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第六二二章 三千尘甲(16)

六二二、三千尘甲(16)

守云阁的地下酒窖里摆着十八方莲花更漏,围成一圈,计时水正从漏管口一滴一滴砸进下方的铜盆,每一个铜盆的正上方都坠着一双束紧的手。

滴水声错次起伏,仿若午夜魇惊的报丧鸟,发出的一声声低吟。

靳王缓步走下石阶,战靴踩在湿漉漉的草垫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阴暗潮溺的酒窖里,连轻巧的呼吸都荡着回音。

“殿下。”一名无天死士上前,将一个竹制沙漏摆在靳王手边的酒桶上。

绑在竹椅上的人个个被黑布蒙着双眼,猝然听见来者是谁,拴在椅背后的双手痉挛颤抖,纷纷挣扎着想对降临者跪地告饶,奈何被铁链拴死了,他们动不得。

沙漏倒扣,随莲花更漏的滴水声,开始无声计时。

靳王绕着十八人缓步,“诸位可都是响当当的镇国海将,初次见面,报上家姓吧。”他步履一顿,停在一名海将跟前,“就从你这起。”

那名海将瑟缩了一下,“我、哦,末、末将沙文叶,南海晴港人,水师第十三粮脉的虞侯,主军器出纳。”

靳王懒得跟他废话,“九龙道枕生峡,桥天六十四火窟,你被分任哪一窟?”

“我……我……”隔着一层裹紧的黑布,沙叶文的眼珠子左右滚动。

靳王垂眸,“才十三年,就忘了?”

“没、没忘!”沙文叶只得诚实回答,“桥天六十四……六十四……我好像被分在二、二十五!”

“好像?”

“确定!”沙文叶大嚷,“确定是二十五!”

靳王沉默一阵,缓缓道,“泽济二十三年冬初,诸位以民船北进,深伏九川,只为将误被北鹘军引入九龙道的烈家军尽剿。作为高凡稳登钓台的最后一只‘金雕饵’,诸位提前半月便在枕生峡的桥天六十四窟埋下火雷,以万万石火毒作引,裂山脊、封后路,没留一人——雪月封骨,令断‘上弦之征’。每一颗火毒都经过你们精确丈量,埋在了最适合的炸点,一雷引、万石崩,硝尘吞地,覆翻人寰,你们杀人臣、灭忠军、毁我北疆千里军堤,过过我吗?”

“您、您那时……”

“孩提之年。”靳王道,“只懂耳提面命,不会封刀杀人。”

“……”沙文叶哽咽瑟缩,壮胆不答。

“双螟执火镇一窟——与你合镇一窟者,是谁?”靳王再问。

沙文叶哆嗦着一惊,未知这等机密的细节他竟也详知。

当年,他们一百二十八人秘密乘船北进,过雨危船渡,入九龙道后,便将火毒分布埋在枕生峡下的“桥天六十四窟”里——两人负责一窟,一人埋雷,一人点火,配合默契。为防事后彼此泄密,在此役之前,高凡就分配好了每一窟中负责“执火”的“双螟”,逼迫他们爨鼎易子,谁敢向外透露半句,杀子以偿。

于是,这一百二十八名擎雷封骨的刽子手,被迫互赠软肋,互为桎梏。

“是沙文束,我胞弟。”沙文叶僵道,“他已经死了,死了十年。”

“他是怎么死的?”靳王面无表情地问。

沙文叶的嗓音像是蒙着一层黑纱,灰蒙蒙的,阴伐残忍,“我杀的。”

墙角阴影里僵杵着的膏肓闻声一动,眼角细微眯起。

“你杀了你的亲弟弟?”说话间,莲花更漏的滴水声好似更吵了。

“我那是没有办法……”沙文叶突然间哭了,鼓胀的眼球像是爆体凸烂的鱼珠,有一层剥筋的鳞膜可怜巴巴地包裹着,摩擦着黑布,好让眼泪洇得更湿一些。

“高凡说——‘双螟执火镇一窟,棺底斗,一螟出。’”

