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第五零七章 封王之征(17)

五〇七、封王之征(17)

杨辉走后没多久,小红花从二爷身下钻出来,盘在溅满鲜血的枕边。

“唔……”二爷捂着伤口蜷在床上闷喘,断续痉挛着。

杨辉不再给他用止疼的麻药了,任他生不如死地熬着。血流过一会儿就干了,和一身湿哒哒的冷汗黏在身上,无声无光的黑夜里,他好像在万劫不复的地狱被活生生剐烂了无数回。

“乖……肉是给你要的,吃吧……”

小红花“咝”了两声,绕过他,卷在矮几上,没心没肺地啃起面碗里的冷牛肉。它尾巴上缠的密信早在窜上床时蹭掉了,被二爷死死攥在手里,好在方才杨辉歇斯底里地发疯,没发现枕下头还战战兢兢地藏着一条小蛊蛇。

信是葛笑送来的,上头说明了眼下城内外的境况,提到了林竟等人入城的事,还有镇北王军的部署和规划,简明扼要。

二爷攥着信,咬着手背捱过最难受的一阵,挣扎着起身,将被刀挑碎的纱棉一段段接起来,重新缠好伤口,也顾不得干不干净,又将染血的外衫披回身上。

思绪顽抗重创,刀剐般的痛感虽同猛兽,却从来要不了他的命。

他怕疼,但能忍。

“九焚塔……”二爷无端心悸,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从方才杨辉的话音里,他基本可以断定——杨辉从始至终都没打算将萧家军据为己有,他要的就是跟当年那事有瓜葛、没瓜葛的人同归于尽,一副活腻了的样子。

突然,封死的窗棂动了一下,二爷警觉地瞧了一眼,只见灰漆漆的窗纸后面隐隐映出一个人影。窗子外头是二楼的户外凭栏,能躲人,那人应该是顺着柳树爬上来的。

“都听见了?我没说错吧。”

窗外那人呼吸紧促,似憋着一腔难忍的怒火。

“他说不跟我做买卖了,要换个人做。可他偏偏挑了我最忌讳的一个,既如此,我也想换个人。”二爷的声音低缓沉定,犹如渗进秋夜深雨的浓雾,能无知无觉地动摇人心。

“你考虑考虑,最多三天。”

“三天后呢?”

“三天后……”二爷脸色一沉,眼神穿透刺骨的寒意,“生意人的摊位下头,可都藏着刀。我只允你拦一次,只有一次。”

那人站了片刻,什么都没再说,悄然离开了。

黎明已至,晨光射透窗纸,无声无息地晕进来。

小红花吃饱喝足,蜷在二爷手边打盹,二爷将一段血巾绕在小蛇尾巴上,摸了摸它的头,“吃饱了?那就起来干活。”

一夜过去,林竟和谢冲基本算是无功而返。

当年跟随林志的那些残将基本都被扔进了葫芦巷,给北鹘人当了奴。个别虽有意愿,奈何家人还在西城的死牢里关着,随时随地可能被丢进血池,只能怯生生地磕头告罪。

这些人苟延残喘,只想为家人谋一条可有可无的活路,喉咙被人死死地掐着,想反抗都难。一旦面对生死,都唯恐至亲的性命是因为自己为成全忠义而害的。

伦州的街市一片萧瑟,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又无声无息下起了秋雨。

林竟蹲在西城的一处废墟里,把硝烟当苦酒,咽了个肝肠寸断。

谢冲抱着剑站在旁边,无奈一叹,“他们没出卖咱们已经算是对你哥忠心了。”

“这跟我进城前想的完全不一样。”林竟自嘲一笑,“来前我拍着胸脯跟大将军保证,说派我潜伏比谁都合适,王爷还力保我,给我配的副手个顶个军中翘楚。结果呢……刚一进城就狠狠栽一跟头,义军没策反成功不说,自己的行迹还暴露了,害得战友惨死,现如今,我哪有脸见他们?窝囊死了。”

谢冲本想找些合适的词劝他,可左右一想,林竟的话似乎也没错——是窝囊。

可又能怎么样呢?总要有人担下这份“窝囊”。

天一大亮,城里的人多起来,两人回到仁辉堂时,葛笑已将潜伏军凑齐了。

见七个人无恙,林竟懊糟了一整晚的心情总算舒坦些。

仁辉堂的后院同样停了一片棺材,冯有常值夜还没回来,只留下一个睡棺材的女娃娃。

众人围了一圈,蹲在棺材旁边一筹莫展。

葛笑无奈跺脚,“你们一个两个垂头丧气,仗还没开打呢!谢冲,云州那一战怎么打的?能借鉴么?”

