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章 第六二三章 三千尘甲(17)

六二三、三千尘甲(17)

“干衣交给我吧,我送进去。”

“好的,二将军。”

屋内,薛敬正在沐浴,乍一听见门外的交谈声,忙想去抓旧衣从桶里起身,奈何门栓先一步动了,他情急将头埋进水里,闭吸后连气泡都不让浮出水面。然而那人进门之后却没动静了,薛敬在水里憋了一阵还是没听见人声,耐不住“哗啦”一下冒出水面,就见二爷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一丝不苟地看信。

他还得闲篆了一盘沉香,点燃了,青烟灼绕。

“儿时凫水尚能撑过一炷香,长大了,却连小时候都不如。”

薛敬无视了他笑音里的嘲讽,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憋气不吭。

二爷将信纸攒进袖筒,故作恍然,“我瞧出来了,这是生我的气呢。”

薛敬趴在桶沿上,拧撑着不愿回头,暮气沉沉道,“是谁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法家集大成者,字字珠玑。”

“是谁说‘诛禁不当,反受其殃。’”

“道举之学,乃治国之本。”

“是谁又说,穷余生诛剿叛佞,为族军血刃。”

二爷轻轻一叹,静静地看着他的后背。

“蒋屿之流,罪不容恕。”薛敬冷道,“我容他们十三年后幡然醒悟,但重典量刑于此,即便不必牵灭九族,三族之内也必受罚刑——‘渊尘既扫,不染族襟’?呵,就你心软。”

二爷莞尔道,“你是觉我愚善,竟宽宥蒋屿之流,分明无视我朝重典,连‘奉法为重’的道理都不懂,简直愧对孤葬九川的二十万族军,狗屁不通。”

薛敬蓦地转头,“我、我又没骂你,你做什么骂你自己?”

二爷淡淡地收拢嘴角,起身走到浴桶边,从袖子里掏出张泛黄的信纸,展开在他眼前,薛敬大略扫了一遍,抬头,“单凭蒋家这封没前没后的旧笺,你就信当年桥天六十四窟引火时,他们三窟放了空响?那六人为救族襟性命,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二爷耐心道,“你要不要先看看这封信是寄给谁的?”

薛敬这才用旁边的干巾擦干了手,将信翻过来,霎时一怔,“这……”

“梁文婴,太子太傅,也是你的启蒙恩师。”二爷将另一封信递给他,“这是梁太傅的回信,上面提到了桥天六十四火窟。”

薛敬连忙仔细看信,就见梁太傅在回笺中写道——

——“时年,北隅忠军冤进惨败,昏治之壅乃始。若不使贱议贵,下必坐上,则必待势重之均,而后相议;桥天火窟空响三门,是诸君六子良忠未泯,若能以暗垒襄助义师,尊北王之令,乃鉴忠推恩之径,或可保全族襟;此之前,需缄口勿语。牢记,天北风,火南倚,恐烧国。此笺阅后即焚,望六子保重。”(注1)

“天北风,火南倚,恐烧国……”薛敬喃喃地念着梁太傅的话,百感交集,“恩师已晓此间来去。”

二爷浅浅“嗯”了一声,“并不一定知晓太子身世,但他定然已知烈家军是如何亡战九龙道的。据石鳞说,蒋屿等人是在三年前递信京师,寻梁太傅解惑,他六人为此事困扰近十年,寝食难安,多少次都想将当年一战的真相呈启御前,奈何将职低微,身边又尽是高氏拥趸,恐怕呈启的奏疏还没送出东州,就会被高凡的人马拦下,从而牵累整个族系,百般纠结,只好作罢。”

“等等!”薛敬忽感疑惑,“方才那沙文叶不是说‘双螟执火镇一窟,棺底斗,一螟出’么?缘何这六人在桥天六十四窟中分镇了三窟,却都活了下来,高凡没有逼他们互相残杀吗?那沙文叶可是为了自己能活命,把他亲弟弟都杀了。”

“这正是我要与你说的。”二爷压低声音,“如今看来,当年从九龙道东归的一百二十八人里,确实有那么几组‘火螟’并没有自相啖食,被勒令互杀的只有一部分,你看这个。”

他遂将蒋屿自戕前推到薛敬脚边的那张名单展开,指给他看。

薛敬大略扫了一遍,便知这是当年埋火九龙道的一百二十八名海将,其中的一部分,按照年份,已经用朱笔一一圈了出来。

“蒋屿给你的这张名单是他们六个人私查私录的,全是这些年间以五花八门的死法殒命的海将。”二爷又将另一张名单展开,“我照着石鳞呈递的海将名册一一比对,发现这些惨死的人都有一个共通。”

“咝……”薛敬立刻将烛火拿近一些,仔细再一看,顿时心中一悸!

