为了这个……原来他、他那样说也是……我太蠢了,我不是人!我把师父弄丢了 !啊!”

小胡嗓门太大了,吵得蓝舟头疼。

薛敬却被他一嗓子喊回了神,眼眸微微聚光,白眼仁中无论如何化不开的浓墨渐渐转淡,意识也稍稍恢复了些,“他说什么了?”

胡立深惨哭立停,狠狠一拍脑门,转身冲了出去,片刻后抱着个竹筒奔回,塞进靳王怀里,抽噎着说,“师父说战后让我亲自交给您,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给,他说他可能赶不及见您。”

蓝舟见胡立深全身打起摆子,忙将他从地上捞起来,“哭够了没?哭够了就爷们儿点。军营里一团糟,也没个能做主的,你要是心疼你师父和王爷,就当回家,出去把兵管好!叫他们各司其职,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胡立深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失魂落魄地走了。

蓝舟按了按薛敬的肩膀,悉心劝他,“老六,行将乱人心神,你必须自醒。若没有强大的意志,你这颗心迟早变成毒蛊的温床。我听说翁苏桐当时就是熬不住这毒侵损心识,才变成了行尸走肉——颠倒阴阳,时序混乱,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我蓝家作践人伦,猪狗不如,若能换,四哥恨不得替了你……”

“四哥……”薛敬嗓子极哑,声音像被火油淋过,“二爷如果没用迷药把你放倒,你也这样打算的吧。”

“……”蓝舟轻蹙了一下眉,指骨一缩。

薛敬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四哥,我没事,你去歇会儿吧。”

蓝舟却还放心不下,“我就在帐外,你有事喊我。”

薛敬应了一声,待蓝舟走后,又怔了片刻,才从榻上下来。走到灯前坐下,拔开竹筒的木塞,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封信,一张图,三只瓷瓶。

烛火闪了一下,刚好晃在贴着红纸的信衣上——只见“吾王亲启”四字笔力千钧,好似那人从未弯折过的背骨。

吾王钧鉴:

落笔处,松晖入墨,蝉鸣四惊。殊不觉春更渐远,冬雪已散。

今臣身骨渐朗,后岁悉几何时,若不幸龋龋独往,死生命也。即便身覆明光,无复半刻欢喜,泉涸海枯,飘风耳耳。

臣自身披明甲,入行伍之列,便悉古之赃害,殃骨遍及,万人骚乱,莫宁其所。书曰: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吾王从弱冠之年,及龙腾九天之势,绥驭封疆之能。理当恪尽职守,切忌滥叙私情,酿及灾厄。

时值伦州苦战,臣略施拙计以困萧臣,为吾王大破敌门,忍时夺战;

杨贼困守城圄,造铸血池,以暴伐手段虐杀我民,殃四海之祸,乾坤难容,不杀不足以息愤;

吾王拥百万雄兵,能臣勇将数无胜数。臣绘此‘万战图’,敬助吾王杀暴虏、复顽城,亲慰邻邦,久定山河。

犹记云州破城前夜,于佛生堂许此三愿:

一愿,生者余生,无受灾病惊扰,四喜同驻,盛泰丰遂;

二愿,逝者永逝,有幸永眠故土,佛前奉火,万古长安;

三愿,两心相亲,血骨相浸,生时,听晨钟暮鼓,相偕至老;死后,有山河作塚,共拾一棺。

待吾王光复之日,允臣褪卸明甲,步量山海,得偿所愿。

犹记昔年凛冬大雪,望月楼前,与君初见。

而今日月盈昃,丘茂海泽;

十载朝夕幻如泡影,执手之心,无悔春山。

泽济三十五年夏令

季卿敬祝

惠函奉悉,及见故人。

此封家书亦如兵谏,字字如雷,声声贯耳。

薛敬犹似坠入一团热灼的烈火,任由热血激荡百骸,简直如听见兵燹之下,万将击杀的吼声。

他将那幅“万战图”寸寸铺开,三尺长卷横越山川,将寒鹰山、乌善旗、天山山脉以及北鹘大都腹地的地域风貌悉数描绘,山川石径,事无巨细。随图奉上,还有伦州此战的运兵规划,以及所有可能遇到的战危。

“原来‘请战山河图’的完卷就是这幅‘万战图’。”薛敬热血沸腾,仔细查阅每一处分兵布战,好似能于灯影下,亲眼看见那人落笔描摹的样子。

薛敬又拿起其中一只瓷瓶,热烫的瓶身犹如刚从火炭中取出一般,不用看也能猜到,这是那人临行前,剜心接满的三瓶热血。

——“以此血保殿下战至城下,光复伦州。”

——“今秋红曲足年,走马坡前,我想尝尝寨里的酒。”

——“雪松的枝长了,柿子熟透,折给你吃。”

——“再不回寨,生杀帐的虎头要落草了。”

——“我想回石头房看看,断崖上,我还种了石斛,瞒着你种的。”

——“石斛又称‘不死草’,命硬。”

——“今年冬至,随我去一趟九龙道,见见父兄。”

……

中军帐外,山风雷动。

蓝舟正一筹莫展,左右来回踱步,身后帐帘掀开,靳王劲步走出。

“老六……”蓝舟连忙迎上去。

靳王抿去嘴角刚刚饮尽的热血,眸心如电,周身厉焰腾起,邪鬼恐避之不及。

蓝舟瞧他的眉眼,便知他心神恢复,一颗心立时落了地。

“四哥,萧人海关在哪?”

“在东边的地窖里。”

靳王脸色一沉,“我去会会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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