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纪念番外——五年

番外一、五年(发文五周年纪念番外)

薛敬刚拜山那会儿,鸿鹄还远不是后来的规模,那时只有三座寨山,分别是石头堡、大怒和孤山,二爷他们相继拜山后,鸿鹄秣兵推北,逐渐将主寨又北扩了五座寨山——涤浊、高哨、扎鼓王、湛明、杀草木。至此,鸿鹄八寨建制初成。

这一年,是泽济二十七年末,二爷拜山后的第四个年头。

这年,薛敬十四岁,个头连月地长,到了年尾已经能和守山人比肩,陆老三瞧着比自己还冒出头尖儿的薛敬直犯愁,嫌他费布,夹棉的马裤隔月就要新缝;

这年,流星刚默会逍遥游,还正掰着指头,跟庄老爷子对簿大椿树和蟪蛄相差的寿岁,追问二爷,鲲鹏展翅到底是不是三千六百二十五里;

这年,蓝舟北拓阴山马道,和葛笑联手,将游匪彻底赶至阴山以北,再不敢南犯;

这年,原本已好不容易将阴山黑市打通的万八千遇见了阻力,九月原本是寨中置办新马的时节,走马坡上的驯马师早已枕戈待旦,然而万大寨主回来时两手空空,连一簇马鬃都没瞧见,当夜,生杀帐彻夜明灯,守山人也被从九则峰顶叫了回来。

“二爷,这事不能赖我啊!”万八千跪在虎头椅前,头上插着一撮马毛,委屈又狼狈,“是那阴山游匪被老四老五一顿凶追猛打打出了屁,他们那匪头,叫‘臭猴子’的,缩在极北的山包里不敢冒头,整个阴山黑市都被一个叫‘三阳寨’的老匪窝占了,他们和当地官府勾结,说是从此再不卖南边一匹战马!我、我也没招啊……”

葛笑一听他这话直接炸了,噌地一下站起来,“老万,你这是什么话?!是你自己跑去三阳寨点的炮,非但没跟人家把买卖谈妥,反倒将我和老四这一年来北推的战果全糟践了!你一个大寨主,带着小千号人愣是没干过人家,死伤了近百名兄弟不说,还被人家秃毛鸡一样插着根马尾毛,屁滚尿流地赶回来,丢人丢到鹘狗那里,我他妈还没问你责呢,你倒会先咬人!”

“我哪咬你了!”万八千作势起身,“老五,我也拼了命,流了血,今年这马镖子我是一匹也没带回来不错,可往年的镖头哪年不是我拿得最多!你不能因为这一次就把我以前的功垛都拔了,我已经够惨了,你还往我伤口上撒盐!”

“你他娘的还有理了——我!”

“都少吵两句!”陆荣上前拽开两人,劝起架,“老五你少说几句!老万,一码归一码,错就是错,你也别在这喊冤了!”

蓝舟也气得不行,手里攥着马鞭,始终黑沉着脸,等他们吵完方才开口,话音却是朝着主座的,“二爷,快到年关了,兄弟们白忙活一场,到现在一匹金标战马都没捞着,还死伤了这么多兄弟,这气要是就这么咽了,我蓝舟可不干!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时北推反杀,就等您一句话!”

“二爷!”万八千一听这话,立马又跪不住了,“让我去,我带人北推反杀!”

“跪好。”鸣鹿铃一响,二爷从渐渐光火后抬眸,冷声道,“还嫌祸闯的不够大,是不是要等你万大寨主把我这生杀帐赔进去,才能免开尊口?”

“……”万八千立刻龟缩回地垫上,大气都不敢再出。

二爷转对众人道,“这回老万在阴山黑市栽了他们的道,虽说他丢了家当,仗着人多势众也没讨到好处,好在是活着回来了,没把命丢在外头。”

这话看似是帮万八千解围,倒让他更觉无地自容,原本脑袋顶着根马鬃是来乞惨的,没想到一句安抚没捞着,竟受人挤兑,只得默默将马毛扯下来,憋着火丢到一边。

葛笑让二爷几句话训舒坦了,四平八稳地坐回椅上,从蓝舟手里顺过马鞭,帮他拿剪刀修剪鞭头。

二爷捻摩指腹,问道,“这三阳寨是什么来头?”

