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第五一七章 甘作蛊

五一七、甘作蛊

八年前,二爷刚拜山鸿鹄三年多。那时寨中缺马,万八千此前养的多是矮马,短途劫镖勉强凑活,长途交兵实属送人头。鸿鹄占山为王,万八千早年干的尽是些烧杀抢掠的黑底买卖,自从生杀帐易主,九则峰的生意才慢慢由黑专白。

二爷治寨严明,眼里揉不得沙子,坐上第一把交椅后,便开始往北开辟马道,计划从阴山黑市易马。

然而鸿鹄第一次易马,便与阴山游匪结下了梁子。

三十匹战马在回程途中遭遇山匪截胡,恶战之后发现竟然是兜售战马的那帮贩卒——原是这些阴山游匪早打通了黑市的消息网,得知鸿鹄是第一次来此集做买卖,便等在他们运马回寨的路上,打算缴没半数战马,再阴一笔过路财。

然而这些游匪只打听到万大寨主独霸一方、欺软怕硬的恶名,却不料生杀帐的第一把交椅早就在两年前易了主——彼时的万八千只不过坠了个“大寨主”的名头,在寨中的地位早就名存实亡。

所以这群阴山游匪此番纯粹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蓝四爷亲自带回的马镖,哪可能栽在一伙无知无畏的泥匪手里——非但马没劫回来,钱没落着,杀过去的人折了半数,还剩一半跪地告饶,被鸿鹄收了编。

从此北上阴山的马道被鸿鹄彻底打穿,由九则峰制守的货路成了除官道以外南北境上最安稳的一条。

“听上去,咱好像也没什么损失。”薛敬咂摸了半天,试探地说。

“怎么没损失?”二爷斜靠在窗边,打开一道窗缝时不时观望着外面,脸上一副“惹毛我没一个好下场”的神色。

薛敬百思不得其解,走过去凑到他眼前,偏又问了一次。

二爷阖上窗,转头看着他,“就因为那群游匪挡路,老四回程晚了三天,你……你不听话,偏等不及跑去走马坡骑那没驯服的野马。”说着,用膝盖轻撞了一下薛敬右边的腿窝,“这还留着那次被棘草扎透的疤,忘了?”

“……”薛敬趔趄了一下,愣在原地,这才想起确有这么回事。

自从十岁随二爷拜山,他伤愈后练习骑射用的一直是南朝的矮马。那时听说北鹘的战马都是马中战神,寨中的矮马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便向往有一天横刀立马,也能用真正的北原战马与敌人一较高下。

那一年初春,小薛敬十三,到了该精进骑射的年岁。

万八千为了献媚讨好,不知道从哪个野村店弄了几匹没驯服的野马回来,说是比寨里的矮马有野性——这事是背着二爷做的,好死不死刚好卡在蓝舟北上易马回程的档口。结果小薛敬根本驾驭不了野马的脾性,无知无畏地从走马坡一冲而下,直接被那匹野马甩落在坡下的荆棘丛里。

事后二爷大发雷霆,狠罚了万八千,还将小薛敬关了禁闭,一关就是半个月。

“所以说……如果四哥那次按时回寨,我就能直接骑上战马了。”

二爷压低嗓音,“那可都是你四哥精挑细选的种马,性子野却好驯服。我用了整一年,好不容易打通马道,你就等不及那两天。你说这笔账我该不该跟他们算?”

二爷刚要转身,却被薛敬一把扯进怀里,他不知道抽了哪根筋,偏要拦着人执拗地问,“你当初费尽心机打通马道,就是为了给我讨一匹精进骑射的战马?”

“起初么……是。”二爷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答,“那些年北鹘严控军马司,我想尽一切办法,也弄不来一匹北原良驹。从阴山黑市上易马分明是下下策,但我别无选择。总不能任你用矮马练骑射,日后却要在战场上跟北鹘的神驹一较高下,岂不吃亏?”

“……”薛敬声音微微滞塞,什么都不愿再问,只将头埋进他颈侧,深吸了一口气。

二爷无意间被他勒得狠了,左右动弹不得,“咝……你怎么了?”