名单中光“姜”姓海将就有数十人,其余那些就算不是嫡亲,也和姜家走的很近,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关系——包括几日前被十八骑族军质杀的姜茺。

“被杀的这些几乎都是姜氏血脉,是皇后母族的嫡系近亲!”薛敬大惑不解,“这些年,高凡竟都在借势借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切割皇后的族脉?为什么?”

二爷停顿片刻,隐隐猜测,“纱阮是高凡为姚家从蒂连山精心挑选出的蒂姑,悉心栽培之后,被他使尽手段送予姜钦作养女,纱阮这才有机会接近皇族,终得廉庆帝倾慕,封为帝后。三十余载风雨荏苒,人在变,人心也在变,时至今日,或许这位姜皇后与高凡之间,也并非坚若磐石——”

薛敬听出了他话中的隐意,试探着问,“难道是……太子?”

二爷斜倚在木桶边沿,换了个姿势,“东运水师是皇后的娘家军,虽然此刻她看似与高凡同舟共济,但对于太子而言,哪怕高凡再三许诺为扶他登位可以倾尽一切,可惜此人狡诈阴毒,在过去的十数年里,利用岭南王的势力藏身、养兵、用‘金丝带’豢养饮血营,差一点就吞灭了北鹘数百年的家国根基,事成之后立马翻脸,反将岭南王废弃,赶尽杀绝——如此心机和手段,都是太子这些年亲身经历过,看在眼里的。他虽敬重高凡,却也忌惮他,忌惮哪一天此人故伎重演,将他当做第二个岭南王,去母留子,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面是生他养他、三十多年来万事为他筹谋,与他在深宫相依为命的生母;另一面却是半路登门、翻脸无情的神秘门客,换作是你,你会更倾向哪一边呢?”

“所以……太子的猜忌和多疑成了高凡和皇后之间的绊脚石,同样也会令高凡忌惮。”薛敬顺着他的意思道。

二爷点了点头,又道,“‘金丝带’是在五王封侯期间开始锻造的,可直到五王之征覆灭,‘金丝带’都还只是一条半截航路,尚未贯通南北两国——是高凡带着王五的遗孤陆老三,和尚在雏形的‘金丝带’,唆诱岭南王,成功敲开了岭南封府的大门,为他之后豢养鬼门和饮血营雏军寻到了一片富足、安稳、又隐秘的栖息地。”

“彼时太子刚刚出生,姚疆刚死,你父皇也才刚刚登基,那之后整整二十三年的时间,东运水师与鬼门铃刀互无干涉,连一星半点的关联都没有,两边皆严防死守,都不愿对方渗透进自己的领地。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可是一边的。”

“嗯。”薛敬沉吟片刻,“太子对于高凡这个看似臣服于他,却始终猜不透心思的‘半路登门客’,显然是有防备心的。”

“因此那些年里,水师中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将领被高凡真正收买,如呼尔杀那般成为傀儡,对他言听计从。”二爷接道,“调兵、遣将始终需要皇后和太子同时用印,高凡隔着两道动兵令,束手束脚。姜氏族系庞杂,西起海郡东州,东至南海朱礁港,不容任何势力轻易渗透——”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直到泽济二十三年冬初,九龙道一战。”

二爷用食指轻划着水波,任涟漪撞击桶壁。

“一百二十八名船将提前暗伏枕生峡,用六十四门火毒炸毁我北隅军堤,同时也为高凡撕开了一道渗透进东运水师的口子——近十数年,他利用‘双螟执火镇一窟,棺底斗,一螟出’这一霸道,迫使姜氏海将相互蚕食,又利用细分出的二十一条粮脉将自东州港驶入京师熔丘的这条水路一分十八等份,让各粮脉为他运‘幼蝉’,制金鸣砂。就这样,各粮脉间互无倚助,明争暗抢,如鼠啮蠹蛀,一点一点地被高凡切割、分化,渗透……太子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薛敬暗暗点头,再次看向这张圈了红圈的海将名单,如今便能解释高凡逼迫“互为啖食”的一百二十八名海将里,缘何死的都是和姜家相关的近亲族将。在高凡看来,东运水师与其渗透不了,在将来兵变时处处被皇后扼喉,倒不如利用这十数年的养兵期,将其内部最重要的将位统统换成自己的人马。