陆荣道,“我查过他们,三阳寨其实不是北鹘的游匪,都是南朝人,近年建起的新匪笼,起初在极北云台一带流荡猖獗,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和北鹘那边的军府勾结上了,趁着这回老四他们把阴山游匪揍回了北鹘老家,三阳寨就趁机吞占了阴山黑集,放话说再不兜售一匹战马给南边——二爷,这摆明了是说给鸿鹄听的。”

二爷蹙眉,“他们是南朝的,发家在哪?大当家的是谁?”

“静水山坪外的阴山马道上有个叫‘擒生岭’的小山岗,是三阳寨的发家地,至于大当家的……”陆荣看了一眼跪在中间的万八千,“二爷,我没查着。”

二爷扫了他二人一眼,心知肚明一笑,“老三,知情不报比之打了败仗夹着尾巴来我这乞惨叫屈的人还要可恨,你是想年关的拜山宴,一个人在禁闭里过?”

“不、不敢!”陆荣立马也跪下来,硬着头皮道,“那当家的诨名‘江老蟒’,是……是老万以前养的人。”

二爷“哦”了一声,垂眸看向万八千,“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万大寨主的老冤家,早年你坐镇生杀帐时,鸿鹄的叛徒。”

万八千怒吸了一口气,转头狠狠剜了陆荣一眼。

“合着老万你是让自己的亲信捅了腋窝子!”葛笑难以置信,“这你他娘的都能忍!”

“我忍个屁!”万八千最受不了激将,当即跪着滑到虎头椅前,开嗓大嚷,“二爷,不管您答不答应,这三阳寨我是剿定了!您许我三千兵,我这就去荡平阴山黑集!”

“三千兵?”二爷冷笑,“他三阳寨加上砍山的木匠撑死也就不过五百人,你前日带着千把人舞到人家门口被人家揍得屁滚尿流,已经够丢人了,现在还跟我要三千人打算以大欺小,我平日是不怎么露面,但我还要脸。你的账我回头一并算,先滚吧。”

万八千一句都不敢多言,立马夹着尾巴滚出了生杀帐。

“去盯着他,别叫他一脑门子火,出去给我惹事。”二爷对陆荣道。

“是。”

两人走后,二爷才对蓝舟道,“你这就回去,把万八千寨头的人马统个数给我,‘大怒’和‘孤山’ 一直归在老万手底下,阵列庸散,趁这回,我想重新排。”

蓝舟听出他话里藏话,试探道,“二爷,您是要……分立新寨?”

二爷斜靠在虎皮上,手指摩挲着鸣鹿铃的流苏,笑起来,“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四爷。不错,我是想继续北推寨山,再立新主——那‘擒生岭’是北进阴山的要塞,我早就想吞了,只是苦于找不到由头,如今三阳寨率先挑衅,倒是让我出师有名。那江老蟒是鸿鹄的叛徒,要死也只能死在关外,别脏了我鸿鹄的寨门。至于阴山游匪,北鹘人的阴山黑集咱们一时吞不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还给他们,年关说不定还能从集上多易几匹好马。”

葛笑好奇,“那二爷,您要北推新寨,这第六位寨主的人选,是谁?”

二爷只是笑了笑,没答他。

两人走出生杀帐时,已近午夜。

“哥你走慢点,我腿酸。”蓝舟秋倦,一到这个点就腿软犯困。

葛笑转过身,揽住他的腰顺势将他抱起,动作娴熟,大踏步继续往山上走,“我说,二爷怎么还卖关子呢?”

蓝舟窝在他怀里,舒服得快睡着了,含含混混地答,“那谁知道,二爷的心思,你我谁又猜得准呢?”

“不对,你肯定知道!”葛笑故意将他摇醒,“快告诉我!”

蓝舟打了个哈欠,手指勾开他的衣襟,冰冷的手心一直往里头钻,没前没后地问,“小六最近又长高了,超过你没?”

“那照我还差点!你哥哥我身长八——”葛笑脚步一顿,低头,“不会是小六吧?”

蓝舟笑吟吟地瞧着他,“二爷、你、我、老三、还有小六,咱们五人四年多前是一起拜的山,和老万歃血成为兄弟,论年龄他排行六,是最小的,可这些年鸿鹄一直北扩,山头拿下了一个又一个,咱们几个每人都有寨山分管,只小六还闲着。”

葛笑不乐意了,“可……可我那弟弟还小!”

“刚拜山的时候是小,现在呢?一身牛劲没处使,都敢跑去狼窝里猎狼了!”