“天寒,你身上暖。”

二爷叹了一声,不动不吵,便纵着他了……

晌午日阴,山里又开始飘雪。

雪籽噼里啪啦砸在窗棂,在窗边的铜镜上映出一双交缠紧握的手。经年月累,他们手心的掌纹相互重叠,犹似共生。

这荒山野集远离尘嚣,有种山中一日世间千年的错觉。

二爷眸色幽沉,似化不开的浓墨。

薛敬情不自禁,栖上去含他微凉的眼皮,湿哒哒的,被寒气浸着,让他想起了十六岁那年的冷冬……

“我跟你说个事,你先答应别恼。”

“……那要、要看什么事。”

窗纸透着温寒的雪光,薛敬眉眼含雾。二爷深吸一口气,依稀闻到他领间冒出的松香,丝丝缕缕,如烟似扣。哦……几日前一路翻山跃岭,他曾在林间的小路旁给自己捡过熟透的松子,吃不完,就宝贝似的揣进心口。

估摸着衣襟上不慎沾了松子的软油,这会儿挨得近了,水藤一般缠着鼻息总往喉心里钻,弄得二爷舌根发痒。

“说啊……”

薛敬挪到他眉心,用舌尖温软地含着那团总有事没事就微微蹙紧的眉头。

“十六岁那年……是我第一次——”

“第一次什么?”二爷被他弄得云里雾里,全身都快酥没了。

薛敬抻起贼胆,做好了被大卸八块的准备,可当他将呼吸移到彼此唇间,出口的话音却不受控制地改了,“……第一次背着你喝酒,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弄脏了你刚画好的舆图……”

“还赖是房顶的猫儿干的……”二爷偏过头,无声地笑起来,“好哇,十六岁的毛孩子,就学会扯谎了。”

“嗯……不是东西,该打。”

二爷抽紧的呼吸微微发涩,还没反应过来,身体腾空,一阵天旋地转。

薛敬喘声刺烈,跟着了火一样。

“你混不混账……现在是白天。”

“洞里的老神仙逍遥快活,哪里还分昼夜?”薛敬不由分说将二爷按在枕上,笑着咬他,“再说……前几天在松林里,也是白天。林子里可以,驿站不行?”

“你……”二爷挣起上半身,试图好言相劝,“我还得去找阴山游匪——”

话没说完又被押回榻上,“入夜我陪你去,哪有大白天去店里砸人生意的?”

“不行,你……”

“你脚这么冷,我给你焐焐。”

靳王殿下犹自欢喜,风餐露宿了多日,终于在暖阁里开了荤。当即褪了外衫,扯下帘帐,用被子将两人裹紧。

这人领口的衣襟一敞,更浓烈的松清香卷进鼻息,二爷被这股潮气当头溺了一下,整个人软得一塌糊涂。

“那次……你当真只是打翻了墨砚?”

“嗯……”薛敬埋着头,一边忙活,一边若无其事地搪塞他,“舆图上猫儿的爪印,也是我逼它干的……事后为了赔罪,我给它在柴房里做了窝,也算有家了……”

“唔……”二爷绞紧帘帐的手指痉挛一紧,忍耐着叹了一声。身体犹如被沼下的暗藤缠着,不断往不见光泽的深处拖,可他心甘情愿,一点也不愿醒。

薛敬含着一口焐热的寒气,几乎要将彼此的舌尖烫化。

十六岁的少年情窦初开,尚未经鱼水之欢,一点米酒就醉得他头昏脑涨,不小心打翻砚台,墨水洒了一案,还蹭花了那人好不容易绘好的图。

少年肿着微醺泛红的眼角,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想低头认错,却见那人闭着眼,歪着头,睡得极沉。少年跪在塌边看了一阵,瞧得久了,心跳不由加速,情不自禁地探头,在那人微张的唇角轻轻碰了一下。

只一下,就将那点没出息的酒气彻底点着了。少年如偷了腥的小豹,松开后逃也似的夺门而出,躲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抱着膝,发了一晚的呆。

