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六、凤灵香
医帐内,薛敬丝毫没嫌自己碍眼,即便葛笑用眼神下了无数次逐客令,他始终装没看见,安坐在紧贴中军帐一侧的椅子上,踏踏实实地品冷茶。
蓝舟倒喜欢他在这待着,这几日看见葛笑他就上火,唇角都快磨出火泡了。
这一整晚薛敬问什么蓝舟讲什么,几乎全都和岭南的风土人情有关,东拉西扯,漫无目的,入了子夜,终于把葛大爷熬困了。
“我说老六,您老什么时候移驾?”葛笑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问。
“外面下着大雪,哥,你舍得赶我出去吹冷风么?”薛敬故意换了个姿势,耳朵一直盯着隔壁的动静。
葛笑见他半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实在没忍住,“回你的帐子啊!二爷的被窝不暖和吗?非要在这跟哥哥们挤,小时候也没见这么没眼色!”
“老六爱在哪在哪,你还睡着人家的地方呢,要不你滚,把地方腾出来?”蓝舟瞥了他一眼,“有功夫在这闲贫,还不如想想怎么把东西找回来!”
“你……你怎么也学二爷不讲道理!”葛大爷对上蓝舟,声音明显蔫了。
蓝舟懒得搭理他,转对薛敬说,“老六,你方才问我见没见过我娘画的画?”
薛敬立时坐正,“对,四哥,我记得你说过,你娘是岭南有名的画师,她生前应该画过不少画吧?”
“是不少,但我只见过一幅。我十六岁那场生辰宴上,遇到过一个叫楚峰的男子。他在我的逼问下,说出了我娘真正的死因。他还偷偷给我看了一幅未裱的画,是早年我娘随恩师游历岭南时,在坊间留下的墨宝。那时我娘的画好,不少文人贵贾不惜以重金收购,楚峰就是其中之一。我娘擅描人像,尤其是天姿国色的美人。”(前情:242章)
薛敬微一蹙眉,“那她其他的画呢?”
蓝舟缓缓摇头,“蓝清河恨不得我跟我娘扯不上半点关系,杀了我娘之后,就将她的画全烧了——除了那个妆奁。蓝鸢镖局从上到下的每一寸泥土都被他仔细地清理过。我娘……就好像从没在那座宅子里存在过。”
即便蓝清河的骨灰早就不知道在三岔口的冷水里养肥了多少鱼苗,葛笑还是越听越怒,“这老阴贼,一箭杀了可真是便宜他,真该拿着典狱的刑具在他身上轮一遍,老子亲自剁了他放血。”
薛敬想了想,又问,“四哥,你娘师从何人?”
蓝舟一愣,“这我还真不知道。蓝清河早年倚仗我外祖父的势力重振的镖局,谭家败落之后,没人再提起过这事。不过我依稀听人说过,我外祖父当年虽赶考落第,但他在京师结交了不少人,我娘的恩师好像就是他进京赶考时结交的。老六,你问这个干什么?”
薛敬大概想明白了什么,暂时不好明说。
葛笑走到门边,掀开帐帘往外看了一眼,只见渡口上灯火通明,人声不断,“嘿,今夜渡口上可真热闹!”
薛敬的心口莫名漏跳一下,起身时抻着伤口,疼得他蹙了一下眉。
“咝……”
“欸没事吧!”葛笑快步走过来,“我说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二爷把你赶出来,你不会去闹他?就会来闹你哥我!要不我教你个折腾他的办法,保准他三天起不来床,没力气骂你——”说着便凑到薛敬耳边笑嘻嘻地念他的流氓经。
蓝舟看不下去了,“老六你别听他的!你哥那驴听了不打磨的阴招我都嫌脏!”
“小王八蛋!我怎么就驴不打——”
葛笑嚷到半路,忽然被隔壁中军帐桌案砸地的动静打断。
薛敬愣了一瞬便如急箭般冲了出去,一进中军帐就见矮几被打翻,地上全是碎瓷片,二爷整个人撑在床边,躬着身发抖。
“季卿!!”薛敬疾步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放回床上,“怎么回事?!”
葛笑跟着冲过来,一摸二爷的脉,吓了一跳,“谁这么大胆,敢给你下药!?”