“不能。”谢冲毫不犹豫地说,“萧人海比杨辉敞亮,无论如何没对百姓下手。即便如此,季卿当时集结义军也用了‘散财’这一招,他说——‘打仗不是交心,要人给你卖命,光靠义结金兰可不行。’”

他故意借二爷的话说给林竟听,林竟也听明白了,“我懂你意思,参军者下士求生计、中士谋名利,上士才为忠义。更何况眼下就算有‘上士’,也得为家人考虑。太难了……我想我哥了。”

林竟的一腔热血被数瓢冷水浇透,打击实在不小。

这时,小红花从棺盖上探出头,刚好蹭到林竟下巴上,林竟烦透了,下意识扒拉了一下,瞬间清醒,惨叫都省了,直接一轱辘滚进了棺材里。

“老子够他妈烦了,祖宗,求您放过我!”甚至带上了哭腔。

众人知道他见蛇就怂,根本没人搭理他。谢冲见葛笑快速拆了信,立刻问,“怎么样?他说什么?”

葛笑笑了一下,“林竟,别指望你哥了,还是得指望二爷。”

林竟从棺材板下挤出一双眼,痛快地眨了两下,“我二爷怎么说?”

葛笑道,“他说‘各人有各志,不必强求’。”

林竟一愣,“……还有吗?”

“‘阴山兵乱,盯紧北城门,必要时,助其一臂之力。’”

众人一头雾水。

谢冲到底将里外局势看得更清楚些,立时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解释道,“看来萧图已经得知萧成骏已死的消息,准备反水攻城。只要帮萧家军打开北城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图就算咱们的义军!”

“难怪二爷让我们放弃集结城内的人……”林竟突然皱眉,“可是不对啊,二爷既然能拿到这种机密,说明杨辉已经跟他摊牌了,杨辉既然知道萧图要反,必然清楚如今的伦州城会有南北两大军团前后夹击,就凭三千饮血营,他也干不过这么多人啊?”

葛笑的脸色逐渐冷峻,扫了众人一眼,低声说,“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条——‘提防九焚塔,阻拦靳王入城’。”

“九焚塔?!”谢冲和林竟的脸色刷地一白,同时喊道。

“九焚塔是什么?”有人问了一句。

“三百多年前大寅朝的亡国之征——正史没有,荒史记下的。”谢冲语速不知不觉加快,“大寅国末期,皇族骄奢淫逸,致使国家衰败,民不聊生。官民间的矛盾愈演愈烈,为了平息民间各地揭竿而起的叛乱,大寅皇帝只能不断扩充军备,然而国力衰微多年,自愿应征入伍之人少之又少,根本不足以成军。被逼无奈,皇族中便有人提出‘招困狱死囚和发配外疆的服刑之人入伍’,再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灾民遗孤、没有原籍的难民、甚至邻邦各国私运进来的身份不明的孤儿等等。由这些人组成了一支杂牌军,其组成结构极像今日的饮血营。据说他们也曾被大寅皇族以药控制,服药者暴戾疯癫,丧失人智,打起仗来不知痛痒,手段极为残忍。”

林竟接上谢冲的话,“可想而知,当时的老百姓有多惨。就这样熬了十多年,直到永定王铸‘九焚塔’荡平大寅国都——‘焚九座骨塔,北推千里,直捣皇都。’用的就是那些被迫喂了疯药、无辜战死者的亲故——老人、妇孺、伤残……与那些被强迫者不同的是,这些人是自愿成军。再然后……九焚塔当真成了。这些人为了报仇,燃烧的战火都成了黑绿色,冲锋时带着一腔怨气,以肉身扛火箭。据说那一战惨死了百万人……大寅朝军心溃散,一泻千里,不久就亡国了……皇帝和那些皇族宗亲被分了尸,泡进酒池里,酵出的血酒又喂给他们的族人喝,饮后五脏烂化,连囫囵身都找不见……”

林竟说到这里,疲惫地笑了一下,“不过荒史么,有戏说的部分,但我相信当年的‘九焚塔’是真的。”

“所以这姓杨的之前捉拿流星,现逼老六入城,目的就是为了让南北两国的皇族给他爹陪葬!”葛笑说到这里,整个人都麻了,“得尽快把这消息送出城,绝对不能让老六进城!”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变脸确实比翻书快。