自责、冒失、惶恐、失魂落魄……又夹杂着偷偷得逞的窃喜。

那一夜,他闻见了这人唇齿间幽幽蛊人的枣花香,然后懂了人事,晓了清欢。

往事如烟似水,就当个秘密藏在心底也好,那是少年时情动的滋味,说出来就不灵了。

……

没有紧闭的窗棂被挤开一条窄缝,驿站老板养的猫儿最喜欢翻住客的食盒,正撅着屁股蹭进来,轻手轻脚地跳到桌上,啃盘子里剩的半个肉包。忽然被床上的动静惊动,吓得它瞪圆双眼,对着翻动的帐帘呲了两声。然而动静不停,间或夹杂怪异的闷喘,以为是两只野猫打架,再不予理会,继续埋头偷腥。

等到吃饱喝足,便大摇大摆地跳上床尾,也不管床榻震荡,团在被角没心没肺地打起盹。

……

这动静一直持续到傍晚,二爷摇摇晃晃坐起身,一不小心踹醒脚边的毛团,那白猫不情不愿地“嗷”了一声,一人一猫盯着对方发起呆。

“嘘——”二爷对白猫比了个手势,伸手整理好扯皱的衣襟,又从枕下掏出一个瓶子,凑到薛敬鼻尖轻轻晃了两下,朝白猫招了招手。

白猫听话地蹭过去,在枕头上踩了两脚,索性一屁股就地一卧,尾巴搭在薛敬脸上。

“唔……也行,那你就睡这吧,别吵醒他。”

二爷伸手揉了揉猫头,随后翻身下床,将衣服穿好,揣起短刀,走出了驿站。

随着萧家军逆袭荒谷狼原,割裂成边境和大都两个阵线的废军彻底丧失了大本营的补给,在鸿鹄军和祝家死士的双重反扑下,皇城保卫战告捷,北原战场上提前圈好的几处兵塞同时被鸿鹄军占领——在边境至大都的通路上形成的“钳阵”立时奏效,逃兵被迫从“钳口”撤退,阴山黑侠道便成了他们的必经之路。

当夜,雪满阴山。

一辆马车被百名废军护着,欲走黑侠道,过阴山黑集。

黑侠道被两障悬峰卡着,从西北向东南形成一个陡峭的石坡,坡顶最窄的地方只容一辆马车过路,头顶左右横嵌一道月牙形的巨石,人称“半月顶”。

即便每月十五,半月顶上不见圆月,月光都被月牙岩巧妙地遮了。

马车行至半月顶,被车上的人叫停。

杨辉从车上跳下来,趔趄了几步,扶着巨石猛咳出几口血,砸落在皑皑白雪上。阿鹤战战兢兢地站在他身后,不敢去扶,瞧着他吐在雪地上的黑血,心疼似宽慰地笑起来,装模作样地说,“督帅,您的伤很重,那个人下手真狠,阿鹤要是有刀,一定帮你杀了他,看着督帅流血……阿鹤好心疼。”

杨辉擦去唇角的血,转头看了他一眼,厌恶地说,“少假惺惺,你巴不得看我伤重不治,死在逃亡的路上……咳……”

杨辉的银甲破了,索性拆了,露出里面淡青色的软袍,腹部被捅穿的刀口虽不致命,但这一路长途颠簸,血依旧止不住。

阿鹤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强撑不住,跌落在雪地上,眼圈一红,“你还是不肯信我,我从没想过要你死,我那么喜欢你,自从琴水那一夜……”

“别跟我提琴水!”杨辉嘶哑地咆哮,“岭南……琴水……抚恤船……我杨家人就死在上头,包括你,包括你!”

阿鹤难以置信地歪着头,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我从没害过你……没害过你们家,你冤枉我……”

“可你身上有那年琴水芦苇荡的臭味,碰你一次,我就恶心一次。”杨辉伸出手,似握非握地框着阿鹤还未凸起的喉结,恶毒地说,“你跟那些跪着求我的乳虫一样,只要能活,你们什么都肯干。”

“……我跟他们不一样……”阿鹤双眸洇血,红得像一只受惊挣扎的野兔,“我在那发臭的窨井底下关了四年,吃过死老鼠,喝过自己的血和……我这样屈辱地活下来,是因为你曾跟我说,会带我去一个叫‘靖天’的地方,你说你家不缺我一口饭吃,你说靖天也有大船,还有花灯……”

“没有了。”杨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指骨慢慢收紧,“都是骗你的。靖天那种地方,哪有什么大船、花灯……那里只有鲜血和死亡。就算你跟我到了靖天,早晚也会被关进发臭的死牢里,死老鼠算什么?你咬过人肉吗?酸臭的,但能解饿。”瞧着阿鹤不断瞪大的瞳孔,杨辉报复性地笑起来,“你这傻孩子,我说什么都信?可怜死了……生不如死地活下来,被折磨成药娃,都没人告诉过你,儿时的美梦都是假的么?”