二爷方才全凭意志冲破了迷药,此刻意识不清,攥紧薛敬的手背,话音断断续续,“快、快去渡口,救……救公主……”
帐外突然有战马奔至,传信兵一声惊吼,撞进中军帐,“王爷,渡口出事了!”
雪夜沉沉,逼近丑时。
渡口上彻底乱了,混战的军民分成两方,在做最后顽抗。
这场混战的起因竟源于官军为城民发放困恤补给。
当时还没过子时,城民们全都被官军围在靠近街市的瓦棚里休息,几千人挤在一起,多数人原本就不痛快,相互推搡时发生了争执。一名屠户刚领完官军发放的棉衣和干粮,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地咒骂,说有些人领到的棉衣比他的厚,干粮有白面有粗粟,连发放困恤粮都被官军区别对待。
不管是不是真事,谎言说多了,也成了真。
未消片刻,瓦棚里便传开了,情绪激愤的城民和想要静心休息的发生了口角,那屠户骂急了,一脚踹开了一个不断哭叫的小孩,他的母亲大叫着扑上去跟屠户拼命,从发生争斗的中心向外扩散,整个瓦棚顷刻炸了锅。
官军眼看发生恶斗,连忙调兵前往阻止,结果城民们原本积蓄的怒火全部转移到前来阻止的官军头上,好不容易平静了几日的渡口再一次陷入混斗。
而这一次,远比上回水渡船战还要激烈。
有力气的成年男子组成了反抗军,和前来劝战的官军打作一团,他们抄起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照着官军砍杀,想要冲破被他们堵死的闸口。
瓦棚内则全是行动不便的老幼妇孺,孩子们放声哭叫,女人们哄劝不听,拉扯横冲直撞的丈夫时,想要息事宁人的老人又被撞翻在地上,横七竖八地瘫着喊冤——乱得不能再乱,活生生将太平日子摧残成了人间炼狱。
终于,在交恶一个时辰以后,试图冲破闸口的疯民和瓦棚里不愿惹事的城民被分成了两股势力——闹事的往前冲,怕事的缩在后。
骨笛声起,一群小花蛇从瓦棚侧面的草垛山后冒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匍匐进草垫,窸窣一阵后,小蛇在恶斗和避战的两方中间拱断出一条明显的“蛇线”。
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忽然爆发一声惨叫,她早已被恶毒折磨得肝肠寸断,身上布满被自己抠出的血鳞。一条小花蛇钻进她的袖口,缠在她的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一滴温热的鲜血滚进她的唇齿,惨叫声猝然破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少女温暖的笑意让人不自觉心生好感。防备心一破,女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紧接着,身体如被甘露淋透一般,剧痛随之消失,手臂上的血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小花蛇功成身退,松开她的手腕,又静悄悄地去缠下一个。
“大家不要吵,我一个一个救。”阿灵小声对围过来的几人说。
就这样,从瓦棚的最后一排不断前推,女人们几乎都是把自己的孩子先递过去,让阿灵施救。他们似乎看破了生死,又像委曲求全,遇到了真正能救命的药血,竟然不见多少雀跃,不吵不嚷,就算恸哭也憋着不发出任何声响。
阿灵手臂的刀口越划越深,血流入注,将她手腕上的朱砂鹤羽完全遮掩,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冒着虚汗,像是刚从热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姐姐,你疼不疼?”一个刚被阿灵救下的女孩心疼地问。
“姐姐不疼。”
阿灵独行的背影淡薄无助,像一株生在荆棘中摇曳细弱的仙草。
活下来的人数不断增多,铺地的蛊蛇缠上他们的手臂,咬下一个个鲜活的烙印,夹起每一朵熄灭在胸膛的血蕊,含着芬芳的药香,烫人烫心。他们匍匐在阿灵径行的脚边不断磕头,都以为遇见了救苦救难的仙童。
阿灵的绣鞋已沾满泥水,每踏一步向前,滴落的血就淋在脚后。她走过的地方蜿蜒出一株血藤,装点明山净雪间光照的金身,释放金莲掌心济世的神佛。
顶风作案的愚民终于惊动了官军的明火,一道火线在中间猝然腾空,刚好将乱战和施救隔断。前线的疯民彻底丧失了理智,几乎以为冲出闸口就能获救,却不想真正的活路就被自己断在了身后。
“不过这世间还是好人多一些。”
“哥哥该欣慰不是么?”