“他现在也才不到十五!”葛笑心疼得不行,婆婆妈妈地念叨,“他还在当小混账的年纪,就该他调皮捣蛋!做错了事二爷让我抽鞭子,我那鞭子甩的三里外都能听得见响,可你看他后背上,一片皮都没破!抽完一顿再上房揭瓦,哥哥我罩着他!你们让他那么早管事、见血,人就钝了,就不好玩了。”

“可你瞧他的身份,是不见血的主吗?”蓝舟直接捅破了那层他们谁都不忍触碰的窗纸,“早晚的事。”

葛笑还是气闷,步子都跟着沉重起来。

天边还是那轮月,九则峰的深秋,开始落霜了……

蓝舟见他不痛快,顺手摩挲着他胸口的皮肉,“哥,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喝花酒,睡美人。”葛笑这一路被他撩得拱火,磨着后槽牙报复。

“巧了,跟我一样。”蓝舟反将一军,继续往他脖子里吹气,调笑道,“我睡过的美人里,你是最丑的一个……”

“什么?!”葛笑彻底不干了,掐着他拽到眼前,“你再说一遍老子丑?”

“……”腰被掐软了,四爷在他怀里抖抖索索的,唇齿间含了水似的,一直在哼,眼角晕开一抹潮粉,像浅绛了一层云霜。

葛笑忍不了了,当机立断,大步朝野兽出没的深山里走。

“去哪儿?”

“伺候四爷骑马射月!”葛笑用长臂捆紧他,狞笑道,“大好孤山,若不死一回,对不住老子当年挂红的头牌!”

生杀帐帐帘翻动,火烛摇影。

“杵在门口做什么,进来。”二爷翻着书册,没看他。

薛敬默默走进来,单膝跪在椅前,一声不吭。

二爷拢紧狐裘,抬眸看了他一眼,“老三怎么回事,禁闭还没关到时辰,就把你放出来了,不像话。”

“到时辰了,”少年的眼里匿着火,憋气道,“今年降霜提早了片刻,入夜就到了。”

二爷瞧着翻动的帐帘后飘起的白雾,笑道,“老天爷不忍关你,倒是连起霜的时辰都提前了。”

薛敬始终低着头,“可你关了我整一月。”

“是你自己闯的祸……”

“害我陪你少过一个中秋。”少年这才抬头,眼中尽是恼怒和遗憾,“二爷去岁说过的话,过了个年就可不作数了,那老天爷没按时辰降霜,又有什么不妥?”

“……”二爷撂下书,“这是变着话埋怨起我了。那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关你?”

“我未经你的允许,一个人跑去山里猎狼。”少年不服气道,“可……可分明是你说我骑射初成,你出的那些考题,我都过关了!”

“考题过关,不代表真正的杀场上也能躲得过暗锋。”二爷训道,“九则峰的险丛里尽是毒爪,你一个人跑去猎狼,能猎到也就罢了,只怕会被咬得骨头都不剩。”

“没猎到,还不是因为五哥突然出现绑走了我。”少年闷声说,“害我丢了三个数。”

二爷没听清,“什么‘三个数’?”

薛敬没答,怔怔地抬头,仰视着椅中人。

听陆荣说,他这一整月有大半时间都是卧病,人恹恹的,脸色苍白,眼角细微泛红,腰骨看似没什么力气,只想时刻歪在软枕上,攥紧书卷的指节也是惨白一片……

“二爷,您该歇息了,我背您回石头房吧。”

二爷刚想说“有轮椅”,可左右一看,又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轮椅前两日毂坏了,让陆荣拿去修还没送回来,无奈“嗯”了一声,只得任他背,任他弄。

从年初起,这些背人推车的小活薛敬就百般琢磨着,从旁人手里抢了过来。第一次被他背起时二爷半梦半醒,是被薛敬左摇右晃着颠醒的,吓得他连连婉拒,可少年的手臂钳子似的,勒紧他的腿根不让他乱动。

再往后,他的步子愈发稳健,比任何一人都要谨慎。

他说起初晃是因为第一次背,紧张,后面不晃了,只因不想再听到那句“你还小”。

他说自己肩能扛,臂能挑,鲜活的一个人挂在身上,他这一辈子都背得动。

十四岁,尚没学会委曲求全的年纪,夸下的海口,他说他认一生。

“我晨起背山,负重已逾百斤,过几日还要加量。”

回石头房的途中,二爷让他避开聚集着老万家伤兵的走马坡,走另外一条路。

“当心压得不再长个。”

“不会。”少年回头,朗然一笑,“我定然长过你门口那堵院墙,往后除夕夜贴春联,不用劳他们搬梯子。”

二爷在他背上,看着他后脑的发髻,从黄口小儿到怒马鲜衣,一晃眼,五年间。

“你背山,是为有朝一日提得起重剑,挥得动长戟。”

“也是为背你时,手不酸,臂不抖。”

二爷无奈,“这些琐事,可以有旁人做。”

少年脚步一顿,恳切地征询,“那日后这些琐事……能不能只是我?”