“不……不是假的……琴水、大船、红璃灯……哪一样是假的?你告诉我哪一样是假的!!”阿鹤崩溃不已,绝望地哀吼。

秃鹫盘旋天顶,发出极辽远的嘶鸣,云遮了月,雪下得更大了……

“哪一样都是假的。”杨辉决绝地打断他,恨不得拿刀在阿鹤那团血肉模糊的心眼上再捅几刀,“连你这个人都是他们拿蛇蛊养出来的,从你这手臂刻上朱砂鹤羽那日起,你就是一具被行将豢养的傀尸,身魂早就献祭了。可怜的小东西,连你这身皮肉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我再告诉你一句——一盏破灯碎了就碎了,你偏下船去粘,其实船早就开走了,我根本没等过你。”

“什么……”阿鹤空张着嘴,整个人像是从中间断裂一般,四分五裂地砸在泥里,只有眼珠能动。他挣扎着嘶吼,全身疯狂挣动,无休止的憎恨瞬间溢满,脑海中最后一丝美好的幻象随之破灭。

他彻底化成了杨辉口中身魂献祭的傀尸,白眼仁彻底变成血色。

一滴血泪滑落,砸在杨辉掐紧他咽喉的手背上,似灼热的炭灰。

“小哥哥,你果然跟他说的一样,哪怕一丝丝美好都要狠心夺走,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无情的人?我用血为你养虫、炼药、杀人……我像狗一样,对你摇尾乞怜,哪怕你舍一丝温存,我都能开心一整天……可你没有,你甚至连我琴水、我的美梦都要一起夺走……”

杨辉决绝地笑起来,“醒醒吧,你不配。”

阿鹤颤抖地吸了口气,眼底最后一丝温情散了,与之而来的是比结下万世累仇还狰狞的恨,“小哥哥,你逼我的。”

说着,他从心口掏出一个药盒,故意在杨辉眼前晃了晃,而后当着他的面,狠狠将盒子抛向不远处的断崖,眼睁睁看着它摔落万丈深渊。

杨辉微微一愣,并拢的手指刚要发力,心口忽然传来一阵撕裂剧痛。

“呃……”他下意识松了手,捂紧心口,挣扎着蜷缩在地上,不断发出难以抑制的惨叫。心口像是陡然间扎进无数只张牙舞爪的血虫,沿着全身血脉冲进五脏六腑,撕咬着每一寸骨肉。

阿鹤轻松挣开杨辉的桎梏,往后退了两步,瞧着他在雪地上痛不欲生地翻动,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行将……”杨辉嘶哑地痛呼,手指抠进血泥里,撕裂出血。

“我早就把你护心的药换了,每天一滴,慢慢地……你也成了行将的蛊。”阿鹤抱膝蹲下,像是端看一尊破碎的布偶,“小哥哥,疼么?”

“唔……”不一会儿,从杨辉的颈间窜出无数道血丝,蛛网一般遍布心原,匍匐至耳后。

日复一日,每当少年软软地凑到自己眼前,温柔体贴地问上一句——“督帅,你的心口疼了么?我这有药。”杨辉根本没放在心上,就着他的手指将药吃了,想都没想过,原来他早就在那个熟悉的药盒里下了蛊。

“你……你这畜生……”杨辉拼了命想要去够,想要拿牙齿咬烂他的肉,吸干他的血。可此时此刻,即便阿鹤不躲不动,他的手也伸不过去。

行将这玩意要人千刀万剐,皮肉上除了被自己抠出的血道,什么伤也不留。

“你……你不可能有行将……”呼尔杀时期余留的行将都喂了伦州城民、饮血营和废军,明霞池里尽是废虫,刑天木上的花苞一朵也没有授粉,不可能,不可能……

“我炼的——用他的血,就炼成了一朵。”阿鹤伸出手,指向正从坡下走上来的人,眼神温柔得似能淌水,“这个人的体内得五十年以上的寿蛇血煨养,用他的血养花,花苞能提前盛开——我取了粉,入了药,喂给了你。”