因失血加剧,阿灵步子打晃,眼睛越来越浑浊。她本能地握紧手腕,从伤口逼出更多鲜血,一步踏着一步,一滴淋着一滴,一个救着一个……
愈往闸口层层推进,闹战声愈大。
终于,在一阵激烈的尖叫声中,闸口被疯子们撕开一条裂缝,如蚀堤的屠蚁,黑浪般涌上渡口。
雪光透过灼心的业火,框照出的灵魄人畜不分,看一眼都嫌脏。
拼死激战中的副参已然满头血包,厉声问,“陈大将军呢!拦不住了,请求弓|弩兵支援!!”
然而陈寿平今夜根本没现身渡口,眼看官军挡不住了,副参咬着牙一声喝令,弩兵环渡口一圈架设弓|弩,统统向着口岸,将这群冲上河堤的疯民当成了靶子。
军民交恶的怒火终于随着架起的弓|弩达到了极点!
“刷刷刷”——第一排上弦的弩|箭划破雪雾,作为对疯民冲锋的第一波警告,弩|箭故意打偏,直直地扎进堆砌在河堤的垛山。
“杀人了,官军杀人了!!”
渡口被鼎沸的叫声震得浑浊一颤,浮在河面的冰面微有裂痕。疯民们横冲直闯,跟官军战作一团。身后腾空的大火阻断了他们的退路,瓦棚里妇孺的哀嚎和尖叫变成了比行将恐怖百倍的剧毒,吞噬了疯子们所剩无几的理智。
渡口对岸,两匹快马撞破雪风,疾驰奔来。
靳王冲下马背,只见河对岸的对峙已近白热,架起的弓|弩朝向正中的疯民,正打算发射第二波弩雨。
他一把夺下弩兵令旗,断喝,“谁他妈让你们放箭的!!”
“王爷,是副将军,那群疯子冲破了闸口,我们已经重伤几十人了!如果再不用弩攻,他们冲出渡口就麻烦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将军人呢?!”
这时,一匹快马紧跟着奔过来,陈寿平几乎是跌下马背的,葛笑连忙去扶,“你这是怎么回事?!叫谁挠了?!”
“别他妈提了!还不是你们鸿鹄那个小王八蛋干的好事!”陈寿平的脖子后面一片青紫,平日里少见疾言厉色的他忍不住爆开粗口,“我刚一出营还没上马,就被小敏闷了一棍……现在什么情况!”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找死啊他!!”葛笑惊得头皮发麻。
平素小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今日一个晚上竟然连推两员大将!
“弄晕二爷我明白,放倒大将军是什么意思?!”
“为了阻止我把跟杨辉置换阿鹤的消息放出去!”陈寿平气得直喘。
靳王快速接道,“迷药药量和落手轻重都是掐算好的,这小子连放两人,是为了抢占咱们没在渡口的这一个时辰,助阿灵救人!”
葛笑一懵,“这小子疯了么!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他妈哪知道!”靳王抄起一根麻绳,拴成绳圈,死死打了个结,“老师,你封住渡口,务必阻止弩兵放箭,哥,掩护我!”
“好!”
此刻,瓦棚下需要救助的城民还剩最后一片,小敏从人群中冲过来,扶住阿灵摇摇欲坠的身体。
“怎么样?!”
“还差一点点……小敏哥,这边还差一点……你去告诉他们,不要打……”阿灵抄起短匕,毫不犹豫在左手腕又划开一刀,血再次流出,顺着草垫缓缓流淌。
她没力气了,一步再走不动,泥一样软砸在地上……
血气溃散之后,她眼前浮起五色斑斓的云霞,跟岭南春山的蘑菇云似的。
最后一团城民扑了过去,争先恐后地舔淌进草垫的血珠。
瓦棚下哭笑声震天,和渡口上疯子们的尖叫撕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半——人善不一定被人欺,一旦恶起来,是敢吃人的。
那道闸口是最后一点希望,只要渡口上的疯子们停手,就能活。
一个小男孩挣扎着从泥草里爬起来,从袖子里掏出掰剩一半的麦芽糖,爬过去塞进阿灵嘴里,哭得直发抖,“娘,你叫爹回来吧……别叫姐姐的血白流……”
终于,暴雪浇灭了阻断通往渡口的大火,那小男孩爆发出一声哭吼,朝着渡口的方向喊着父亲的名字,他的母亲一辈子没耗过多少胆气,这一次竟第一个冲了出去,撞开闸口的木栏,声嘶力竭地吼她丈夫的名字。
紧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冲出去。
只要再多拦住一个,渡口的恶斗就能解……
人就能活。
“阿灵……”小敏一狠心,死死握住她流血不止的手臂。
阿灵张着嘴无声惨叫,唇齿发颤,辫梢上溅满了自己的血和汗。
“小敏哥,你背我到渡口吧……”
小敏什么都没说,咬紧牙将阿灵背起来,往渡口冲。
跟初见时,他拉着她的手,从伦州蛇尾河的地下暗流中冲出来时一样。
那年岭南青山未雪,她就像月牙下那朵一现盛放的昙花。
——“药童是活不过二十岁的……”
——“你看那些飞来飞去的小虫,它们朝生暮死,不也只活一天吗?”