“……”

二爷不禁犯起愁,近日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总在这些芝麻琐事上跟自己打别。

突然几句交谈钻入耳廓,薛敬将脚步放缓,依稀听见那是万八千训人的声音,交谈的内容和今日阴山黑集上吃瘪有关。

“这一战,我想你领兵。”二爷凑到他耳边,轻声说。

“什么?!”薛敬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好啊!我这就去割那老蟒蛇的胆回来给你泡药酒!”说到这,他忽然反应过来,“不、不是……那个,我是说,你当真让我去?”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笑容收净,“偷听生杀帐议事,是什么罪?”

薛敬干咳两声,硬着头皮说,“上个月抽我那几鞭子,不能抵过吗?那伤到现在还没好呢,我怕你给我抽破相了,日后嫌弃我,不许我背你了……”

“……”二爷无语,这惨兮兮的样子做给谁看的?别说那几鞭子都是提前交代好的,葛笑根本没下狠手,就算真被谁抽花了脸,丑了就不能背人了?自己让人背扶是因为腿脚不便,又不是土皇帝选妃,只选好看的。

“二爷,那我何时启程?”

“容我几日,我让老四和老五给你护航。”

“好!”

将二爷送回石头房,在屋外守到他熄灯后,薛敬这才打算回房,然而刚要起身,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狗叫声,他听出是万八千学的,脚步一转,打算去见见他。

万八千在石头房外来回踱步,一见薛敬出来,立马拉着他往山下扯,薛敬一路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直到把人扯进自己屋里,才神神秘秘地从床边的矮柜里掏出一个包袱。

“这是大哥我这次打仗回来,从阴山黑集换回的山货,别人那可都没有!”说着便将这个包袱塞进了薛敬怀里。

薛敬不明所以,“大哥,你怎么好端端的,忽然送我这么多宝贝?”

万八千大喇喇地将他往桌前一带,握住他的手臂,委屈得紧,“二爷不稀的见我,更不要我的东西,你平日在他身边待得久,你弄给他吃。”

薛敬俊俏的眉心忽地皱起,将包袱搁在桌上,“大哥,你是有什么难事要我办?”

万八千道,“老弟,你看哥哥平日里最疼你了,你跟二爷说说,叫他别拆我的兵!”

薛敬故作不知,“二爷……要拆你的兵?”

“可不是!”万八千立马就将蓝舟欲清点自己山头人数的事说给薛敬听了,“小六,你就帮我跟二爷求求情吧,让他别拆我的兵!”

还没等薛敬回他,他自个往后一退,撞开了方才藏包袱的那个柜门,从里面掉出一面黑白色的旗,万八千急忙要遮,薛敬手快,先他一步捡起来。

“这是什么?”

万八千支支吾吾,憋了半天,才将原因和盘托出。

听完后,薛敬脸色大变,将那面旗一掌拍在桌上,一张脸憋得跟烧云一样,差点没将万八千这间石屋当成炮仗点了。

“小六,你冷静点!”冲出来的时候,万八千哆哆嗦嗦地坠着他,“小六,你别去,算哥哥求你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大哥,你别劝了。”薛敬抄起墙角一把砍柴的板斧,脸色如灰,“我死与不死,和你无关。”