靳王的眸光冷冷一凛。

“他还说,没有用的‘活螟’要用来填砂池,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我得活,我得活啊……”沙文叶绷紧的手臂向后挣直,残忍无情地持续发出尖叫。

“那一战后,高凡就令我们‘相啖’,您听过‘相啖’吗?以器皿盛贮,任双螟俾相啖食,杀一个,留一个。胞弟质在我手里的那个儿子是个天生残缺,身无皮、掌无指,脑袋上顶着两个溃脓的黑洞,五官都缺了一半,那就是个怪胎!每日、每夜、没日没夜只知惨叫,他生不如死、我亦生不如死……若能叫那锁魂的饿鬼勾去果腹,也算他杀身成仁!可他苟延残喘,活得太久了……”

沙文叶的嗓音愈发恶抖,佞声质问,“如此怪胎,怎可与我那金镶玉冠的麟儿相提并论?!吾儿怎能代一个残胎去死!”

他吼声猝尔一断,愈发疯溃地惨笑着,恶毒咒骂,“若老天偏要吾儿替那残身,我便要那洪吞天、海并地,我要这世间雌种再无孕活胎!哈哈哈哈哈……六亲不认算什么?同胞手足又算什么!!吾不忌天诛地灭,只要这公允世容我儿活人身,我要那天生残祸替改吾儿命鉴,我好心送他一程!”

最后一声咆哮震碎业火,沙漏滚落地上,继续漏着沙……

审罪已无济于事,良知尽泯,人神共愤。

——这无疑是恶毒至极,势要天下人陪葬的第二个“薛韫”。

靳王无悲无喜,丝毫并未触动,看惯了似的,轻轻勾动嘴角,“委屈?”

然而沙文叶还是没薛韫有种,受了委屈,只知哭着点头,惨兮兮地拖着长音,嘤嘤地“嗯”声。

紧跟着,众人纷纷扬声,诉尽冤惨。有些喊自己杀人是因不甘、被迫、裹挟、身不由己,都是那高凡害的;有些又哭又笑,装可悲、假大度,扬言都是误杀;有些说明明是对方先动的手,自己只不过应激去挡,被反杀也是活该;有些则只管无声啜泣,怒骂世道不公,老天无眼。

反正,没一人是为苟活,飞黄腾达才下的杀手,都是被迫的。

五伦之中,忠、孝、悌、忍、善,他们无一不通,奈何人会装傻。

人心都是肉做的,却到将死之际,都变铁石心肠,怨憎常会,满腹阴魔。

“果真……”靳王轻叹,“果真这人一旦自觉委屈,诛朋、杀亲、弑师,都还自诩善举。”

他再次抬眸,审视诸人。

这些都曾是桥天六十四火窟中卑微“苟活”下来的其中“一螟”,他们踏着对方的尸骨青霄直上,罪血统统泼在死难者肩头,终如愿登高将台,享尽荣华十三载。高凡为了他们彼此制约,互无背叛,故意以亲疏为尺,引血脉贯线,将人伦纲常、道义仁恕弃如敝履,徒手捏塑六十四方“螟盆”,逼迫互为桎梏的两只“火螟”自相啖食,取其存者成“蛊”。两者的关系大多为手足、盟友、亲故、师徒、主仆、甚至父子——

——沙文叶杀胞弟,后鳞其残子十三刀,弃尸于路巷,任鼠蚁蚕食;

——韩之晨戮其父,腰斩其幼弟,据传当夜韩府血光冲天,海兽闻腥;

——田赋弑师后灭其族,荒其坟,尸尘殡海;

——龙七还未出桥天六十四窟,就将挚友毒殁,后奸戮其妻女;

——林坛杀仆兵三十七人,弃尸于市,至今尸骨无寻;

——何骆常诛其同门,合府之内尽剿,家犬未留;

——宗南反杀其上将,以车辐折其踝,后引疯骑踏之,肢解其身;

