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第五二九章 裂魂归

五二九、裂魂归

靳王在凛凛寒风中僵立了好一阵,才差不多将肚子里的邪火扑灭。转头看了一眼马车,眼角青筋滋滋狂跳,要拼死压制**,才能锁住没出息的脚步——这回下定决心,非抻上那人一抻,灭灭他那一意孤行的疯火。

“王爷,你们……没事吧?”谢冲早觉察出马车上的动静,送走祝龙之后就一直等在周围,走走停停,想去问又不敢。

靳王长出一口恶气,摆了摆手,“给我找辆马车,今夜换个地方睡。”

谢冲侧头看了那边一眼,“没带多余的马车,要不扎个兵帐子,您凑活一宿。”

“随便。”靳王倒无所谓睡那,卷着暴雪风餐露宿的日子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发肤之苦捱捱也就过去了,可若心里憋屈,哪里是饿几顿就能忘了的事。

沉夜,兵帐外的刮起暴风雪,平原上无遮无挡,风声更是刺耳。

背倚的巨石下扎起只供一人蜷缩的帐子,其余大军都绕到石头后面挤着露营了。薛敬不肯,因为他视线所及,非得一抬头就看见那辆孤零零的马车。

那人不挪,他也不动。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依稀听见远处传来狼啸,荒原上常有狼群出没。

再之后,他久不生梦的脑海里印出一片蓝天阔海,海面上升起万丈高殿,“启明殿”的匾额就罩在廊檐正中。

他梦见了许久未想起的南靖王宫。

一只白色风筝就挂在庑顶上,不知道为什么被染了色,正淋淋漓漓滴着血。

不远处忽然疾步走来许多面容模糊的宫人,他们个个脸色惨白,脑袋就像是还没来得及捏出五官的面团。只见他们急匆匆地抬着架子路过身旁,就见架上瘫着血肉模糊的一坨肉,似乎是个刚被砸烂的人。

那人的手自然垂落,手心握着一块翡翠,像是一个玉佛。

他想看得再清一点,拼命去追,可当他就要抓住那只手时,忽然那团“烂肉”睁开了眼缝,张着血盆大口扑将过来,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他“啊”的一声想要尖叫,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根本叫不出来……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被“怪物”咬死的时候,她却松开了牙齿,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亲了一下,挣扎着说:

——“小辰,好好活着……”

“……”薛敬从梦魇中惊醒,忽觉狼啸刺耳,眼睛灼痛,浑身也像被砸烂了一样,后背全是冷汗,似刚从沸水里捞出来。

他不吵不嚷,一声也不吭。

被筒像结了冰,越睡越冷,到后来熬不住了,他只能把自己缠成一个茧,隔着两层棉被还在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又睡着了,这回的梦不怎么看得明白,一会儿好似被人从被窝里捞出来灌了半碗热汤,一会儿又像是坐船一样荡来荡去,再一会儿又好像被攒进了一个暖烘烘的怀里,像火炉,烧得他口干舌燥。

贴着那人散开衣襟的心口,被他胸膛的皮肉暖暖地慰着,能听见胸心腔深处回荡的心震。薛敬下意识伸出手臂,死死将他搂紧,脸埋在他胸前,手脚勾住他的长腿,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不一会儿,就将他所剩无几的软衣揉烂了。

“呃……”那人艰涩的鼻音抽着急喘,喉咙里滚出一连串细密难耐的闷喘。

薛敬觉得自己成了炉火上燃得最烈的那块红炭,再烧一会儿就要灰飞烟灭了。好在那人的身体温凉如雪,交缠时,干脆蹭出了火。

绮梦既生,噩魇溃散。

薛敬烧得滚烫,帐外一声遥远狼啸,终于将他的意识从碎梦中扯回,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

“生病还不老实……”也不知道碰到了哪,二爷微张着嘴,无声地喘起来。

“你干什么来招我?”薛敬嘴上不依不饶,身体倒紧锁着他。

“我不来,你就烧没了……起来,把剩下的药喝了。”

“我不喝,我死了最趁你意。”

“你……”二爷无可奈何,只能去摸药碗,结果碗放得有些远,正好在伸手够不到的地方,无奈只得放软话音,“乖,把药喝了,风寒,不能拖。”

薛敬气急了火还没消,根本不想理他这茬。随手扯了披风团在二爷身下,紧贴他腰间的手心浸了汗,此刻湿哒哒的,见他难耐地鼓动喉头,身体发颤。

冷道,“我这病是被你气出来的,好端端的,干嘛说那些伤人的话。”