万八千怔住了,四年,他还没从这人事不通的毛孩子身上看到过这般荡野的嚣火。

就这样,十四岁的少年挂着一把板斧,抄起一柄射狼弓,撂下一句“去摘蟒胆”,就一骑绝尘冲出了寨门。

听见寨里传来嚷声时,蓝舟正泥一样软在葛笑身上,气还没喘匀,葛笑一个激灵翻起身,差点没被“薛敬擅自出兵擒生岭”的消息给吓软了。

两人立刻冲回主寨,整个走马坡上已经人声沸腾。

陆老三将消息爬上断崖的时候,二爷是被消息震醒的,三里外都能听见他砸案的怒火,当即下令蓝舟和葛笑带兵援战。

奈何,今年九则峰的霜啼来的早,初雪也比往年提前。

薛敬下山后两个时辰,葛笑和蓝舟整备出兵,却已被大风雪阻在了途中。

两人只得舍弃步兵,轻骑简行,终于在一日后的午夜,赶到了擒生岭下。

此刻的擒生岭主峰已经被火光吞灭了,风雪呼啸,原本并不相容的冰与火却好似在眼前一昔融合,刺骨又灼人。蓝舟不顾险火阻拦,执意策马上山,可擒生岭是一座从中间开裂的断峰,不高,但是险。石笋沿水脉嶙峋而上,一节陡似一节,再好的御马术也不敢在这么狭窄的山路上狂奔,可蓝舟充耳不闻,直将羊肠小道视作平川,蹄踏石飞,奔若鬼腾,每一步都惊险得让人窒息。

葛笑在后面怎么喊他都不应,只得一面破口大骂,一面跟着他疯。

断裂的山口上,火垛沸腾浓烟,烟遮穹碧,滚滚成雷。

玄天惊霆三响,浓云抟,火风起。

三阳寨的擎山棋沿山路狂烧,烧黑的火屑不断栽进不见深的崖底,渊禁慢搅如沸。越往山顶去,越见滚地的火油碰到哪烧哪,两人一步不敢停,终于在快到到山顶寨门时,葛笑拽住了蓝舟的马缰,将一条撕烂的布条蒙在他口鼻上。

两人仰望寨门,只见整个三阳寨的大本营已沦为火海,威风凛凛的寨门早已随大火归西,火光中传来撕心裂肺的杀吼,是被大火阻路攻不进去的小匪们发出的。这些小匪见后方援兵已到,纷纷转头朝葛笑和蓝舟扑来,蓝舟命葛笑留下清路,自己则甩鞭闯进火海——

火海中的火油层层铺开,装满油的火桶围成一圈又一圈,越向外越密。

不久,鸿鹄的步兵也到了,蓝舟听见葛笑那边有了助力,更放心地在浓烟中寻人。

忽然,一阵大风吹过,遮眼的黑雾被短暂吹散,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尚着火的石屋,门前的石阶上坐着一个少年。

他浑身淋血,发丝上都是焦泥,手里攥着一柄血斧,脚边放着一张射狼弓。

少年瞧见蓝舟时,先是呛了一下,被烫伤的喉咙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用嘴型摹着,“四哥,你来了。”

蓝舟飞跃下马,二话不说,拎起他的领子就是一拳,狠狠地楔在他下巴上。

“为什么擅自出兵!混账东西!!为什么!!看我今天不揍死你!”

“咳……”薛敬被他撂了个趔趄,撞翻了桌椅,立刻满齿溢血。

蓝舟纵步过去,拎起他又要再废他一拳,却见里屋的柱子上有个人被一箭穿喉,轴画似的,晃悠悠地挂在那。

这人就是那三阳寨的大当家“江老蟒”,已经凉了,脖子后还插着一面黑白色的“奠”旗。

“四哥……”薛敬被他提着,勒得喘不过气。

蓝舟气得直哆嗦,质问他,“为什么、擅自、出兵?为什么……”

“他,咒他。”少年指着那面黑白色的“奠”旗,一字一顿,双眸血红。

“我不许,不许这世间任何一人,咒他。”

“……”蓝舟松了手,拂开他眼前带血的碎发,那双俊俏的瞳孔赤诚到让人心口发疼,“那也不能自己杀上来,会死的……你死了,他怎么办?”

“我……”薛敬是拼着一股气冲上来的,这时候看见蓝舟才觉惊悸,浑身抖个不停,“我……我没想到……”

“什么?”蓝舟赶忙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攥住他打抖的手。

“没想到杀人竟那么容易……”薛敬抽动着,这才开始后怕,“我没、没杀过人。”

大风雪后,太阳从两峰间的裂缝处爬上来,火油耗尽,擒生岭被一场大火烧秃了,三阳寨里的小匪被鸿鹄援兵压制,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有七成人马归了降。