……

此外,姜耀南、姜路遥、丰无啸、肖重风、李北严、九珊……

这六十八名自诩仁义的水师船将,为谋青云路,不惜祸殃亲朋,手起刀落时不见一丝犹豫,比年节烹珍时还要痛快。高凡没动一兵一卒,就使这些人在九龙道战后的短短两年里,以一换一,自毁半数。他们自知犯下的都是十恶不赦之重罪,一旦东窗事发,必合门连坐,于是只能反求高凡,帮自己按下累累罪行,高凡顺势应允,欣然再许他们长荣久安。

就这样,剩余这六十八名原本手握高凡致命把柄的海将,却将谈判的先机拱手于人,反被高凡扼住咽喉,于是只得心甘情愿为他保守秘密,终身为他驱使。

——至此,高凡收尽东运水师二十一脉,十万天府军。

之后这些年里,又有十数人相继折殒,如今能喘气的,都在坐了。

累罪陈辩后,无天让他们挨个画押,递到靳王手中的认罪书足有厚厚一叠,他掂了掂分量,吩咐道,“誊一份留底,将这份画了押的交给金云使,回京后请刑三司议罪公审,至于御前——”

“我去回禀。”膏肓从阴影里伸出手,接过认罪书,“请殿下放心。”

紧接着,靳王示意将阶门阖拢,束袖一掸,“呈堂之罪录毕,该算私账了。”

他将王胄郑重褪去,扶起栽倒的沙漏——计时重启。

——“临门,点将。”

就见漆黑的酒窖中,木门双扇大开,内窖里又十八名水将环莲花更漏而坐,同外窖的十八个人是同样的坐姿。

滴水声闹嚷,失心疯般,一记一记地敲荡着心鼓。

靳王走到两扇门之间的位置站定,三十六名水师对半分置左右,一道清光在他身上晰分明暗,他好似半边身浸没鬼尘的阎罗殿。

只见一粒绛血的白玉骰子在他掌心抛荡,一下跟着一下……

——“一人身血八两斤,换作更长三万水。”

——“一滴一滴流尽,也需七盏晨昏,刚刚好是诸位当年灭吾族军的时限。”

他语声振聋发聩,齿间磨砺的每一个字都如掷落渊禁的炮石,声声溅血。

——“七天……你们整整放了二十万烈家军七天七夜的血!”

——“你们冷眼旁观,连掀火响六十四门,眼睁睁看着他们胄骨分离,身血一滴滴流净。枕生峡万仞骨山之上,现今只剩黑鸦巢筑,绿林百里无雀栖,偶见残鼠命贱,得军骨滋养,一只只养的比那山坳下漂浪无家的乞儿还肥。吾军殡尘十三载,北鹘兴兵逐鹿,雲沧江南岸千里燕云地,为饮血营肆意屠踏,荒殍无殓,全拜诸君所赐!”

靳王敛音。

——“二十万忠军血,十万水师偿,天阙不公!”

——“是以为证公允,掷骰子吧。”

随即,一名无天接过骰子,逼迫着塞进沙文叶的手心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又听靳王道,“我听闻沙将军是赌坊老手,光是这些年挥霍在牌九上的金两,就够他康兆朴再开一条后勤粮脉,那便由你来决定这舢里舢外,该哪一边先放血。”

“不、不!!”沙文叶吓傻了,开始剧烈挣动。

他这才意识到,靳王将他们这些人对半绑在里外,每一人背后摆着一盏莲花更漏究竟是干什么的——成人身,通常能称八斤血,随计时水滴进铜盆,整整可接三万滴,恰好能流上七天七夜。

剩下那些人也意识到了靳王的意图,同沙文叶一样,尖叫声堪比活剐,而内窖里绑着的海将统统被布条堵着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敢挣扎着嘤嘤呜咽。

莲花更漏水滴声不停,倒计着殒命的时限,靳王好似手捧着一本阎罗簿,一笔一笔地划着名姓,他要诸人三更死,哪敢活留五更长。

沙文叶的手心死死地攥着骰子,就是不抛,疯急朝身后那人怒吼——

“靳王殿下,你还没登上那张皇椅呢!一届北隅封侯,胆敢悖逆圣听,以重典暗伐诸将,你、你就不怕回京后没法交代,世人冠你逆王之名!”