二爷动弹不了,觉得他的指尖跟着了魔一样,直往他心眼上抠。狂风吹起帐帘,被他抬手慌忙攥住,生怕帘子被彻底刮起来,在一堆星星面前丢人现眼。

结果压不紧的帘缝还是飘进雪粒,刚好有几片落在眼皮上,冰冰凉凉,化透后,像黏在眼尾的泪痕。薛敬情不自禁地凑过去,用舌尖卷走那几片清雪,盯着他微微发红的眼尾,霎时血气上涌。

“不回幽州了……”二爷忽然说。

“嗯?”薛敬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幻听。

二爷半眯着眼,喘匀这口气,软绵绵地说,“你那么想回家,咱不回幽州了……山里的柿子熟透了,摘给我吃。”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和他方才不管不顾发的一通疯火冰释前嫌。

激荡在心腔的怒火转为更烈的欲焰,直窜百骸,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

他迅速压下身体,听着这人喉咙里发出忍耐到极致的嘶喘,心眼跟烧着了一样,面上却还冷冰冰的,“你自己拱的火,自己灭。”

……

这一回,薛敬才真是带着焚天灭地的嚣张怒焰,疯了一般往死里弄他。

二爷头顶着帐帘,耳根子却莫名其妙长在了外头。他听见了呼啸的雪风、空远的狼啸、草木衰散的声音,还有身上这人浑浊刺耳的喘息和肆虐的心跳。

“你……你这混账,天生就是来克我的……”二爷别开脸,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撕扯的发丝缠搅舌尖,他话音稀碎,说得不清不楚。

薛敬的热汗一滴滴落在二爷心口,见他双眼迷离,瞬间被这张脸刀刻般精雕的骨相刺激得发懵。情不自禁俯下身,粘着他微张的两片薄唇细密地吮起来。

“你却是来渡我的……我的二哥哥。”

这句话简直堪比炸山的火石,瞬间将二爷所剩无几的理智轰上云霄。他身体发颤,指尖都似在烧,从心到身的皮肉都像被人一层层剥开一样。

枕生峡白骨成山的画面演化成了他记忆深处不能触碰的水墨,连色泽都是阴黑的。人怒极时往往会一反常态的维持平静,哪怕一刀刀在身上剐,他也毫无反应——从上山到下山,他百事太平,始终含笑。

可直到这一刻,情火变成一柄无往不利的快刃,这才自虐地发现,他在那座云峰上早就血肉模糊地死过无数次了……

撕破假面后的所有伪装,都是自欺欺人的自负,就自己装傻,谁都看得出来。

薛敬将他的身体按死自己身上,含着他的耳垂,粗哑地喷着热息,犹如承诺般,“别难过……父兄终能入土为安。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从里到外都是你的。”

……

这一次二爷全身的力气像被抽散了,连尾指都动弹不得。

“你今天……”薛敬咬着他颈上湿凉的皮肉,喘息稍定,“你今天都没说‘不要’,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二爷慢慢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叹道,“你从没跟我说过,你母亲的事。”

薛敬眼神一滞,下意识缩了一下,安慰般笑起来,“嗨,三岁小儿,记不清事的,就算偶尔难受,片刻也就过去了,你不——”

“可我心疼。”二爷覆在他搂在自己腹间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以后不气你了,多宠你些。”

“嗯?”薛敬凑到他耳边,受宠若惊道,“那我这算因祸得福?”

二爷朝后轻撞了他一下,“去把药喝了,还要我喂你吗?”

薛敬脱口而出的“要”字到底还是没出息地咽了回去,悻悻地挑了挑眉,翻身端起半碗药,仰头一口喝尽,又钻回被窝,非要密不透风地贴着他。

二爷腰眼酥软,想腾出点位子又动弹不了,只能任他摆弄,不一会儿又听见他呼吸发紧,鼻息似又滚出了火。

“没完没了了?”

薛敬眨了眨眼,故作无辜地笑起来,“帐子原本就是三哥扎给我的,就能睡下一个人,你大半夜跑来挤我的地方,还嫌我烦?”

“……”好像的确是自己大半夜跑来没事找事的。但二爷明显不认这账,懒散地说,“马车上的炭熄了,我出来找火,顺便。”

薛敬嗤了一声,手劲加重,“啧,担心我就说担心我,还出来找‘火’?没我给你暖被窝,冷得睡不着?”