因此,只要姜氏嫡将完成互杀,高凡无所谓那些旁系外将是死是活,蒋屿等六位义士才能苟活下来;

因此,在今日虫山一战,高凡偏偏赶在小敏之前,用金鸣砂毒殁了十七条粮脉出兵灵江的所有船兵——一来,确实如季卿所说,是为警告自己,他想取自己的性命,可在咫尺须臾间;二来,也是在借此战清除异己,将水师中所剩无几,原本就对他三心二意的姜氏族将赶尽杀绝,彻底斩断皇后的手足;三来,是为警告太子服帖听话,别再心存侥幸;

也因此,即便有十万天府水军在握,高凡还是独养了一支“蜕军”镇后,这支“蜕军”还是用这十万水师精养的,当着皇后和太子的面。

诚然,杀鸡攫卵比养虎成患更为保险。

“蜕,是高凡用东运水师的气运和孤岛幼子的性命作赌,二对一换来的。”二爷又道,“瓦解水师,孤养砂蜕——或能在未来临天一战中,将兵权彻底控制于手,届时,皇后死活不计,太子孤身一人,只得任他摆布。可若想在京城炼‘蜕’,有一个环节至关重要……水冷了,你要不要先出来?”

薛敬听得正专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哗啦”一下起身。

水花四溅,二爷忙撤身后退,用袖子掸了一下,就见这人大摇大摆地跨出浴桶,浑身湿哒哒地淌着水,下头晃荡着,就这么亮亮堂堂地出来了。

“你……你怎么不遮一遮!”二爷忙背过身,窘道。

殿下顿感莫名,“谁家洗澡的时候穿衣服?我伺候你洗的时候,也没见你穿。”

两人共浴和单瞧着一人光溜溜地洗澡,那情景始终是不一样的。

二爷随手将备好的干衣扔给他,撂下一句“穿好过来”便要离开,忽被那人钳住了手腕不让走,随即腰被一双有劲的长臂勾住,任由身上的水乱七八糟地往自己身上蹭,“你——没!”

“没规矩,不像话,不成体统——还有什么?”薛敬搂紧他,下巴搁在他肩上,故意拿嘴唇上的水往他脖子里蹭,“你骂,我听着。”

“啧……”

二爷被他潮热的嘴唇烫得一缩,想躲偏不给躲,忽然身体一轻,竟被他拦腰捧起来,稳当当地放在桶沿上。二爷吓了一跳,霎时身体绷紧,指骨下意识攥紧桶沿,奈何桶沿细窄,稍不留神往后就要栽进水里,可若往前,这人还光着……好在被他湿乎乎地圈在臂弯里,紧紧箍着才不至于滑落。

二爷挣不过他,只得好言相劝,“天冷,先把衣服穿上,会招病的。”

“好。”薛敬十分听话,一手圈着他,一手从旁边一叠干衣里抽了件寝衣,随意披在肩上,下身仍不着片缕,还大力分开他的双腿,故意往前靠。

冷风从窗缝吹进来,窗沿上的沉香燃至末端,徐徐地飘来香流。

二爷硬撑了片刻就不行了,“我……我撑不住。”

这姿势委实有些难为他,往前,有辱斯文,向后,掉进水里。

“要么双腿勾着我,要么手臂搂我的脖子,哪一样都比现在舒服,打什么别?”薛敬认真提醒道,“你这样,我可松手了。”

“……”二爷权衡片刻,终还是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人一往前倾,双腿也顺势缠住了他。

困泽在后,他还是不愿跌下去。

薛敬霎时心满意足,浴桶中水温尚存,热气腾腾,一股一股地飘起白烟,两人皮肤接触的地方,每一寸都似着了火。

“你当我是浮木,拼命抓着我,我渡你过海。”

二爷被他的话逗笑了,调侃道,“你那水性……是谁闭气撑不过一炷香?”