“……”杨辉剧痛难忍,难以置信地看向二爷,“你……你为了将我一军,竟然拿自己作蛊养药……你这疯子……”

二爷走上半月顶,雪色半透,正好映在他苍白的侧脸,眼角似眯微眯。

杨辉挣扎着看向坡下,发现自己带来的废军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坡道上,黑压压的游匪扎在两侧,二爷摆了摆手,那些游匪即刻退下陡坡,隐到了雪峰后头。

“当初三锥取血,我也痛不欲生。”二爷慢步走过来,低头扫了杨辉一眼,“这孩子不懂事,下手没轻没重。对我动完刑又后悔,迫不及待地问我怎么才能让你永远粘着他,我便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快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他永远粘着我?”

——“你附耳过来……我教你。行将依赖药童,想要他粘着你,你就得养活一朵花出来。你不是说我的血珍贵,比那一池的虫子都好用吗?”

——“你的意思……你心甘情愿作蛊,要帮我养花?”

——“只有这样,你对他,才会变成最重要的。”

——“可是养花……要取活血。”

——当时,二爷扶着阿鹤的手,按在自己已经被扎穿的伤肉上,狠心道,“那就再扎一次……使劲一点。”

于是那一整夜,细锥如破堤的阀,只要狠狠转上一圈,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竹管导流入花根。为了不昏过去,二爷任阿鹤将盐水浇在伤口上,软巾被他咬成破碎的血绒,整个人如浸在岩浪里,被滚火剥去一层皮。

可他偶尔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一笑,连叫都不叫一声。

血水灌入花泥,周围数以千万的蛊蛇匍匐在刑天木的枝桠上,统统不敢近前。明霞池翻腾巨浪,栈道沾满滚烫的鲜血,就这样熬到后半夜,那朵蓝色花苞终于在明艳的血色中盛放,成了这世间唯一一朵以人代蛇煨出的行将。

阿鹤捧着那朵烫满银丝的蓝色花苞,如获至珍。可他犹豫不决,将花粉一粒粒小心取下,团进小盒里。

阿鹤:“我不忍心。”

二爷:“可他忍心。”

阿鹤:“他只是还不知道我是谁,要是他知道我就是当年琴水大船上……”

彼时的阿鹤还对杨辉所剩无几的心肝抱有幻想,二爷却毫不留情地砸碎了他:

——“琴水的故事,只能保你今夜不死。至于以后……呵,你的小哥哥啊,心狠着呢。他留着你纯粹是为了制约我,他想我亲眼看爱人身死无能为力,想看我救得了天下人,唯独救不了他。傻孩子,不如你去问问他,看他认不认你的琴水,你的花灯。”

那一刻,阿鹤受伤的眼神就如同回到了十四年前、手捧破碎红璃灯的时候。

于是那之后每一次对杨辉的试探,他都含着满心满眼的期待,可是等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落……直到那一天,他躲在督帅府后院小楼的露台上,听见杨辉亲口说的话——

——“至于那个阿鹤……我就是要当着你的面剥了他,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溅出来,一滴都得不到。”

——“都听见了?我没说错吧。他说不跟我做买卖了,要换个人做。可他偏偏挑了我最忌讳的一个,既如此,我也想换个人。你考虑考虑,最多三天。”

——“三天后呢?”

——“三天后……生意人的摊位下头,可都藏着刀。我只允你拦一次,只有一次。”

于是从那天起,阿鹤答应了要跟他做买卖的这位“生意人”,开始将花粉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杨辉每日必吃的护心药里,并偷偷掺了自己的血进去,为了缓解药性,不至于提前发作,被杨辉发现。

从此日复一日,直到毒入心骨,再没转圜之地。

原本阿鹤总是掐着时辰喂药、养药,寄希望于哪怕杨辉多看他一眼,他就立刻毁了这笔“买卖”,再将解药拿回来。可是方才,阿鹤挣扎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碾碎,他就如同一个怀抱风车的幼童,迎着暖风追上心爱的人,却被那人撕碎了风车,还责怪这伺机作祟的风眯了他的眼。

阿鹤彻底愤怒了……他将能在发作时缓解剧痛的药丸扔下陡崖,然后眼睁睁看着杨辉被剧毒折磨得痛不欲生。

真好,从此以后,小哥哥只能永远粘着他了……

“杨辉,你听好了。”二爷走过来,低头看着他,嗓音凌迟一般,“行将要‘鹤’‘蛇’相互才能解毒。而你这味毒,除非五十年以上的蛊蛇,或者我的血入药,配合阿鹤才能解——从此,你杀不了我,也杀不了阿鹤。我心甘情愿作蛊,就是要你尝尝自己造的孽!”