——“你我认识的时间不长,不要为我难过。”
小敏还记得初见时阿灵的这番话,那时的他胆小如鼠,明明自己就是断送人命的刽子手,连句实话都不敢说。
阿灵此刻伏在小敏背上,耳间嘈杂,眼前全是乱火。
她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尽一半,能感觉到自己不断下沉,像是泡在五官尽闭的瓮池里。她这一生短短暂暂,一共也没活过几年,见过岭南春光,漠北雪原,重遇了哥哥,还见证了百战复苏的万家灯火。
好像还挺值。
“小敏哥,跑快点,得活着取血……”阿灵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说。
小敏步子加快,喘息都在发颤,“阿灵,你别怪小敏哥。”
“我一点也不怪你……我早就说过的。”阿灵的眼光逐渐涣散,手腕处本能开始凝血,她只能拼命挣开伤口,钝痛如刀割。
这条通往渡口的狭长栈道变成了一条永无止尽的暗甬。
身后涌来拉战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闹声震耳欲聋,不断有冲锋的人被自己获救的家人劝下,同样也有更多不听劝的和自己人打了起来。
不消片许,血溅当场。
几名引战者不听劝阻,和冲上来拉架的城民发生了冲突,那名喊得最激烈的屠户在横冲直撞时一斧子砍在老妪的大腿上,血水溅在她儿子的身上,儿子撕裂惨叫,苦兽般扑上去,和屠户绞打成团。
根本不需要官军逼迫,渡口成了城民自己人恶斗的疆场。
小敏背着阿灵快步在乱战中穿梭,阿灵挣扎着抬头,看向码头上堆砌最高的草垛,“小敏哥,爬到草垛上,快……”
小敏转身绕过正扭打在一起的人群,眼看就要接近了,这时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那个……那个女孩就是药童!她要跑!”
小男孩扑到最前面,张开细弱的双臂,试图拦住丧失理智的这帮疯子,“不要!姐姐是来救我们的,不要伤她!”
——“鬼话!!全是鬼话!!官府看人下菜,连救人都区分对待!”
——“凭什么先救你们!我们也是良民!”
——“人善被人欺啊,好人全让你们当了!”
——“抓住那个女孩,不能让她跑了!”
……
疯子们哀叫遍野,有的匍匐在地上撞头,喊自己半辈子奉公守法,连鸡都不敢杀;有的骂天下乌鸦一般黑,现在的官军和呼尔杀、杨辉一样残暴;有的教唆人吃人,死一个救万民,那是她舍生取义,祖坟冒青烟;有的则大义凛然,哭叫着自己甘愿最后一个得救,手却伸得最长,冲得也最快。
果然在死活面前,满眼都是烂透肚肠的好心人。
“阿灵,他们不值得。”小敏艰涩的嗓音里尽是愤怒。
“是……但哥哥不能被他们骂,一个字都不行。”
终于,小敏在快要冲到草垛时被疯子们拦住,他的第一反应是将阿灵转护在身下,疯子们将他扑倒在地上,撕他的衣服,一口接着一口咬在他的手臂、肩膀、腿上……
“小敏哥!!”阿灵想挣扎起身,却被小敏死死护着,一点皮肉都不暴露给他们。
他就像一根快被啃烂的骨头,咬着牙,冷汗落下来。
拉架的城民扑过去救人,却被疯子们大力掀开。他们不忍心,一次次冲过去,一次次被打得四分五裂……
“小敏哥,你放开我,放开……”阿灵不断嘶吼。
小敏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身体纹丝不动,后背的皮肉被撕咬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活像误入地府的生魂,被恶鬼咆哮着扯碎一般。
他终于活成了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舍身成仁,不惜命。
“我挡住他们,爬!”小敏的身体僵硬地扎在垛前,像一只木楫。
阿灵从他身下钻出来,拼命往草垛高处爬。更多的人扑过来,攥住阿灵的脚踝,试图将她向下拖拽。
就在这时,一条软鞭横甩过来,卷着拖拽阿灵的疯民狠狠掀开。
“妈的,给老子死去!!”葛笑断喝着冲进乱战,“老六,救人!”