殿下微仰起头,刚好撞到他唇上,咬着他说,“闭气撑不过,亲你可以。”

随即深深地吻上去,薛敬只用一只手臂搂紧他,另一只手腾出来,一边亲,一边趁他失神,拇指攀上他的脖颈,摩挲着侧颈上那根突突直跳的血筋,包裹着一层惨白细嫩的膜,一掐一揉,便听他克制难忍地碎喘,时缓时促。二爷被亲得向后仰时,只能拼命往前扒,扒住了就不丢,发丝飘散在水中,漾起一片乌浓。

云烟挑墨,芙蓉点血。

可这样旖旎地亲上一阵,又觉像是偷来的悠哉,二爷莫名愧疚。

“穷思竭虑这毛病,得改。”

于是掐着他的脖子,吻得更深。

二爷无奈,这也要他改,那也要他改,明明早就过了上房揭瓦的年岁,还要人教他怎么活。可他偏偏有些爱听这人碎碎叨叨的数落,念他早睡、温食、少思、多动,别总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琢磨着算计人。

……

就这样你来我往,也不知过了几炷香,直到最后亲得二爷浑身瘫软,若不撑着他,人总往下掉。他人一不舒服,就想躲,薛敬问他躲什么,他说硌得慌。

薛敬低头认真地看了一眼,敲了敲桶壁,一本正经地问,“我硌,还是它硌。”

“……”想说“都硌”,又实在难以启齿。

薛敬掐着他后背绷紧的脊骨,寸寸向下,“一寸莲花一寸骨,二哥哥生得漂亮,单单嘴硬。”

随即双臂猛一用力,一把托起他,像是端捧着一只莲上仙,走到摆放供果的台前,稳稳地将他摆在临窗的条案上,再将窗缝敞开一些,夜风能逼退情热。

二爷没冒他那么大的火,懒洋洋地倚窗远眺。

守云阁,端雨台。

“黄昏新雪后,上悬星寰,下彻江眸;

蹀躞南北走,琴水东西流。

苍翠长青,情人白首;

年年久久,一盏孤舟。”

……

江面上摆筏的渔人唱着乡音曲,端雨台上神仙游。

薛敬用干巾擦干他方才弄湿的发尾,转去穿衣。

二爷斜靠在窗叶上,回头瞧着他。

这人的肩臂好似更宽阔了,四肢修长,每一寸筋骨都似被经年沙场的风刀锻塑过。想他年少时就跻身行伍,偏偏少长那几分温文相,戎衣叩马,连刀眼上的“燹”字都是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他自幼饱读诗书,文墨精湛,最爱研史,在诗情画意的温柔汤里一荡,通情早慧,最不喜凉薄,浑身热腾腾的,像是一团永生不灭的火,除了自己身上的点点滴滴,他什么都能将就。

可仔细再一瞧他的眉眼,又觉他不是将就的人。年纪小,胆子却大,敢登天阙骂诸神不公,敢闯野漠孤身徒步,敢端起一壶断头酒,死到临头还云淡风轻地笑言情人话,敢在尸血横陈的怒江尾伐木截流,将无辜残骨一块块拾走。

还敢在雀鸟惊飞的野林里干有辱斯文的风流事,堂而皇之。

好像除了平白惹怒自己,他什么都敢。

薛敬束好腰封,走回二爷跟前,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二爷早看出他藏了心事,也不直接问,迂回道,“守云阁地下酒窖的事,不久便会传回靖天——‘更滴三万血’可不在刑典所记。”

薛敬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漠视刑典,滥用私刑。”

“我的意思是,要杀你就杀干净。”

薛敬一怔,头微微低下。

“不过,得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二爷扶起他的下巴,告诫道,“酷吏之血,放就放了,要放就放得干净些,别给自己留后患,也别给旁人留把柄。殿下做事,向来光明磊落,绝不受宵小欺凌,可宵小也有宵小的本事,封镇玄堂是要你定邦安民的,由着他们用你斩天衢的刀去地垆杀虱鬼,对虱鬼而言,那是喜从天降,对你,是得不偿失。”

薛敬彻底冷静下来,“可事已至此……”

“我来。”

“你已经想好了?”

二爷笑起来,“哪次你捅的篓子,不是我和泥去补?”