当晚,惊雷炸响,一望无际的富河平原下起了多年未遇的暴雨,间或夹杂冰雹,噼里啪啦闷头砸下。

雪鹰带着这封搏命的密信不幸被暴风阻路,困在了寒鹰山,迟迟飞不出山关,而杨辉派人快马送出的战书刚刚好快它一步,率先送抵富河大营。

信使没有入营,只是将那封“战书”挂在三尺长戟上,狠狠扎进光秃秃的泥石山。杨辉嚣张到了极致,像是故意用长戟挑开了游荡天边的一片火云,任它在滂沱大雨中孤零零地飘摇。

——那是死囚受大刑之后浸透的一件血衣。

肆虐的雨中,白衫漂红,往泥泞的沙石缝里淌着血。

靳王炸了。

那一夜,恨不得百里之外都能听见他怒砸冷案,震出的地啸。

中军帐寒蝉若禁。

守军躲在百丈之外,唯恐下一刻捣天顿地的龙啸再次灭顶,把自己震出内伤。

只有蓝舟不怕他发怒。可即便如此,当他走进中军帐时,依旧被那人邪神般逼人的戾气刺得狠狠一颤。

那一晚,他亲眼看见一名手握燹刀的王者,攥紧那件被鲜血浸透的白衣时,撕裂暴虐的杀心。

“震鼓吧。”靳王只冷冷说了三个字。

陈寿平没拦住,他没敢拦。

于是,三百勇士率先于鼓声中出征,趁着疾雨奔赴伦州城。

暴雨浇透了南北两国的衰草,这一夜,无人安眠。

伦州另一面,阴山脚下。

同样收到一份“大礼”的萧家军严阵以待。

萧成骏已经肿得看不出人样了,萧图痛失爱子,一夜之间鹤发苍苍。想必这一刻,他早就忘了什么荣耀军权、明争暗斗。年近七旬的老人,对着儿子的尸体磨了一夜的刀。

自此,萧家军彻底与饮血营反目。四十万大军被分为三股——二十万坐镇阴山,守好粮营,随时准备往前线支援;十万军守死临近北鹘大都的皇城要道;剩下的十万军由萧图亲帅,准备直捣伦州北城门。

七月半,鬼府门开,骤雨未歇,战火肆虐。

一整夜的暴雨把伦州城门的浮灰冲了个透,葫芦巷的地井像是决堤一样,急流涌入,井底的“肉葫芦”泡在脏水里,有些拼了命爬出去,立刻就被看守在外的“青叶子”砍了丢回来,个别运气好的能闯过围杀,逃了出去。

连凤的运气就比上一次要好。

上回从这里逃出去时,她是因为弟弟连笙舍命掩护,而这一次,她是因为一回生二回熟。

昨天后半夜,杨辉突然命人将她从死牢里放了出来,出来之前,她却还是被那些畜生灌了毒。行将的滋味真不好受,此刻她蜷缩在一个破瓦棚里,湿漉漉地直发抖。

“这些年翁姑娘是怎么熬过来的呢?”连凤迷迷糊糊地想。

一想起翁苏桐,毒发的剧痛好似缓和了一些。然而逐渐地,她的意识愈发浑浊,身体愈发轻,感觉魂魄就要离体了,濒死之际,耳边好似传来焦急的交谈声。

她本能地想躲,奈何身体像被钉在泥板上,半点不受控制。

直到几滴热乎乎的温水落进自己口中。不一会儿,只觉一股清流穿透四肢百骸,将身体里叫嚣的剧痛立竿见影地洗涤一清,太舒服了……

连凤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一个梳着两只小辫子的姑娘冲自己眨了眨眼。

“阿灵……”

阿灵朝连凤笑了笑,“小敏哥,小凤姐姐醒了!”

小敏刚好从茅屋外走进来,将蓑衣摘了,“小凤姐。”

连凤这才彻底清醒,忙坐起身,“我怎么在这……”

这个茅草屋四面透风,只有自己躺的这张“草床”是干的,其余地方都湿哒哒地漏着雨。

小敏将一个热馒头掰成两半,分别递给她们,“今天听说葫芦巷那边暴乱,有些人从井里跑出来了,我去打探消息,刚好看见了你。巡兵太多,我不敢当场现身,就一路跟着你。见你倒在瓦棚里,就把你背回来了。这里是南城,靠近城门,暂时安全。”

“你们怎么进城?什么时候进来的?”

“十多天前。”阿灵接道,“那夜南门开了,运进来很多粮食,我俩是躲在一辆粮车上溜进来的,还是小敏哥的主意。”

“就你们两个?王爷和二爷知道吗?”