这些平日里光鲜荣耀的水师上将,一个个脑满肠肥,细皮嫩肉,此刻却像是一群曝晒濒死的海鱼,烂肠烂肺流成一地,却都舍不得死。

沙文叶的叫骂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恶毒。

靳王平静回眸,于暗火中深深地望着他,嗓音宛若一条淙淙流长的河——

“想我自幼聆拜于启明殿前,八岁那年辞京质北,自此,京畿再无一根枯草扰我安梦;平素唯生杀帐中三炷高香鉴我荣辱,北隅数万万黎民量我功过,九则峰大当家抬眉一笑,断我生死——其余赃污,皆口诛笔伐,俯仰无愧。”

“这朽世上无天,下无地,佞阍长生,忠良短命——刑殿制典两万余卷,却容诸君逍遥法度十三载,朱笔淋墨,不过满堂废纸——

——谁敢定我‘逆王’之名?”

膏肓闻声一震,下意识正身。

“……”沙文叶惊恐万状,岂料这人目无天地,连圣御法度都不放在眼里,哆嗦着大吼,“你这疯君……你这一刀下去,悖逆我朝重典,不可活,不可活啊!”

靳王厉声断道,“若那十恶之罪法不容诛,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便换我来做这乱世‘重典’——来人,封刀,放血。”

话音落,无天一刀划在沙文叶的手臂上,霎时血流如注,沙文叶惨叫一声,手心的骰子蓦地砸进铜盆,血骰露骨,左右两岸,有人哭有人笑。

“看来沙将军今日时运不济,愿赌服输吧。”

随即,惨叫声震碎垆池。

犹若玄天悲鸟,撕破囚封十三载,若百人齐跪,在亡骨忠军面前伏首忏悔。

凌骨刀只寻人肩臂上最突出、最宝贵的血筋去划,血水喷涌而出,顺着手臂淌落,被下方铜盆一滴滴接住,白玉骰沉溺水底,不一会儿飘起淡红色的水烟。

他们的双手捆缚背后,不知无天的刀划了多深,更数不清这一刀下去,已经流出去多少血,只能一滴一滴地屏息去数,数命数,算时限。

然而靳王早有预料,更漏的计时水和血滴声早早就混在了一起,统统砸进一个铜盆,十八人同时受刑的惨叫反复盖过水声,数不到百心就乱了。腥味持续刺激着鼻息和味蕾,他们好似正一口口品尝着用自己的血肉烹煮的一锅海汤。

当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才知生与死不过算不尽的常数,这些手握无数无辜者性命的刽子手,方知落刀时,刀沉。

宰羊烹獖怕不也是这个动静。

起初,赎罪者还在恶毒咒骂,片刻后害怕了,开始垂死挣扎,有些人甚至乞求无天赏他们一刀痛快,不想再受这凌迟放血的极刑。

奈何,人若蝇狗,讨生乞死时都贱。

凝血的伤口会被反反复复一遍遍划开,深可见骨,这边不流血了,就换一边划,手臂斑了、花了,没处下刀,就换腿脚……

青灯续油一样,想活时不给活,求死时不让死。

非要一人一盆,接满三万血。

再一会儿,惨叫的人熄音了,有人吓破了胆,浑浑噩噩地往外呛吐着青红色的胆汁,有人则没出息地尿了一地骚黄。

……

薛敬置身晦明,火眸若极夜辰星,闪烁时又似冷冰封骨,即闪即灭。

他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将十三年前覆灭忠军的刽子手活生生地凌迟了一遍。

心肺间顺势炸开一粒压抑多年的火种,可他一点没觉得痛快,仇脓根深蒂固,已扩散至身体每一寸血脉的末梢,不得纾解。

若他自己都不得痛快,二哥哥呢?