一日后收兵归山,除了薛敬的手臂上有几处轻微擦伤,鬓角被火屑燎断了几缕头发以外,此战他们几乎没费一兵一卒。

战后询问才知,薛敬是趁着风雪夜从布兵薄弱的后山绝壁摸上去的,三阳寨的主力军最近又都驻在阴山以北,大当家“江老蟒”是因为办私事,当日才刚刚从北归山,原想在寨中住一晚再次北上的,没想到竟在醉酒的睡梦中让一个毛头小子偷袭了。

“也算是赶巧了。”葛笑在石头房中跟二爷复命,“小六将那老蟒蛇擒住后,就拿他要挟外头那些小匪,小匪不敢冒进,被小六要挟着用寨子里的火油桶摆阵,就是后面我和老四冲不进去的那一圈圈火蛇,后来火势猛烈,小六出不来,那些小匪也攻不进去,两边就这么僵持着,直等到我和蓝舟攻上来。二爷,小六这招极聪明,以一敌百,既保住了命,还擒了贼,就是险了点……他醒后,您可别骂他了,您瞧他那右脸,啧啧,老四下手可真狠,他是真揍啊!”

葛笑说完后就脚底抹油了,二爷那张脸能吃人,他可不想当人齿根磨碎的骨头。

天色向晚时,薛敬醒了,见二爷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也不说话,他自知闯了大祸,主动爬下床,跪在他跟前。

这一跪就是半宿。

那人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

深夜时,风雪拂过窗叶,二爷静静道,“起身吧。”

薛敬没起,还低着头。

二爷长叹一声,手默默摁住心腹间刺痛的位置,“我如今……是再管不了你了。”

“不……不是!”少年扑到他腿上,环臂搂住他的腰,“您若不管我,我就没有去处了。”

二爷轻轻闭上眼,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门外,让他滚。

薛敬不敢再忤逆他,慢吞吞地挪出房门,冷风将门栓重重砸上。

他在门外单膝跪地,对门里那人说,“二爷,我自罚禁闭,等到您想见我时,我再来见您。”

然而屋内没有回音。

风雪太急,陆荣撞开门的时候已是午夜,二爷刚刚一个人捱过了毒血攻心的紧要关头,满床满地的血。

“二少爷……”他情急喊出的称呼,每一个字都是忌讳。

“别念。”二爷气若游丝地拦住他,无力地抵在床边,“把万八千给我叫过来。”

“您现在叫他……”陆荣突然反应过来,“您是怀疑……”

“那面‘奠’旗,到底是不是那江老蟒拿来咒我的?”二爷低声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万八千还敢拿到小六面前舞?他不是不了解小六的心性,少年人最是沉不住气,一点火就着,好在殿下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若是——”

陆荣惊骇之余,难免惶恐,“二爷,那老万……他敢吗?”

“他不敢吗?”二爷道,“从小六在他那看见那面‘奠’旗,到消息报到我这,再到大风雪来,整整两个时辰。他分明是要压着老四和老五的步子,不让他们那么快出兵。他应该是在打听到我让蓝舟统兵后猜到了未来六寨主的人选,怕我用小六分走他手底下的兵马,所以才想在事成之前断我的后路。因为在万八千眼里,小六孤军挑衅三阳寨势必是一场败仗,只要不成,他就注定难以服众,若不慎战死,那就永绝后患了……咳……”

“二爷!”陆荣赶忙将他扶起来,“那现在怎么办?”

“不管怎样,这笔账我先记下,他万八千欠我一条命,早晚得还。”

“那小六呢……总不能一直关着他。”

“先关他几天,让我消消火,”二爷心烦意乱,捻揉着太阳穴,“再告诉蓝舟一声,以后没我的令,不许动手打人。”

陆荣凑近些,“四爷说,是替您揍的,那拳头也不分青红。”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不容退让,“那也不成。”

薛敬这样一关,便从霜降关到了冬至。

三阳寨的老巢已经被彻底端了,江老蟒一死,阴山那边群龙无首,也各自投奔了别处,不过大多归顺了鸿鹄。阴山游匪重新夺回了阴山黑集,蓝舟他们带回了今年冬岁第一批金标种马。

走马坡上挂起红绸,处处喜庆。

薛敬过处,逢人就喊他“六寨主”“六爷”,蓝舟他们也将“小六”的称呼改成了“老六”,美名其曰兵强马壮了,得多给他几分面子。

“不是擅自出兵吗……”薛敬一看着架势,直接懵了。

“谁说的?”葛笑勾住他的肩膀,纠正道,“分明是立威之战!一个人如神兵天降,直捣敌营,连归顺的弟兄们都佩服得紧呢!嘿,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二爷夸的。”

