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〇、酒令骨香
顾棠此话一落,不光葛笑,蓝舟也愣住了。
是啊,蓝舟想,当年云州复城之战期间,自己先是被杨辉囚禁,后又被困伦州,自始至终没去过云州,更没见过方怀远的画作,因此即便见到此画,也不可能分辨出这竟是穹顶的舆图。
好半晌,葛笑才缓过神,却百思不得其解,“可方老师……他如果还活着,为何还会回到靖天,甚至又被关押至此?他又为何要在这面墙砖上留下云州穹顶的舆图?还有,那些人第二次抓他进来,会不会……”
“不会!”蓝舟打断了他的话,“你别乱猜,他们第一次没杀成,第二次得手后又没杀,还将他关进了这里,说明方老师手里攥着什么,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手。你瞧这砖画,分明是他安闲之余所绘,不见一丝一毫的凌乱和急躁,笔锋有力,更不似身带伤病,所以我猜……他应是已安全离开了这里,至于有没有转押至别处,便要设法打探了。”
突然,石阶深处传来人声,葛笑立马转头,“他们快回来了,咱们先把画拓下来再说!”
“我来。”顾棠立刻撕下衣摆上的一截布,沾着混了锈泥的色土,与葛笑合力,快速将墙砖上的图纹拓了下来,然后迅速毁掉砖画,将木榻归位。
牢差同韩孝交接完监刑理状,为蓝舟卸枷,终于将他释放。
一出刑狱,身后石门闭合,冷飕飕一阵阴风贯过。
与韩孝的车轿分别后,三人快速隐没于雾中。
太子派来的三个令差不能留活口,免得他们揣着足以告发刑三司的证词,再把韩老头搭进去。然而当顾棠最后解决完那打头的令兵后,葛笑无意间从那人的靴筒里摸出了一个尚未来得及点燃的信火筒。
他当即眉目一紧,“哑火令!”
蓝舟好奇凑近,“什么令?”
“这就是哑火令?”顾棠没见过这东西,但他当年在大内当差时倒听说过。
“没错,”葛笑的神色突然间变得复杂,转对蓝舟解释,“这是城防军特有的传令方式,不常用,除非上面明令特殊追剿。这玩意有区别于咱们在北方传令用的信火筒,只冒烟,不带响,能暴露发信人的行踪和位置,但不会惊动不相干的人,甚至有的时候还被当成‘无声令’,过了时辰,无论有没有信烟,就算传出去了——‘矢信无声,过时不候’,就是这个意思!”
蓝舟立时便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这玩意只要没依照与城防军约定的时辰放出令烟,便是已将我被释放的信音传出去了?有信烟,直击方位,无信烟,全城搜捕?”
“不错!”
顾棠恍然大悟,“难怪方才韩孝说,太子若要设伏也必是在蓝舟被‘无罪释放’之后。我还疑惑,缘何深巷中被我俩挟持的令官如此听话,在刑牢里遇见自己人也没见挣扎,合着他一早就知道自己有来无回,身上揣着的哑火令原本就是一封‘无声死信’,从你我拦杀三名令兵那刻起,这场杀局就做定了,只为在蓝舟被释放后由他作引,城防见约定烟信的时辰一过,便知此人已死,立即出兵!”
话音一落,凛风大动,果真四面八方涌来城防兵躁乱的集结声,西衢离他们所在的这条窄巷不远,能清晰听见那边的传令官正下令“全城围剿”。
葛笑将令烟塞进袖筒,对两人道,“走,咱们先出城再说!”
“等一下!”蓝舟叫住他二人,眼神凛凛,“我在想,太子为什么要围剿我?”
葛笑急道,“你是蓝鸢镖局的少东家,太子当然要灭——”
“可蓝鸢镖局已经绝脉了,我一人之言无以佐证,谁会信我?”蓝舟道,“而且,太子若想灭口,随便派几个金云使过来不是更方便,何须倾尽城防军来杀我?一片掘了根的蒲草罢了,没那么有分量。”
他又隐隐看了顾棠一眼,意有所指道,“或许太子这一局并不是从你们拦杀三名令兵开始的,而是自三日前,我被转押至那间牢室开始的。”
顾棠眉心一紧。
蓝舟语速放缓,“不然怎么会那么凑巧,京师刑牢七千间,就我被转押的那间曾经关押过方老师?有没有可能,他的确已经逃脱了,‘他们’也正在找他?有没有可能……那砖画上的图纹还有猫腻,他们瞧不懂,于是拿我作‘饵’,想将这条线索引出来?”