正如那人所说,仇脓只在突遭恶变那一年的雪夜短暂淋净,那日之后时月悠长,还是要与沉疴为伴,终一生消磨愁年。

他说他这一生,或许只有抚慰山田的春霖,能驱散瘀滞的仇脓。

他的意气风发停在悲苦无助的少年时,九则峰明灯千古,疏云朗月无人晓,他还是执意要做那个倚山的守灵人,红芦雪香久久不散,心已入秋,哪里来的“春霖”?

……

薛敬怒血沸腾,旋即走回内窖,故意在身后留了扇能听音的门。

内窖中十八名海将耳听外面的惨叫,一个个哆嗦着,只求痛快一死。

“不急。”靳王慢道,“外头那些都是诸位的副将军,你们才是为高凡开疆拓土的领航人,只要诸君知无不言,待会儿手起刀落时,我让他们痛快点。”

最前面那人嘴里的麻布已经被无天拿掉了,人僵着,话音含混不清。

“您、您想知道什么?”

靳王垂眸打量着他,“丰无啸,二十一条粮脉您排航首,此前行过内陆吗?”

丰无啸立马摇头,“我们是走海路的,这、这还是头一次——”

恰好这时外窖传来一声嘶吼,不知是谁的伤口凝了血,又被无天划了一刀。靳王轻点着臂护,好意提醒,“听见了么?这就是撒谎的下场。”

“没有、我没撒谎!我当真没行过内陆!”丰无啸哭叫着否认。

众人也纷纷摇头,只有其中一人抻长着脖子,似想说些什么。

无天得了令,立马解封了那人的嘴,他拼命喘了口气,急喊,“王爷,我知道,姜家、姜家的船行过内陆!”

他的眼神随即落在角落里,正蜷缩打抖的海将身上。

一名无天上前,指着那名海将对靳王道,“他就是姜耀南,皇后母族的嫡系将领,八年前获吏部破格提拔为水师第十一粮脉的子虞候,这些年曾多次率南海战船往靖天监运海货,每年一次,都选在四月初入京。”

“四月初?”靳王敏锐道,“那不是皇后的生辰。”

“没错,就是为给姜皇后贺寿。”无天道,“经礼部上奏,过过御前的。”

必然过过御前,薛敬想,若没曾获圣上御批,姜家敢明目张胆地引南海战船转行内陆港,入关后的第一道船渡都过不去。

“剩余这些海将里,姜家除了姜耀南,还有谁?”

“还有一个‘姜路遥’,也是十一粮脉上的,他二人分任正副虞候,每年四月初,他二人都会亲率战船入京,为姜皇后敬献海礼贺寿。”

“姜路遥人呢?”

“他……”那无天停顿了一下,无奈道,“方才在虫山抓姜路遥的时候,他大概是被我们老大的剑光惊着了,一个不留神脚踩空,从崖上栽了下去,我等在崖下寻人无果,灵江水急,怕是活不成了。”

透过酒窖当中那扇门,靳王的眸光不经意间扫向外窖酒坛边的那道黑影,即便只是一个轮廓,膏肓依然不动如钟,死气沉沉。

殿下点了点头,并未介怀,“无妨,死就死了,原本让你们老大去追,也没指望他能留活口。”他走到姜耀南跟前,“说说看,每年四月初,雷打不动地为皇后贺寿,敬的是什么海礼?”

姜耀南始终不敢抬头,“就、就是些海产,鱼啊蟹啊什么的……啊!”

猛然一叠航海图镇在姜耀南手边,周遭暗火怒窜,“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啊……”姜耀南嚎得撕心裂肺。

靳王面无表情地朝无天摆了摆手,姜耀南的嘴被重新封上,随即一刀划在肩头,只听他濒死一声惨叫,刀口喷出的血溅了旁边人一脸,紧接着旁边那人嘴里的布条也被无天扯了出来,他张口疯溃大喊,“冷棺,是泡满海冰的冷棺!”

这人被姜耀南肩头喷出的血烫傻了,脱口便砸出了实话。

“冷棺里装的什么?”