“……”二爷深叹了口气,腰眼被揉得挺舒服,也就懒得理他了。

“对了,咱们不回幽州,要是祝龙那边有了鹿山他们的信……”

“让三哥交代好了,回头所有信都汇到九则峰上,蓝舟他们也正打算启程回山,寨里汇合吧。”

薛敬心满意足地点头,觉得这回闹脾气、扎帐子、染风寒,一套活干下来属实不亏,简直赚翻了。

眼见到了后半夜,平原风雪越来越狂,石崖前无遮无挡,两人还是回到了马车上,二爷睡沉了,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薛敬靠在窗边,风热已经退了,不知是药劲的缘故还是前半夜身体力行,蒸了一身热汗。

总之人舒坦了,灵台清明,也就不困了。

启明星被雪云挡了,寒风呼啸。

极北的冬天虽然难熬,他却不喜欢靖天冬日的暖阳。靖天诡云来势汹汹,甚至能嗅见雪风中腥烈的杀气。

回头再看睡熟那人,觉得此刻炭火烤着、热气烘着,他那在枕生峡上被自己亲手撕碎的魂魄才终于一丝一缕找了回来,身上重新生出人味,他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杀火好似无声无息地散了,却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刻意隐藏了。

薛敬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耍流|氓这事干得倒还挺光荣的,至少能让他短暂地睡个安稳觉。

结果这“安稳觉”还没睡到黎明,暴风雪夹着噩耗就来了——

“王爷!灵犀渡口急报!!”一名报信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

薛敬刚要拦他的大嗓门,二爷却已经被闹醒了,他猛地坐起身,头晕。

“灵犀渡口怎么了?”薛敬忙扶住他,“慢点说。”

那小兵以长|枪撑地,脸颊冻出两片红云,嘴角都快被吹歪了,“被临时赶到灵犀渡口的伦州城民突发暴|动,他们扬言要、要——”

二爷难耐地睁开眼,“要什么?”

“要活祭生童!”

“什么……”薛敬骤惊。

“现在整个渡口都乱了,陈大将军已经到了,但是不敢伤民,两方正在僵持!”

二爷脸色发青,攥住窗沿的指骨默默抽紧,“是行将闹的,有没有鸿鹄的信?”

“有,和战信一起到的!”那小兵忙递进来。

二爷快速展开信看了一遍,反手塞给薛敬,薛敬看完,脸色霎时一白——麻烦了,四哥他们没能截住阿鹤。

前些日子在阴山黑集与杨辉、阿鹤激战,二爷坠崖的瞬间取了解毒的药血。但凝药童腕间滴血与蛊蛇混合生药,只能暂时解除薛敬一人的余毒——要想疗愈整个伦州,至少需要药童半身灵血,可惜当时没能制住阿鹤,被他跑了。没多久,翁苏桐死讯传来,又有九龙道的事横插一杠,烦务堆积,根本来不及过问追缉阿鹤这事,如今再收到消息,便是蓝舟他们失手的消息。

犹疑间,二爷已经随手披上外衣,开门跳下马车,快步往雪原走去。

薛敬紧跟上来,又顺手往他肩上搭了件狐氅,“这事怪我考虑不周,四哥他们——”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老四办事周到,定然是在追缉时出了麻烦!”二爷的声音被寒风吹得几欲撕裂,按下汹涌的心潮,艰难道,“没想到……那人竟然在收兵回京的路上摆你一刀。”

薛敬皱起眉,“你是说——害了翁姑娘的黑衣杀手。”

他这才反应过来,之前九焚塔之战时,为了给废军和饮血营腾出自相残杀的地方,曾提前令林竟疏散伦州城民,由镇北军负责,暂时将他们安置在灵犀渡口。

当初杨辉伙同阿鹤筑明霞池、种刑天木、将数以千计生民推入池中炼药,到头来,行将倒没见成功开出几朵,却淬出了亘古难见的焚天怒怨。

“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哪怕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二爷冷道,“这个时候若想愚民祸乱,只需在怒火中烧的民众间吹一阵妖风,散播一个关其命危的谣言——‘若要长命,活祭生童’。灵犀渡口,作为北疆最重要的辕门要塞,必乱。这样一来,那些杀手就能趁兵民交恶之际金蝉脱壳,顺便还能给尚未坐稳九渡青山的人致命一击。”他顿了一下,有意无意地看了薛敬一眼,“那柄自相残杀的铡刀一旦落地,殿下,你必将失尽民心。”(注1)

谢冲早在二爷下车时就追了过来,难以置信地说,“你这意思是……那些城民不论抓来的孩子是不是药童,随意杀之取血!”