葛笑霎时转过了神,今夜他一心扑在救人上,还没来得及细想到这一层。
顾棠的眼神都跟着亮起来,他当机立断,“我就不跟你们出城了。”
葛笑立刻打断,“不行,太危险了!”
顾棠却道,“你放心,我在京师当了快十年的禁卫,熟识这里的一切,又是鬼门铃刀,对他们的路数知根知底,除非我想,否则没人抓得住我。靖天不比其他,人人盯着皇族的一举一动,稍有风吹,前朝不宁。太子不愿将事情闹大,这才迫不得已用上‘哑火令’,就是冲着四爷和绘这砖画的人来的,只要四爷安全出城,城防立刻就会撤军。况且,怀远若当真还活着,我也必须要找到他。”
葛笑还想劝阻,却被蓝舟拦住了,“老五,顾先生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的,他说得对,眼下他一人留在城里,比咱们三人一起留下目标要小,城防没抓住我,就会将兵力转移到城外,他这边也能得片刻喘息。京师波谲云诡,是需要咱们中的人留下来走查暗访的,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葛笑点了点头,不再相劝,嘱咐他万事小心后,顾棠将拓图交到了蓝舟手里。
“这是方老师的画,你不留着吗?”蓝舟小心接过。
顾棠笑了,“他的一笔一划,我看一遍就能印在脑子里,你们拿着吧,到了安全的地方,再仔细瞧瞧这画上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随即,三人兵分两路。
葛笑熟识城中地形,领着蓝舟迅速穿过条条窄巷,避开了漫天搜捕的罗网,可当他们折转,正打算往西城去的时候,城门那边换兵了。
“老韩头支会过的城门守城军被太子临时换成城防的人,咱们出不去了!”
两人此刻躲在一处废弃铺面后院的墙缝里,葛笑时不时探头,小心翼翼地往城门那边观望。
冷巷逼仄,蒸出惑人的杀气。
中途,有几队人马朝这边搜寻过来,两人不得不挤进逼仄的矮棚下,用垂落的帐帘遮挡住身体。蓝舟缩在他怀里,贴得太近,一不留神被他衣襟上密绣的银织蟒纹擦疼了耳垂,他上下打量才发现,葛笑穿的竟是一身御前司兵甲,原本着这身甲的令兵身型稍矮,葛笑穿着并不合身,袖口还短出一截,此刻他又因为紧张,钳住自己的手臂被肩甲勒紧,隐隐浮见筋纹。
蓝舟看的发怔,舌唇愈发干燥,又因矮棚幽闭,恰似一个封缄的巢牢,什么巡兵陷阱、尔虞我诈,都在此刻烟消云散,独剩他两人,连呼吸都只能靠彼此口鼻喷出的热气维系。
在过去那么多无眠的长夜里,蓝舟曾无数次臆盼过这样的重逢。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他又担心这不过是过往囚枕上最称心如意的一餐黄粱,再睁眼,仍是永夜。于是,他将额头顺势抵在葛笑肩上,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确定这一切并非幻梦,他正被鲜活的血肉暖煨着,熟悉的心跳又回荡于耳蜗。
但当永无休止的惦念变得习以为常,他心里便会不自觉地冒出委屈。
可四爷这人,是受不得委屈的。
见葛笑彻底收起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在京华夜底,着一身官甲重拾旧威,蓝舟心里那股让馋匪浸润多年的狠劲儿滋生坏水,开始无际泛滥。越是此刻境况逼迫,就越想往对方的死穴上作孽。于是他环臂一搂,反揽住葛笑的腰,嘴唇沿着他喉脉的皮肤细密地往上啄,身体柔软似无骨的蛇蜕,长腿偏往他腰窝上缠。
“……”
葛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弄蒙了,此刻巷头巷尾皆是巡兵,齐声踩出的步声杂序无章,时不时传来几声兵头的呵斥,嘶嚷着“格杀勿论”。然而这祖宗才管不了这些,或许这座诡云翻覆的靖天城于他来说,就是一张孤注一掷的骰案,生死富贵全凭气运,哪怕真将他压在铡刀下,人头落地之前,他也要咬上自己一口泄愤,偏要嘴里含着爱人的血,赴这趟黄泉。
葛笑既雀跃又无奈,怎么就养出这么个不惜命的玩意呢!他忍无可忍,刚要制止,一低头,却见那双漾星噙水的情眸里闪动的不止是情|欲,还有无底深的惦念。葛笑不禁吊起嘴角,自豪感顿生,嚣张到敢跟皇帝比高矮,与天地比寿长。
然而他还残存着一份理智,瞧这小浪|蹄的手愈发放肆,忙作势按住他,用嘴型警告道,“掏、出、来。”
想要快活就得活着出去,死在这破地方算他妈什么东西!