这人打起摆子,每一字都如剐鳞般摩擦着喉膜,哑戚戚地说,“靳王殿下,我们这十八条粮脉十数年来一直秉持着同一个原则——各粮脉间互无干涉,磨好自己的刀,做好自己的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我们第六脉不过是掘木头的,从南岭雨林中伐木,然后交给下一条粮脉制棺,至于棺材里封的是什么,您得问第十脉的。”

靳王面无表情地朝无天扬手,示意将剩余人的嘴巴全部解封,冷怒道,“子夜将近,本王没功夫听诸位磨家常,言废话!长嘴的,按顺序说!”

“是,是!”

丰无啸是第一粮脉的海将,看上去高大魁梧,胆子却比那姜家的怂货还小,怯兮兮地,“我们是负责‘拣兵’的,将‘拣’好的兵交给第二粮脉,他们负责带兵择岛登岸。”

“登哪里的岛岸?”

“都是远海外岛,”第二粮脉的海将紧跟着接口,“有……石鹿岛、炉干岛、琼峡湾、千瑚湾、孤鸣岛、上百个……殿下若是需要,我可以一一录下来给您。”

众无天死士听到“孤鸣岛”时纷纷哗然,有人按捺不住就要拔刀,被走过来的膏肓按住。

“登岸后呢?”靳王显然已经猜到他们要说什么,却还是抛出疑问,有意引他们自己将真相说出来。

第三粮脉:“登岸后‘择蝉’,‘幼蝉’——择舞象之年的幼女和男童,将其溺晕,以海冰暂时封殓,留他们最后一口气;”

第四粮脉:“我们会将这些冰藏的‘幼蝉’承运海寇——供他们‘制药’。”

第五粮脉的海将不停地打着摆子,被血淤噎着似的,连气音都发不出来。

靳王缓步他跟前,嗓音极具压迫,“到你这了,想必你们第五粮脉是要协助海寇,为第四粮脉承运过来的‘幼蝉’,剜心,剖胆。”

第五粮脉的海将短促惊喘,僵硬地动了动脖子,终点了点头。

即便早已知晓真相,听到这里,膏肓还是忍不住攥紧指骨,深深吸气。

“我们则负责‘制网’,与海寇共制‘天胆避蛊遮’。”第六粮脉紧随其后。

这人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看上去弱不禁风,嗓音沙哑,“海寇贪得无厌,每一颗小小的‘胆灯’都需要我们一丝不苟地缝织——”

他忽然间眼神发亮,一抽一抽地犯起疯症,像是手捧起最精心缝制的锦缎,将生平缝制的每一寸“胆网”视若至臻。

“那是我缝过的最上等的罗缎,每一颗胆珠都玲珑剔透,扣眼上穿针引线,喷那些海寇一脸肉水,他们吓得尿了裤子……哈哈哈哈……”

他神秘兮兮地左顾右盼,越笑越疯,身体挣动时双臂摩擦着椅背,任木刺扎进皱巴巴的皮肉里,不用刀划,他自己就在那肆意放血。

“第六粮脉的后勤兵都是缝制军甲的,”无天对靳王解释道,“抓这人回来的时候他就疯了,说是他早年出海得过癔病。”

靳王冷笑,什么“癔病”,怕不是胆遮制多了,让幼子的幽魂缠了疯肠。

那老将抽搐地笑了一阵,便开始口吐白沫,双腿蹬直,片刻后凸瞪着双眼,断气了,身下尿便失|禁,一阵恶臭。

“抬出去烧,别恶心到人。”

“是。”

那老头的尸体被无天抬走后,靳王便从接下来的第七粮脉走到第十一粮脉,每经过一个人,话音便微微一顿——

“六脉缝胆制遮——七脉运网回内陆——八脉雨林掘木——九脉截木制棺——十脉封蝉入椁——十一脉预备海货,时年早春,请船入京。”

他转了半圈,又回到姜耀南跟前。

姜耀南此刻已经被放了半圈的血,人恐惧至极,有点虚脱,被拿掉堵嘴的麻布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姜将军,又到你了,你的同僚们知无不言,这回知道你们第十一脉年年抵京运的是什么了吧——那是一船又一船以海货遮掩,被你们无辜剖去心胆的远海幼子,被你们称作‘幼蝉’——我再问一遍,那么多冰封的冷棺,运到哪了?”