此刻,杨辉的心像是破了,被行将和心魔折磨得生不如死。他眼前一片沙泞,仿佛回到了父母惨死的那个泥滩。

杨辉惨叫一声,抄起短匕反手往自己心口扎——二爷早预料到他会自断,马鞭顺势甩出,利落地将匕首砸落。

“想死?”二爷蹲下身,冷冷地看着他,“天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你以活人浸池,炼造行将;你铸‘肉盾’,镇城门,虏妇孺,挟千军;你怒推九焚塔,豢养废军,祸灭南北两国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你将伦州变成一座千疮百孔的废都,当成你养蛊的血巢。而你就想一刀了断,轻松赴死?这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二爷语速稍缓,眼神厉得似浸透三尺冰封,“云首一脉还没彻底浮水,靖天城那个染缸还没搅和出动静,九山七桥的秘密行宫里还藏着十四年前被假抚恤船运进去的人,多少人家仇未报、冤还未伸!杨少爷,你就算去死,也给我把隐在长命锁背后的人揪出来,助我把当年害你我两家亡族的傀儡杀尽,将靖天那座城的血皮撕开!否则,你不准死。你若敢,杨家的冤案将永无平反之日,杨德忠因你所累,永生永世都是罪臣!”

“……”杨辉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痛急难当,撕心裂肺地哀吼一声。

寒山震荡,惊奇无数黑鸦。

二爷却对他此刻的痛苦无动于衷。只是微微低头,瞧着他腹部的剑伤,低声一叹,“你受了重伤,没能攻进大都?谁干的。”

“一柄缠着九道龙环的刀……”阿鹤在一边细声细气地说,“在攻入城门的时候,他从暗处杀出来,他的刀很快,哥哥没躲过去。”

“九龙铃刀。”二爷狐疑地看向杨辉,“看来靖天那边等不及了,早就派出了杀手在暗处等你。杨少爷,你合该清楚,云首是不会让你杀进大都,实现挟天子的春秋大梦的,你不过是他复仇路上的傀儡。如今北鹘一蹶不振,十年内再无力南征,废了……就剩下靖天城一块硬骨头了。”一边说,一边看向阿鹤,“我答应过你,让你哥一次,你答应我的呢?”

阿鹤瞄了一眼杨辉,才看向二爷,“你让他们走,走远一点,把马车开过来……”

二爷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照做了。

阿鹤慢吞吞地走到杨辉身边,捡起他脚边的匕首,刚要照着手腕上划,忽然被杨辉攥住足腕,大力甩向断崖——阿鹤惨叫一声,人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抛下崖口!

“不好!!”二爷奔向崖口,想都没想纵身一跃!

——“季卿!!”

坡谷远峰处,赤松马撞破雪雾,厉电一般冲上崖顶,一眼就见二爷从断崖一跃而下,靳王眦目欲裂,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季卿!!!”

杨辉扬鞭狠甩,谷风剧烈一颤,卷着碎石砸向靳王!靳王拔|出燹刀,狠狠劈向杨辉。杨辉从车辕下抽|出长|枪,转身去劈支撑月牙岩的石鼓,石鼓崩断!