可蓝舟非但不往外掏,手指还专往里头的裤铃上勾。头顶温红色的灯笼被风推着摇晃,闪在他后背上,映得他眼尾丝丝挑水,整个人贴近时,活像一只敢在生杀场上翩跹展翅的玉腰奴,约束无受,肆意妄为。
葛笑被他撩拨得面红耳赤,无奈只能隔着腰带,狠狠一把攥住蓝舟躁动的灵指,磨着牙怒斥,“浪成这样,找死呢?城门出不去,咱俩都得玩儿完。”
蓝舟笑着贴过去,呼吸时浅时深,到了唇边偏又停了,“城门怎么出不去?哥哥就偏要带我走西边吗?还有三个城门呢。”
“咝……”葛笑听见巷外的巡兵暂时走远,这才敢稍稍提嗓,“东门和南门都是巡军,北门走皇家车马,不光有城防军,还有御前司的人。”边说,边一巴掌拍在他腿根,五指扣拢,狠狠一攥,“你一刚刚进京屁股还没焐热就被抓去吃牢饭的人,连这京师有几条路都没摸清,就敢质疑你哥哥我该带你往哪个门走?”
葛笑自认没蓝舟聪明,不如他洞察局势,可这是在京城,是他自小摸爬滚打,蹚生鉴死的地方,哪条街哪只野狗放个屁,单凭声量,他就能辨别出这狗昨夜偷尝过哪家腌菜的腥。不过他又十分好奇,难道这小子发现了什么是被自己忽略了,是以故意放浪,在这跟自己卖关子呢?
“不过么,咱们鸿鹄人广纳言谏,不会将提建议的人一杆子打死,”葛大爷自觉方才牛吹过了头,赶忙垫块石头撑自己从高台上滚下来,免得过会儿扇得自己脸疼。他于是放低姿态,讨好着,“要不我听听四爷的建议,咱该往哪儿走?”
蓝舟整个身体腻过来,略有些苍白的唇片上下轻抿,故意咬着下唇浮起的软皮,缓缓地挑起尾音,“口干,先解解渴……”
葛笑几乎没片刻犹豫,就猛撞了上去。
蓝舟得尝所愿,迎上那两片软唇拼命就将喉红往他舌尖上送。叠乱的喘声是这冷巷里冒出的无色火,烧光了葛笑残缺不全的理智。片刻,衣带剥松,衣襟半开,蓝舟的左肩交错印着几道被铁索勒伤的红印,斑血展至肋下。
葛笑忽然停了动作,大掌扳过那人削薄的肩骨,拇指摩挲过那片刺目的红伤,蓝舟情瘾上来,似乎不想他走神,沾水的唇珠继续往他嘴边送,葛笑则一把攥住他的下巴,两指掐住下颌,逼他离自己远些。又侧头看了一眼他肩头那片尚未消愈的伤红,眉心紧蹙,眼底鞭子似的,似要将方才那些牢头一窝剐了。
“你不是说他们没伤过你吗?当老子瞎的?”