“二爷被抓进城了。”阿灵皱起眉,“他为了给哥哥拿解药,跑丢了……在小林谷……还说等我睡醒了就带我去九则峰,他骗人……”

连凤听得云里雾里,小敏立刻将小林谷一战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她。

“小林村举村迁徙前夜,二爷在我俩的水里下了迷药,隔天四爷也被放倒了,醒来时都快到云州碑界了。”小敏道,“四爷快马赶回了小林谷,把我俩交给了村长。我俩是后来偷跑出来的,回到小林谷才知道,二爷来了伦州,王爷也在富河汇军了。趁着那夜阴山游匪劫粮,我俩趁乱混进粮队,进了城。”

连凤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又看了一眼阿灵手指上的刀伤,这才反应过来,“我……我的毒是阿灵解的?”

阿灵骄傲地摆头,“姐姐中的毒不深,两滴血就好了,不疼的。”

连凤余惊未定,感激地握着阿灵的手,“小敏,你进城是为了明霞池吗?”

小敏脸色一沉,显出超乎他年岁的冷静,“药童和巫童本是同根生,只有巫童的骨笛能真真正正驱散蛊蛇。冥冥中自有天定吧,阿鹤和阿灵腕上的朱砂鹤羽是当年我亲眼看着师父烙上去的,百草阁随着蓝鸢镖局陨落,从此名存实亡,如今只剩我们三人了。如果不毁了明霞池,阿鹤总有一天能炼出行将。况且……”

连凤紧张起来,“况且什么?”

“况且二爷的血曾得‘寿蛇’煨养,能作最强劲的药引,比池子里那堆年岁小的蛊蛇血更适合促生刑天木上的花种。如果阿鹤发现了,撑着他一口气不死,不断从他身上取血,邢天木的花种也许会提前落粉。”

连凤听得毛骨悚然,“那咱们怎么办?”

阿灵犹豫地叹气,“不知道,小敏哥说走一步看一步。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二爷被关在哪呢……对了,小凤姐,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连凤仔细想了想,“我是跟翁姑娘一起被抓进来的……对了小敏,你去葫芦巷,打听到翁姑娘了么?”

小敏摇头,“这些天我一直盯着,没见新‘葫芦’丢进去,除了今早碰见你。”

“看来她没被一起放出来……”连凤撑着爬起身,“不行,我得去找她。”

小敏立刻拦住她,“姐姐最好别出去,现在外头乱,巡兵正在搜人。”

话音未落,脚下地皮传来轰隆隆的震荡,茅草屋顶也跟着颤动起来,雨水如铁盘中互撞的碎珠,不断地上下弹动。

突然,北门外一道刺眼的白光平地炸裂!

三人奔出茅屋,就见北城燃起狼烟,辽远的攻城号响彻废城上空,夜色搅动疾雨,与深褐色的雷云相撞,似乎在空中卷起一个巨大的灰色涡漩。

“是萧家军攻城了!”

北城门外,萧图率领的十万军越过雲沧江,直攻伦州。

一夕间,山岭中的飞禽走兽发出暴虐的哀嚎。墨雨催急,化作利箭,清白不分地从云巅砸落,身后的山道被持续涨水的雲沧江封断回路,十万萧家军被迫搁浅伦州碑界,只能抱着赴死之心朝北门急攻。

一道闪电伴随剧烈炸声震天传至,只见北城门瞬间被巨大的火铳炸出一道裂缝,萧图厉声高喝,第一层精兵冲率先攻至,从城墙上砸落的火石还没蹭破层兵皮,就被怒极的萧家以轒辒车和巢车反攻急杀。

不出半个时辰,三万萧家军带着复仇的怒焰率先撞破北城门。

此刻,葛笑和谢冲已经先林竟几人一步赶到北城门外的“小火营”,原本想按二爷所说,引燃这个装满火铳的副火营,将北门炸断,助萧图引兵进城。然而还没等两人动手,北门就被三万先锋军轻而易举攻破了,而且炸门用的火|药比小火营存放的这些多十倍不止,且威力巨大,将雨夜烧成了白昼。

谢冲暗觉不妙,“不太对劲,刚才那破门的火谁点的?!”

“管他谁点的!老子手痒,要去干仗!”

“你等会儿!”谢冲厉声喝住他。

两人冲出小火营——城内此刻彻底乱了,惨叫和奔逃声如麋沸蚁动,云彻席卷,喊声绵延数百里外,震得脚下泥石剧颤。

林竟等人好不容易穿越西城,和葛笑和谢冲在离北城门远一些的废墟里汇合,几人遥遥望着闯入城中的萧图大军,纷纷狐疑,“这攻进来也太容易了!杨辉几乎没挡!”