“轰”的一声——月牙岩在大力的劈砍下从半空断裂,砸断了靳王扑向断崖的去路,靳王折转刀锋怒劈杨辉,狠狠撞向他腹部的重创——

“呃……”杨辉却像不知道疼一般,再次扑向靳王,硬是不让他向断崖施救。

“滚开!!”靳王用手肘向后猛撞,终于震断桎梏。

就见一条长鞭从崖下甩上来,鞭头本想去抓月牙岩的石鼓,不料石鼓已碎,靳王眼明手快,将燹刀抛过去直直扎进石缝,鞭子牢牢缠抓刀身,终于停了下坠。

崖壁上,二爷抱住阿鹤,右手缠紧马鞭,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

“呃……”右臂牵动旧伤,二爷疼得眼冒金星,恨不得将手腕拽断,可他不敢动弹,只能牢牢将阿鹤护在怀里,想凭荡力去够崖壁上能落脚的石凸。

“你可真好心。”

二爷猛然转头,忽然撞上阿鹤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你还是太善良了,没我坏。”阿鹤恶毒又天真地笑了一下,凑到二爷耳边,咬着嫩嫩的唇皮,“你以为我真想哥哥回京报仇吗?我只想他永远依赖我,粘着我……可只要你还活着,他身上的毒就还有治愈的一天,但如果你死了,他就只剩我了……这世间只有我的血能缓解他的毒性,到最后我耗干了,他也油尽灯枯,我俩就能死一块了……多好……”

二爷暗叫不妙,就见阿鹤亮出指刀,照着二爷拽紧马鞭的手腕狠狠一剜——

“呃……”

“去死!!”阿鹤拽住鞭子,想将二爷的手替掉,却不料崖谷疾风骤袭,两人被烈风推着荡向两边——二爷双手无法着力,一脚狠蹬崖壁!同时低头衔住领口藏的纸刀,在阿鹤荡回的瞬间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在他腕间毫不犹豫一划——

“啊!!”阿鹤惨叫一声,狠踹向二爷左腹!

“唔……”二爷体力不支,右臂脱手!

同时,汩汩鲜血顺着阿鹤的手臂滴下来,刚好悬空落进二爷唇间——二爷在下落的瞬间勉力拽住他的衣袖,却不料衣袖断裂,他整个人急速下坠!

“季卿!!”靳王终于破开杨辉的阻挡冲到崖口,毫不犹豫一跃而下,长鞭向下甩出的同时,短匕狠狠扎进崖壁——二爷下坠的力道突然一停,人被卷过来的鞭头缠紧腰间,他顺势拽住了鞭子,整个人在半空猛弹了一下。

“抓紧!!”靳王怒吼一声,插|进石壁的刀刃承受不住坠力,一路向下摩擦,带着两人直直滑落数丈,石火于空中迸裂金光!

终于,刀刃被崖壁上错综盘绕的软藤绊住,靳王用右脚勾住软藤使劲一荡,终于踩到了一处石凸。站稳后,连忙拉拽马鞭,将二爷从下方拽了上来。

二爷狼狈落地,脚还没站稳,就撞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薛敬原本一肚子骂词滚到舌尖,又被自己硬生生憋了回去,冲口而出只剩一串怒到极致的急喘,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受伤了?”薛敬抬手去碰二爷淌血的唇角,却见那人摇头一笑,忽然被他握住后颈送到唇间,一口温血悄然渡了进来。

“不是我的血。”二爷吐出舌底压着的刀片,翻开领口,在心口的皮肉上轻轻一划,鲜血涌出,再将薛敬的唇按在心上,颤声吸气,“你我一命换一命,无需有愧。喝吧……”

半月顶雪色泛滥,拯救了跌进崖底的月光。

薛敬眼眶一湿,紧紧闭上眼,舌尖勾缠温血,霎时冷暖对撞。

从他心口匍匐至耳后的血纹终于慢慢消散,一股清泉直冲灵台,脏腑间撕裂般的钝痛终于彻底消失。

“还是你的血甜……”薛敬吞咽了一下,咬着唇,哑声说。

“……”二爷摇头一笑,提紧的心力骤散,疲惫地靠回崖壁上。

石凸极窄,退一步万丈深渊,薛敬只能紧紧地贴着他,用鞭子将两人拴在一起,方才缓过神来发难,“他跳你就跟着跳?你不是算无遗漏么,怎么那么好骗?杨辉刀刀杀势,我要是没冲过来,你是打算跟那小疯子同归于尽?!还有,你又给我下药!你——”

二爷置若罔闻,只认真地盯着他的脑门,打断他问,“你发梢上粘着的……是猫毛吗?”

终于啊,王爷的毒解啦……再撒花~

顺便,250万字啦!哟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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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7章 第五一七章 甘作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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