“这回我没捅篓子。”殿下怒起反驳,“我知你心结所在,就算叫他们滴尽三万血,仇脓也难消,不是所有沉疴都有药可医的。我终究回不到十三年前,无法将族军救下,我晚生六年,晚来一步……或许穷尽此生都寻不到你期许的一场春霖,无法抚慰你想见的山田,我做不到,弥补不了……”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见他懊愧、悔恨,方知他郁郁寡欢的症结在哪,原是很多年前,久到他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病入膏肓时的随口一言。

“我当时还说了什么?”

“你说……心已入秋,难寻春霖。”

“难寻就不寻了,你纠结什么?”

“可……”薛敬不甘,“可我想你寻到,总不能看你郁郁寡欢地与我过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呢……对吧?”

“现如今,我已寻到了。”

薛敬浑然抬头,有些忐忑,“是……我吗?”

二爷反问,“不是你吗?”

“我觉得不是我,否则你不会时至今日,红芦雪香还闻不得。”

“那不是闻不得,是不愿再闻。”二爷叹道,“仇脓既深埋腠理,便不必执意去消,应许它们存在。过往,我总将前尘余生、灾祸祥吉混为一谈,用前尘祸丈量余生福,于是处处悲苦。回头去瞧,其实春霖就在左右,山田就在眼前。”

以前二爷总执拗地认为,无法治愈的仇脓将伴随余生,于是他甘心做那倚山望海的守灵人,背着二十万熔骨踽踽向前,一个都不能落,也不配快活。

可自当他试着往前看,却发现不知不觉间,肩头的灯已点亮许久,脚下的路也已不再是寸草不生,自己竟也提灯走马,往贴满福禄的生门又近了一步。

他这好似才明白,往日殃祸既成定局,就应任它埋在心底,允许自己痛苦、愤怒,允许自己攀着“情爱”这棵救命草短暂出水火,唯独不该时刻剜出溃烂的仇脓,同心上人了此残生,那不公平。再精湛的良医也治愈不了自甘堕落的醉鬼,再火热的身躯也暖不热孤注投冰的冷身。

薛敬将耳朵贴在他心口上,轻问,“那你这颗‘入秋’的心呢?”

“心无疚,随意度春秋。”二爷道,“我将往日灾殃同冷心葬于秋时,用余生福寿敬王封初燹,待春霖普降,亦将有润养我烈家军骨的一片山田。你生在刚刚好的年岁,让我刚刚好遇见你,没有晚。”

——莫问来时多崎路,为做情人眼中雪。

薛敬双臂收紧,死死地箍紧他的腰,头抵在他肩头,放肆地笑……

他好似站上惨败多年的云疆,久违地望见了耀眼的云幡。

他穷尽所有,赢下了生平最难打的一仗。

“我得把你这话一笔一划地拓下来,按手印画押,免得你赖账。”

二爷侧眸望向夜幕,每一字都似凝固光耀的星辰。

“生杀帐中三香为证,鹿铃作抵,绝不赖账。”

未料他回答得如此郑重,薛敬一时没接上话,片晌发出一声苦笑,“若我当年未曾质北,你不一定瞧得上我。”

“为何?”

“忠军不奉虐世皇,不守冤骨疆。”薛敬脱口而出道,“族军若善全,本可以更有出息。”

二爷反手捂住他的嘴,警告道,“无天还在外面,方才桶里泡的是酒吗?”

薛敬扒拉开他的手心,笑得背脊乱颤,片刻后突然不笑了,垂首时双眼充血,多年来的心酸涌上心头,眼泪却成了最珍贵的黄汤,一滴都不准流下来。

“二哥哥说过,斩将,从来不应用酷刑。”

“嗯。”二爷按住他的后颈,轻轻捋顺那几根逆生的刺,“但我也说过,除非十恶不赦。”

一夜之间,他断斩皇朝海将几近半百,这在南朝,史无前例。

燹锋浸过淋骨肉,大开大合,这一刀划开在南朝海隅的心脏,想必要愈合许多年。

二爷无从安慰,想了想,哄着说,“我问老板的外孙女赊了几粒奶糖。”

薛敬没多想,“谁家的奶娃娃跟来了,还要糖——”忽然反应过来,从他怀里抬起头,“你当我几岁!”