二爷脸色阴沉,一字一顿道,“我猜‘那个人’早已放话渡口,但凡手臂上印有红纹的孩子皆是药童——哪怕是天生一颗红色的痣。”

“什么……”薛敬猛然一震。对啊,朱砂鹤羽是药童的标志!

“那岂不是所有未及束发的孩子都有危险!”谢冲嚷道,“百草阁已毁,药童所剩无几!他们——”

薛敬望着灵犀渡口的方向,突然像是被谢冲的话点中了什么,心口几欲炸裂。

二爷觉察出他神色不对,连忙问,“你怎么了?!”

薛敬回头看着他,嗓音就像被从天而降的冰斧直插胸腹、生生撕裂出的低喃——“阿灵……阿灵也在灵犀渡口!”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凡愚之辈,不过听风就是雨的一群乌合之师,愚昧是人世最贪心不足的鬼怪。明明自己受难,却将仇怒转嫁到相依为命的幸存者身上,以“无辜”之名戕害。

冬月,灵犀渡口。

整个渡口掀起被血水浸透的寒风。

“活祭生童”的谣言犹如从龟壳下丝丝溢出的贝浆,将壳下的龟骨蚕食殆尽不说,还只留下个啃不动的空壳供潮蟹寄居,美其名曰“恩惠天下”。

码头上新鲜绑回了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隔江驻扎的镇北军已经和这帮乱民对峙整整三天了。陈大将军亲自坐镇,与乱民头头几番交涉,非但没有镇住他们的嚣张怒焰,还波及两岸渡民,河道被乱民投进的巨石和麻袋封堵,所有南下北上的行船被迫淤阻,连紧临渡口的定县都糟了殃。

傅声傅大人,作为定县县令,接到陈寿平的兵信后,立刻遣调县兵前往疏散。

结果,官府军门齐齐安抚的架势彻底激怒了不听抚信的乱民。今日一早,他们索性对灵犀渡口所有临街的商铺动了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奔跑声、焚火声、乱民嚷叫、鸡犬不宁。

一家兜售布匹的商行遭了殃,老板没能拦住放火的乱民,布行不幸被点燃,瞬间波及周围数间酒楼,不到晌午,整条街都着起来了。商行老板的儿子还未到束发之年,手臂包着纱布,是前几天烧柴时不慎燎伤的火疤,却在逃跑时不慎被乱民撞见,那些人抓着他的胳膊拆开一看,问都没问就要绑了带去码头,说老板私藏“药童”。

老板疯了,和妻子扑过去抢人,却被乱民按在地上照死里殴打,如同火丘上扎着一群食腐的秃鹫,争先恐后地觅食。撕心裂肺的惨叫过后,地上瘫着两团不知死活的“烂泥”,血浸湿了布匹,儿子歇斯底里地挣扎乱叫,被拖走的时候,手里还握着半截被扯碎的纱布。

他嚷那是他烧火时不慎燎伤的火疤,他们却说他是故意用烙铁掩盖印记。

他们只愿听醉生梦死的昏言,不愿信狼心狗肺的实话。

随即,这可怜的孩子被绑在桅杆上,同其他几名孩子一起放血。桅杆下堆起的柴火足有数丈之高,像几座圣殿熔炉前的红色祭塔。当他们的手腕、脚腕被割开的时候,如饥似渴的难民迫不及待蜂拥而上,一层叠着一层,像一群饿极讨命的疯豺,生怕漏了一滴血。

忽然一阵刺眼火光,河面点燃“混江龙”,水火骤现的炸云将拥堵的河堤炸开了一个豁,急浪冲刷船桅,几个被绑在桅杆上的孩子被巨浪掀翻到河里,陈寿平一声喝令,重兵从对岸跳入河中,顺激流追去,想截住那几个掉进河里的孩子。

然而那些难民紧跟着跳进河里,也不管冬日渡水有多冰冷刺骨,全都朝那几个随波逐流的孩子游去。河里一时间扑腾的全是军民,相互撕扯拧打,疯吼声不断。

整个灵犀渡口到处点火,莫名其妙一场乱战。

混乱的人群里,忽然窜过一个瘦弱的黑影,他全身都遮在黑衣里,头戴斗笠,疾步往一条深巷里跑。如今整个灵犀渡口都被乱民封堵了,想要过河到对岸的临时军营,至少得过了码头上的“火祭塔”才行。

此刻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他迅速穿过火巷,警惕地左右看过之后,掀开一个半人高的毡帐躬身钻了进去,刚一下地井就听见黑暗里“啊”的一声尖叫,他迅速拔|出短匕,寻着那人的脖子扎了过去!

“谁?!”