原来在薛敬关禁闭的这些日子,他此番一人攻上三阳寨已成了鸿鹄的英雄事迹,人人夸他孤身一人扫孽清叛,威服新众,少年有为。二爷索性顺水推舟,言这次趁虚而入实则是事先与他商量好的,于是免了薛敬擅自出兵的大罪,却因火烧擒生岭的动静太大险些惊动官军,只象征性地关了他几日,小惩大诫。连万八千都没敢再说什么,手底下的兵也顺势被拆散重编,加之新投奔来的新匪,如今的鸿鹄又新开出两座山门。

“新寨还没起名呢,六爷给起一个呗!”葛笑跟着大伙起哄。

薛敬躲开围着他欢呼的人群,跑回石头房,就见二爷正在槐树下晒太阳。

“想好了么?新寨名。”

“想好了。”薛敬凑到他腿边,“就叫‘知过’和‘十悔’。二爷,您日后一见我的寨名,就知我悔意。”

“……”二爷翻书的手一停,低头看着他,“你认真的么?”

少年使劲点头,“原本想叫‘知错’‘擅改’的,左右一想,实在太难听了。”

现在这俩也是够难听的……

二爷想了想,道,“就叫‘九渡’和‘青山’吧,南朝北疆刚好囊括于你治下的两座寨山,好让殿下知方寸、晓轻重,脚踏实地,三思而后行。”

薛敬点了点头,此刻仰见天阳正暖,他云身沐雪,煞是好看。

“怎么没见着老万?”

二爷波澜不惊,“刚才过寨门的时候,你没瞧见他吗?”

薛敬一愣。

原是万大寨主不知犯了二爷什么忌讳,被生抽了四十水鞭,吊在寨门前示众三日。

问其缘由,葛笑和蓝舟缄口不言,陆荣装死,还是三雪说漏了风——“说是万大爷不慎劫了军镖,还是陈大将军的!二爷震怒,让人抽了他。”

“军镖……怎么都没提前漏出风声?”

之后的十几个雪夜,薛敬坐在舆图前,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万八千这条劫镖路分明是陈寿平常走的官道,二爷怎么会突然任他去劫军镖而不制止呢?分文也没劫回来不说,还被陈寿平揍了个屁滚尿流,回来又挨了顿鞭子,在床上躺了十天,到现在还没下得来床。

不过这事也只能落为悬案,很多年后,薛敬还是没能弄明白。

再之后,只乖了不到一个月的毛孩子又开始上房揭瓦,竟然在正月里,拿蓝舟刚刚领回的野马当战马练骑射,结果不慎摔裂了右腿。

于是,养伤加禁闭,又是两个月。

再放他出来时,已是次年新岁了。

薛敬来鸿鹄,整整五年。

“二爷,今年中秋您能别再关我了,行么?”少年好言好语地恳求。

“前提是,你不再犯错。”二爷警告他道。

今夜他二人在床上摆开棋盘,一守一攻,教流星下棋,然而小胖子刚学了五目就困了,将棋盘撞歪,棋子散了一床。薛敬气得挤他,被挤下床的流星又四脚并用地趴回来,把自己团成一个团,窝进二爷怀里,“二爷,他挤我。”

薛敬盯着流星在二爷怀里爬来滚去的样子,不知不觉又恼上了。

好在小胖子睡得快,不一会儿就又卷着被子,滚到了墙角。

“这小胖子占了您的床,您到我那里睡吧……”

二爷摇了摇头,今夜的书,他还没读完。

可少年不听他的,跳下床直接吹灭了火烛,背起他,直接换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夜,二爷第一次换床睡,有些陌生,但入梦很快。

那夜,少年头一次胆大包天,用拇指的指甲丈量了这人的身长,一寸一寸……

那夜,春雪初融,人间回暖。

“有一天,我想您怀里,只有我一人。”

少年跪在床边,依依不舍地盯着他的睡颜,暗暗起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个番外本应10月7号发的,但是因为一些事耽误了,19年的10月7日开账号发第一章,到昨天,这个文整整陪我走过了五年,很庆幸我能坚持下来,也很高兴能遇见那么多读者,感恩,比心~

另,番外的时间线和正文不冲突,也没涉及剧透,可以放心观看,故事发生在二爷他们拜山后的第五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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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6章 纪念番外——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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