“可流星小时候……”

“那是小胖子他——”

“……也这么喂你。”二爷一点情面也不留,“在你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殿下彻底哑了,所有酸苦恼怒一股脑地噎了回去,憋得粗气直喘。

“年岁”这玩意是他一生都跨不过去的坎,这人百试百灵。

“吃吗?”他还真从袖子里掏出一粒奶糖,一片片剥去糖纸。

薛敬绝然不接,转身回到墙角的椅子上坐下,二爷跟过来,将那粒奶糖隔着糖纸,搁在他手边展开的舆图上,食指轻轻敲了两下,“奶糖化了,就不能吃了。”

薛敬侧眸一瞧,发现那粒奶糖刚好被他搁在“九山七桥”的位子上,这竟然是一张靖天的舆图。他随即反应过来,二爷是在用一粒奶糖提醒自己,别再与杂乱的思绪反复周旋,该回正题了。

“你是说……”

“十数年间,不管是从西川高原一路东出的运砂路,还是由南向北运送‘初蝉’冰棺的那条水航,入京必泊九山七桥。”二爷停在图中“九山七桥”的位置,隐隐提醒,“这里是东西和南北两条运路的交汇——百货经行,官商必争,比奶糖可甜多了。”

薛敬皱起眉,“这就是你方才说的,高凡若要在京师炼‘蜕’,最重要的一环——九山七桥。”

二爷抱起臂,“那么我们就来算算,这些年间,朝中都有谁经掌过九山七桥。”

“最早可以倒推回十四年前,”薛敬道,“萃阑殿那场大火之后,阿灵失踪,后来咱们查出,是梅妃提前令林小孟抱走了小公主,送她登上了当时经停九山七桥的起镖船,作为待选的‘药童’,被送往岭南百草阁。当时九山七桥丰船司的船令是穆府的穆安。”(前情:534章)

“穆安是个给钱就能办事的主,边缘人,梅妃若想通过林惠安买通他,轻而易举。”二爷又道,“再之后,便是徐氏战铁的数百名铁匠,他们被迷晕后装进木箱,从西川高原的仰山铁集分批送往京师,穆安那时还在任,据他临死前回忆,那些箱子的接货人是承恩阁,也就是贺人寰。”(前情:509、573章)

薛敬“嗯”了一声,“承恩阁将接收来的徐氏铁匠转运至熔丘,人和砂是分开的,接‘人’的是承恩阁,那接‘砂’的……”

——“谋蝉。”

——“谋蝉。”

两人异口同声。

他们的眼神同时间撞到一起,二爷道,“便是方才你审姜耀南时他亲口说的,这些年在九山七桥接引存放‘幼蝉’冰棺的那位宦臣。”

“忠途也曾提到过他。”薛敬将话音放缓,“他说小梨风护运过的金砂水路就在九山七桥卸货,曾几次入港,前来接货的人中就有这个谋蝉。‘谋’这个姓氏在宫中并不多见,所以我记得——他是光禄寺的一名内阍。”(前情:573章)

“光禄寺下统太官、珍馐、良酝、掌醢四署,分掌朝会、祭祀、酒醴、膳馐四政,谋蝉归哪一署?”(注2)

“早年是珍馐署的,后转调良酝署,掌御贡。”

“那么这条线便顺下来了……”二爷盘桓着,“高凡若想在京师砂,亟需‘东西’‘南北’两条运砂路的帮扶——‘东西运路’经西川、川渝、岭南琴水、中京垩阳渡,泊九山七桥——名‘天关渡水桥’,可以为他源源不断地输运尚未炼制的金鸣原砂,是炼造蜕军的砂源;”(前情:576章)

“‘南北运路’则由东运水师的十八条粮脉承运,船启外海诸岛,回南海内陆港后沿东州一路北进,过淮水、中京,同样泊船九山七桥,将封有‘初蝉’的冰棺秘密运进熔丘,成为炼造蜕军的‘人皿’。”

“然我朝有令,凡入京船只,过港泊渡必登船巡检,他们若想将金鸣原砂和‘初蝉’冰棺一趟趟、合规合矩地运进九山七桥,便需要一个‘过港不受船检’的正当理由——”

薛敬立马想起来,“杜奂家的御膳船,还有皇后的生辰宴!”