“小敏哥——别!”阿灵从另外一边的破席子后冒个头,阻止了他,“这小哥哥是刚才被冲到泥沟里的,我瞧他还活着,就用竹竿把他捞上来了。”

小敏审视地盯着那名少年,并没收回匕首。

“小敏哥……”

小敏皱了皱眉,有点生气,“我出去之前不是反复告诫过你,不能自作主张么?你救他回来,咱们的位置就暴露了。”

少年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握住右手的绑带,捏紧被乱民当成印记的火疤,嗫嚅道,“我不害你们,你们别把我贡出去。我爹是这渡口上做布行生意的,有钱,等他们散了……我让我爹答谢你们,要多少都行。”

阿灵瞧他惨兮兮的样子,冲小敏眨了眨眼。

小敏暗叹一声,慢慢收回短匕,抬脚挑起一根绳子,利落地将那少年绑住,拖到了地窖最里头。

“听着,你待在这里可以,绝不能再出声,要是把他们招过来,我就把你还给他们。”

少年狠狠点头,声音细哑发颤,“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好人!我、我不出声!”

阿灵甩着小辫子凑过去,扯了扯小敏的手腕,“小敏哥,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不自作主张了。”

小敏可实在笑不出来,头疼又心累,只能用那少年听不见的声音嘱咐,“阿灵,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他们的目标是你,是你手腕上的朱砂鹤羽。这些人连带痣的、有疤的孩子都抓,是狗急跳墙了,没理可讲的。万一你被他们抓走,将你生剐取血,可怎么办?”

阿灵眨了眨眼,认真地问,“中毒的人多么?我可以——”

“不行!”小敏厉声呵斥了一句,又觉身份不妥,立马按下怒火,“不行。我管不了那么多人死活,只能管你的。再说,他们连无辜的人都杀,配吗?”

“配……不配的,他们中毒的时候,也是逼不得已吧。现在世间是不是只剩我和阿鹤两个药童了?”

小敏脸色一沉,攥紧短匕的手指像要握断一样,“生死有命,老天都救不了他们,你又不是老天爷,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阿灵被他的样子吓得打了个激灵,抱着膝缩成一团,“小敏哥……你怎么了?”

小敏方才觉察到自己浑身散发的戾气,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热炊饼,揣进她怀里,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对不起,阿灵,我不是冲你发火,我是怕……”

“你怕什么呢?”

“我怕你像他一样,被吊在那个桅杆上放血,我怕我救不了你。十三年前在岭南百草阁,你是我经手的第一个药童,也是最后一个。你腕上的朱砂鹤羽是我亲眼看着师父烙上去的,你可以当它不存在,但我不能。是我害了你……”

他自小胆怯,甚至懦弱,平日凡事言听计从,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从没跟任何人表达过喜恶,更没资格冲谁发火。他是百草阁中百名巫童中的一个,是鸿鹄最不起眼的跟班,是掉进茫茫人海里遍寻不见的小乞人,像沙尘一样微不足道。

人命浮如草芥,他从没放进过眼里。哪怕报还二爷的知遇之恩,他也不会将整颗心毫无保留地献出去,凡事冷静自持,不动心是他保命的根本。

可自从在伦州遇见了阿灵,他的心海活了,他开始害怕了。每次看着女孩澄不染尘的双眸,他就觉得自己这条命贱,总得死在她前头才好。

要不然,他睡不着觉,熬不住那份自责。

“阿灵,行将是我们这些人炼出来的,我是罪魁祸首。”小敏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说出这番话,耗尽了他平生所有的勇气,“就算要被吊上祭台放血,也该我去,不应轮到你。”

阿灵瘪着嘴,眼泪断了线一样涌出来,抽噎着说,“我们不是说好不提这茬么?我从来也没怪过你,你干嘛总惹我哭。”她捧着炊饼啃起来,边吃边嚎,“我想哥哥了,他从来不把死了活的挂嘴边……这饼还怪香的,你吃不吃?”

小敏“噗”的一声,既想哭又想笑。

稍稍稳定了情绪,小敏仔细盘算了一下现如今的情况,正色道,“现在咱们所在的渡口被乱民封死了,几个能出去的闸口都把了人,河对岸就是陈大将军的营地,他们过不来,咱们也过不去。刚才我在码头上看见他们放血,对岸点燃了混江龙,虽然暂时救了他们几个人,但只要毒没解,明天一早他们还会抓人——得弄条船!”

那缩在墙角的少年忽然抬起头,颤巍巍地举起被绑着的双手,怯生生地说,“我家、我家在渡口上有条运布的船,能用么?”

注1: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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