薛敬紧随其后,两人是扯着拴在桅杆上的绳索,踩着河上的冰面从河对岸荡过来的。
“阿灵!!”薛敬横刀断开疯民的围攻,扑到草垛上,将阿灵扯进怀里。
“哥……”阿灵的两条手臂已经看不清刀口了,全是泥血,她就像是一株人人仰望又唾手可得的人参娃娃,脚面也被那些人咬伤了,血淋了一地。
葛笑一眼见小公主全身是血,暴怒,“老子今天大开杀戒,来一个,杀一个。”
随后,他手里那条鞭子就跟生了灵一般,缠住那名屠户的胳膊,狠狠甩向一旁的板车,尖利的木刺扎穿屠户的大腿,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鲜血就迸出来。
“老子废你这身烂肉。”
随即,劲鞭卷着那屠户肩膀,大力一扯,木刺连皮带肉反向拔|出,再听一声凄厉惨叫,那屠户被重重抛起后狠砸在石台上,石台被砸出个黑窟窿。
葛大爷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只要逆了他的鳞,皇帝老子来了他一样杀。
不一会儿,以那条鞭子为界,圈出一个以草垛为圆心的血环。
阿灵盯着草垛最高,意识逐渐模糊,“哥……你别生气,是阿灵不懂事……”
薛敬浑身打颤,撕衣摆的手狠狠打晃,想帮阿灵止血,却被她按住。
“乖,哥哥给你止血……”
“哥,就剩最后这些人了,你背我到河边吧……”
薛敬气得直发抖,“不救了,咱们不救了!”
“就差一点了……别前功尽弃……”阿灵枕在他的臂弯里,气息羸弱不堪,“如果不救,他们会一直骂你……”
“哥哥一点也不在乎……”
“可是阿灵在乎……”阿灵细弱的声音发起颤,“阿灵听了会不开心,比放血还疼。求你了,哥……你抱我到上面,阿灵有办法的……”
薛敬被逼得进退两难,心血溢出,染透胸前的衣甲。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一滴滴砸在阿灵的手心里。
“哥哥不哭……阿灵不疼的……”
身后雪崩万丈,砸烂了一颗颗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
血圈逐层外扩,疯子们手中的利刃不断砸向葛笑和小敏。
和平年月里的一切纷争,无非“不公”二字,没人动刀,他们也能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薛敬搂紧阿灵,撕裂般一声惨叫。
就像那一年启明殿外母亲凉透的尸身,如今再来一次,他却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他活无可活,一无是处。
生民与亲者始终难以两全,即便心骨四分五裂,他还是救不了天下人。
更多的疯民继续涌上来,那个拦人的小男孩再次奔出去,拦在他们前面,“求求你们,姐姐会救我们,你们退下吧!”
“滚开!!”为首那人双眸充血,举起的铁锤照着小男孩的颅顶狠砸下来。
“不要!!!”众人惊叫。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重箭劈风而来,在那疯子手起锤落的刹那,重箭穿透他的喉心,将他凌空向后撞开数丈,如一片四分五裂的兽皮,砸翻无数草垛,死死地钉进远处的瓦墙上!