“不错。”二爷道,“‘东西运路’有杜家定期进贡的海珍佳酿作掩,‘南北运路’的姜家海船则以贺祝皇后生辰为由,两边入京,一路过港泊渡都能畅行无阻。谋蝉是光禄寺‘良酝署’的人,名正言顺接卸御贡,由他分拣后,该呈御宴的呈御宴,该贺寿的贺寿,该进熔丘的进熔丘。”

薛敬心一沉,光凭一个小小光禄寺的内宦,就能做那把修裁乱枝的剪刀,由他来控制在哪里开杈,哪支杈开哪树花。

十数年来,“东西”和“南北”两条运路——鬼门铃刀和东运水师分别承运,穆府收验时放水,承恩阁接货,光禄寺分拣;

同时,六部大半牵涉其中——户部有任半山暗中拨银;工部有何文墉牵头大兴土木;兵部有郭业槐盖印,使航船畅行于各个营门;吏部有计廷章按需售官,杜奂这等杂碎才得以官受恒城,杜家的御膳船才能在内陆过港不检。

此外,“靖天四府”中亦有三府在案——左丞仇耀负责暗中为“金丝带”拓航,右丞魏显治下承恩阁,助贺人寰买通官路,豢养京师“鬼门”;穆府严治禁军,穆安控制九山七桥的丰船司;

最后,皇后清肃后宫,太子坐镇前朝。

高凡穷其半生,掘出的这条通天路,可谓无懈可击。

皇城,天灯尽灭,只闻丧钟。

“江山尽数沦为蚁蛀,就不给它们喂糖了。”薛敬将那粒发软的奶糖从舆图上拿开,默默攒进袖筒,“这个‘谋蝉’,要不要保?”

二爷反问他,“你的意思呢?”

“光禄寺……”薛敬想了想,将袖带缠紧,“正巧杜奂也在那膻猪,老友重逢,我想先晾着他们,晒晒网。”

“那若是敌人捷足先登呢?”

“那就看他二人谁胃口大,先把对方吞下去,先吞下的那个,能活得久一点。”

二爷低笑,“好,那我给你五哥传信,让他和顾棠盯人的时候,放放水。”

这时,门外传来小敏的声音,“二爷,六爷,楼底下出了点事,那个膏肓让我来叫你们。”

薛敬刚要起身,二爷按住他,“欸,你别下去了,刚换的新衣。”

薛敬大约猜到他要干什么,并不阻拦,只是隐隐提醒,“无天……还不算正式站在我们这边,万事好言相劝。”

二爷摇头苦笑,“你当我是吃人的虎豹,专捡人身上的软肉下刀?”

“我……”

“你放心,我记着账呢。”二爷笑道,“既登王舟,就没有半途下船的道理,无天的投名状还没献完呢。”

说罢折身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忘了问你,当时忠途一提到‘谋公公’,你立刻就想到‘谋蝉’,虽然如你所说,‘谋’这个姓氏罕见,可你在宫里的时候,他还只是光禄寺一个执勤的小太监,跟你的云河殿隔着八竿子远,宫里的内宦数以千计,你怎么偏偏记住了他?”

薛敬咳了一声,眼神盲目躲开,“那个……反正我就是记住了。”

“为什么?”二爷走回来,不依不饶。

眼看瞒不住了,殿下硬着头皮说,“三岁那年有一天我惊了魇,夜里哭闹不止,惊动了隔壁萃阑殿的梅妃,她遣人来问,嬷嬷便说明了我的情况,梅妃便让御膳房那边送了甜食过来,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太监,他背着嬷嬷塞了几块奶糖在我的枕头底下,嬷嬷喊他‘谋公公’,那之后我在萃阑殿也见过他几次,便记住了。”

“三岁……”二爷心里一紧,“是你母妃……”

“嗯……”薛敬忙安慰他,“没事,都过去了,三岁的小娃娃哪记得住——”

忽然,眉心一热,原是那人俯身,在自己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还顺势摸走了自己袖子里藏的那块奶糖。

“你长大了,不适合吃这个,以后都不吃了。”

“季卿,”薛敬在他身后叫住他,“你予我的,与他们给的都不一样,哪怕是一捧水,也是甜的。往日祸去,今日福至,你在我这里,没有任何忌讳。所以……把奶糖还给我吧,好么?”

注1:天北风,火南倚,恐烧国——出自《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

注2:“光禄寺”的职官分署,取自《中国历代官职沿革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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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3章 第六二三章 三千尘甲(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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