不一会儿,再两万攻入城中……

又两万……

最后三万……

……

终于,当最后一波先锋军一脚踏入城门后,一道火堑于北城门外轰燃起窜天火舌,被迫点燃的磷油不畏疾雨,恨不得将破漏的夜空灼出一个窟窿;剧烈燃烧的火光引动烈风,城墙上卷起的泥石擦破风刃,响声堪比割裂雨云的急哨;巨大的雨盾形成一堵天然屏障,随着泛滥的江水直冲两岸,泄进城外密林。

终于,伦州的北城门彻底被剧烈燃烧的火油墙封断了……

一道闪电炸裂,照亮了南岸的密林——只见密林中竟突然出现了一座“白塔”,四面八方冲出来无数身着黑甲的胄人,将那座“白塔”越垒越高。

——定睛一看,那竟是由一具具皮骨难分的灰白色骷髅筑起的“人塔”!

那万万具骷骨似乎死于不同的年份——有些已经风化成碎骨,有些或许粘着皮肉,有些甚至还新鲜地冒着血泡……他们歪七扭八地堆砌交错堆叠,在东西贯穿的雲沧江畔,在这条南北两朝的国境线上筑起了第一座“塔”!

雲沧江两岸磷焰沸腾,粘着五十年来无数枉死于兵燹中的亡魂怨气,如勇渡冥河的“阴兵”,挑鬼灯、闯酆门,急不可耐地杀入人间。

“不好,先锋军中计了!这是杨辉请君入瓮!!”

雲沧江北岸留守的萧家军预感情况不对,立刻集结兵力,欲过江增援,然而河面翻腾的巨浪和筑塔的黑甲胄人将过路封堵,短时内根本无法过境。

同一时间,闯入城内的萧图大军猝然被身后十数丈高的的火墙困住退路,杨辉站在北城楼的最高处,手持利剑挥斩,一声断喝——

“催杀——”

无数火箭伴随饮血夹从城门上射|出,已知中计的萧图抱着赴死一战的仇怒,嘶喝一声,十万萧家军迎战饮血营。

为了抵御层层催杀的饮血夹,萧图大军被迫在城中心围成一个巨型“人垛”。然而那些软绵绵的花瓣却不肯就此放过他,从“人垛”最外层“皮”一路向内,一层层剥开——火芒能击碎冰窟,也能钻破用丰碑树立起的荣耀和战心。

——这座千疮百孔的危城彻底沦为饮血营围猎萧家先锋军的剿兽场。

激战一直持续到临近黎明……

城中肆意着钻心的哀叫——兵的、民的、老弱妇孺、鸡犬蚁兽……放眼望去,浓浓狼烟中再无一处好舍,城民四处奔逃,阴云盘旋嘶啸,鲜血溅起沸浪,骤雨湮没希冀……

所有人失魂落魄地生,无人问津地死。

督帅府的北面也被火石砸断了楼角。狼烟从封死的窗缝钻进来,二爷早就听见外面的战况,攒尽全身力气起身,打算趁乱往外跑。

急着要押他撤离的追兵刚好闯进门来。

门后闪过一道人影,二爷动作极快,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们留——只听“噗呲”两声,两名士兵瞬间被一枚纸片薄的刀片割断了咽喉,两人徒然倒地,片刻后,细密的血丝才从伤口渗出来……

又几名士兵急冲过来。狭窄的回廊间,二爷咬牙撑着一口气,与几人数番撕斗,终于捡着档口,反手夺下其中一人的短刀,二话不说利落反杀——

“呃!”几名士兵相继倒地。

“唔……”二爷以刀撑地,撕裂痛喘,血从锁骨上流出来,滴了满地。他眼前一片浑浊,凭借毅力一步一拐地往外走。好不容易穿过烟尘弥漫的回廊,扒紧一扇窗叶,喉咙一痒,一口血被自己趔趄的步子猛撞出来,砸碎在雕花的窗纸上。

“咳……”

窗摆被撞开一道缝,二爷下意识往外一看,脸色一瞬间煞白,撕裂般的剧痛湮没心口——

——只见危城当中,赫然矗立起三座血淋淋的“人塔”。

十万萧家先锋军,阵亡了……

“这才第四座。”杨辉的声音抵着二爷身后慢悠悠传来。

二爷回过头,就见他浑身浴血,只有手中那柄剑是净的。

“九焚塔——

一塔焚饿殍之尸;

二塔焚勇士之志;

三塔焚灭亲之痛;

四塔焚败兵之哀;

五塔焚荒骨之魂;

六塔焚远别之思;

七塔焚苟活之怨;

八塔焚屠戮之果;

九塔焚王者之怒。”

杨辉的声音苍白无力,透着极端病态,像是经年溃烂的血疮里无辜渗出的脓。

——“我把人间当鬼狱苟活,就是为了今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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