“咣”的一下——弩|箭狠狠摆尾,那人瞪大双眼,血喷了自己一脸。
霎时,众人静默,连冲锋的疯子们都开始下意识往后退。
只见河对岸的陈寿平放下手中的弩,举起令旗,一声厉吼——
“滥伤无辜者——杀无赦。”
团团围起的弩|箭再次架设,统统朝向渡口。
阿灵见状,再一次扯了扯哥哥的手腕。薛敬怒喘不定,只得抱起阿灵,晃着攀上垛丘,将小公主放下。阿灵抄起匕首,在自己臂弯处最后划开一道,血水从垛丘滴下,一滴滴流进河面的冰层里。
在冰层面上开出一朵朵济世救人的血色金莲。
下一刻,疯民齐齐涌到河边,捞起带血的冰块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苟活如兽。不一会儿,他们又在冰面上打了起来,唯恐吃进肚子的血冰少人半片。
脚下冰面终于在推搡中碎裂,不少人失足掉进了冰河里。
……
终于,乱战停了。
夤夜散尽,竟不见朝阳。
大雪弥漫渡港,河面浮起一具具僵冻成型的鬼雕。
士兵们终于将获救的城民驱散,分批送回瓦棚。
“阿灵……”薛敬抱起阿灵软绵绵的身体,却见她脸色槁若死灰,不断地轻晃着她,“哥哥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晨光洒下渡口,皑皑白雪遮掩了血圈,天地尘寰,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人。
葛笑冲上来,扯着嗓子大吼,“都瞎了么!救人,快救人!!”
军医们提着药匣纷纷爬上垛丘,捏住小公主的脉,露出难色。
“怎么样?!说话啊!!”葛笑急吼。
老军医吞吐了半天,艰难摇头,“王爷,公主殿下几乎废尽体内一半的血啊……”
“……”葛笑全身一僵,血鞭掉在地上。转身一把揪住小敏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怒吼,“你小子干的好事!!你他妈站哪边?!老子这么多年以为你是个好人,结果……结果你他妈是个叛徒!!”
“……”小敏喘声嘶哑,无论葛笑怎么弄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阿灵。
阿灵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强撑着睁开眼,“别怪小敏哥,他是被我逼的……哥,别治他的罪……”
“不行!”葛笑气得发抖,咬紧牙,一字一顿道,“老子要他给公主赔命。”
“不……”阿灵攥住薛敬的手指,恳求般摇了摇头,“哥……你放了小敏哥,别怪他……我是药童,本来就活不过二十岁……”
她的身体开始反噬般往外咳血,一口接着一口,薛敬手足无措,堵都堵不住。
“阿灵有点困,睡一觉再去跟二哥哥道歉……”
“别睡,阿灵别睡……”薛敬几乎是在央求她,“阿灵,阿灵!!”
阿灵在哥哥撕心裂肺的叫嚷中,安心地闭上眼,攥紧薛敬的手心微微一松,在快要坠地的片刻,被一个冲过来的身影稳稳接住——
“——我赔。”
薛敬浑然一颤——“住手!!”
却已经来不及了,就见小敏抽|出一段削尖的竹管,反手插|入自己右侧肋下,还嫌不痛快,甚至在肝胆撕裂处狠狠转了一圈,直到竹管全部没入体内,一股浓稠黑血从竹管冒出,顺着草垛流下。
众人大惊失色。
薛敬怒吼,“你疯了!!”
小敏毫不犹豫拔|出竹管,从竹管浑浊的浓血中流出一粒青色水珠。他将这粒水珠颤巍巍递过去,塞进阿灵苍白的唇间,捻着她的下巴逼她吞咽下去,头重重一栽,一口气再提不起来……
葛笑大惊,“你小子给她喂的什么?”
小敏支离破地笑了笑,“巫童的胆珠。”
“什么……”薛敬凝着血红的双眸,盯着小敏有胸扎开的血窗,那根竹管直直插|进他的胆叶里,胆破了,红绿色的脓血不断涌出,半点不见犹豫。
“公主说的没错,药童天生食蛊。蛊物和药血共生,蛊死了,人就没了。哪怕最烈的蛊王,其血种进药童体内,最长的寿命也就那二十年……所以他们送出岭南的起镖船上,从来都只有十几岁的孩子。”小敏硬撑着气力,咬死每一个字,“五十年了,没有一个药童能活得过二十岁,除非——”
“除非什么?”
小敏伸出手,覆在阿灵手腕的朱砂鹤羽上,拖欠罪责的心囊好似终于在这一刻如释重负——“除非活取胆珠。在药童仅剩半口气时,这世间……还有愿意为她献祭的巫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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