姜耀南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目光空洞,强撑着说,“每次,都是由杜奂家的御膳船引着,运进靖天城外九山七桥……海货送进光禄寺,入御膳房,冰棺则……则被押入熔丘。”(前情:576章)

靳王再问,“冰棺由谁接引?”

姜耀南壮着胆子抬头,唇齿上下打撞,哆嗦着用嘴型说出了两个字。

靳王面无表情地走到最后几人面前,“该你们了,冰棺入熔丘后,做什么用?”

十三粮脉:“拆棺;”

十四粮脉:“解冰;”

十五粮脉:“洗茧;”

十六粮脉:“填池;”

十七粮脉:“供砂;”

……

靳王走到最后一人跟前,“你是第十八粮脉,最后一步呢?”

那人抬眸,阴恻恻道,“幼蝉化砂,饲茧成蜕——他在养‘蜕’啊殿下!那些,都是用金鸣砂池活养出来的‘蜕军’!”

蜕。

蜕军。

就是高凡养在京师的最后一支镇后之师。

用金鸣砂活养出来的……

“别回京了,靳王殿下,那可是‘蜕’啊……哈哈哈……”

“太子镇军一方,即便没有我们东运水师,也还有‘蜕’!”

“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倒不如回幽州去,或能残喘一世!”

“我见过‘蜕’,我见过活生生的‘蜕’……”

“见血封喉,见血封喉……哈哈哈哈……”

……嚷骂声震耳。

有人疯,有人笑,有人哭着报丧,有人则嘲无畏者敢悬峰垂钓。

奈何云海无鱼,渊禁无底,只能任他们笑。

死到临头,倒是一个个挤上人巅,视**若无根草。

靳王一言不发地扶刀转身,在爬蜂们尖锐的惨声中冷冷回眸,“这些人交给你了——槁灰饲犬,恶血淋獖,别叫他们再在人世嚣张!”

“是。”膏肓合剑领命。

身后火门轰地关闭,将无天凌鬼时肆意血溅的刀光悉数禁断。

伐疆之征只有在撞天钟时响彻人寰,既登人巅,就绝不位极人臣,否则身死名败,一个人都回护不了。

靳王来到内窖的最后一个木门前,推门走进。

只见二十一粮脉最后三条粮脉的六位将领早已伏首跪地,看似比前面那三十六人镇定多了。

靳王接过无天递来的王胄,将披风重新系好,坐到椅上,“你就是蒋屿,第二十粮脉的子虞候,早前接下石鳞那张‘悬赏令’,将十八条粮脉全兵骗出了湿岭。”

“是。”蒋屿恭敬道,“连同这些年水师各脉的人际和部署,也是罪将和这几位同僚断续告诉他的。”

“为什么?”殿下垂眸,“别告诉本王你良心未泯,是在为十三年前枕生峡埋火之过赎罪。”

“……”蒋屿将头埋得更低,其余五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蒋将军,有些罪能赎,有些则不可饶恕。”

“罪将知道。”蒋屿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张洇透冷汗的纸铺在地上,推到靳王脚边,再回到原地趴好,“我等只求,只求您能放我等族亲一条生路。”

靳王看了一眼脚底那张纸,面无表情,“当年烈家二十万军,皆有族亲,到头来,连一块残碑、一方孤坟都找不见,只剩那一人漂泊人海,孤苦伶仃,他要去哪、求谁,放他的族亲一条生路呢?”

蒋屿颤声吸气,额头重重砸地,“……罪将知道了。”

靳王再未置一言,起身离开了内室。

一名无天紧跟上来,“殿下,要怎么处置蒋屿他们——”

话音未落,另一名无天快步过来,“不用处置了,他们六人已割喉自尽了。”

靳王抬步的脚一顿,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咸不淡。

“蒋屿等人如何处置,交给二将军吧。”

这时,一名鸿鹄的心腹跑下石阶,对靳王道,“六爷,二爷说——渊尘既扫,不染族襟,让那最后六位海将入土为安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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