蓝舟一点也不怕他,微一摆头,躲开了他钳子似的手掌,轻轻一笑,“是我躺在床上想着你的时候,边弄,边缠的……”
那双漂亮的眼睛似蒙着月霞,萤光闪动,似浅似深。
“我想,我若出不去死在那牢里,也得趁活着的时候剜开皮肉,在骨头上弄出点什么,好让你刨开坟土,一眼就能找到我……可惜,那铁链上了年岁,我一用劲儿,它就断了……”
“你——”葛笑气恼至极,又邪欲作祟,干脆捞起他的腿窝,转个身将他抵在石墙上,逼他下身悬空,半挨不挨地靠在墙边被霜雪打湿的废木案上,那木案只剩下三条腿,摇摇晃晃。葛笑牙关都快磨碎了,惩戒似的含住他肩头的伤皮,像要将那些斑红一口吞下区,右手则捂住他仰头微张的口唇,不想听他再多说一个画本里的浪字。
“老子警告你,”葛笑再次扼住他的下颚,发狠地盯着,眸心滚出血珠,“要死,也得含着老子死,死在别的地方,任何地方,都、不、行!听见没有?!”
蓝舟的手臂被他缠在身后扣死,双腿被迫撑开,任由他的膝盖挤进来,他身体活络着没个支点,强撑着摇摇欲坠。可即便是这样略显羞辱的姿势,也没见他发什么脾气,甚至自虐地想,身体产生了痛觉,才算重回自由身。
蓝舟忽然笑了一下,挣脱开下颚的桎梏,贴身过去,喷出的热息执意在葛笑的耳垂下打转,郑重道,“我蓝舟的骨头只能烂在你身上。死在别处,我不过是蓝鸢镖局匿踪多年的孽子,只有死在你这,我才算有名有姓。”
“……”葛笑倒吸一口冷气,霎时心鼓如擂。
他随即骂骂咧咧,在心底把这小浪蹄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然后发狠地咬住他的嘴唇,动作却转为温柔,蓝家上下畜生一窝,就这一个招人心疼。
他二人平生从未敬供神佛,只在生杀帐里偶尔点香,孝敬过关老爷,这就算把命押在一处了。潜邸风云不足以聊慰赤诚肝胆,那朵片片剥落的鸢尾经年被风霜撕裂,袒露出两颗真心,浓烈炽热,管他天下在谁掌中,哪怕朽烂成整一张魂皮,也不与家国混为一谈。
他们是这乱世秩序之外,硕果仅存的一次偶然。
巡兵走远,蓝舟终于长舒一口气,人让他亲过瘾了,腰也被他掐到爽透,这才捂紧胸口凌散的衣襟,掐住他的下巴,将他正要往自己心尖上磨牙的嘴唇扒拉到一边,一本正经道,“哥,别乱来,先出城要紧!”
“……”
到底是谁他妈的先乱来?!
这半宿葛笑都快被他弄无语了,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这会儿知道得先出城了?”葛笑牙关都快咬碎了,低头瞧了一眼被他拱起的火,气急败坏地骂道,“姓蓝的,你他娘的还是人吗?!”
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要他命的混蛋玩意,浑身他妈每个毛孔都在撩人!
蓝舟却不紧不慢地阖上衣衫,顺势推开还在憋气不爽的葛笑,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将那张破案子一脚踢开,“五爷一回了京,怎么竟连咱们生杀帐中酒令骨的香气都忘了?”
“嗯?”葛笑打了个激灵,这才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果然,深巷里弥漫着酒令骨香的气味,混杂着深雪之后的土腥,很淡。这是鸿鹄特制的供香,生杀帐中用来孝敬关老爷用的,若不是老六抑或二爷信任之人,绝不可能允他点这炷香作为路引——
“这里。”蓝舟蹲下身,指着木案后被破水缸遮挡住的一团香灰,“刚燃完,这缕香燃尽,下一缕才会点燃,老六给咱们点卯呢,顺着香走!”
蓝舟即刻出矮棚,眼神恢复冷冽,仿若方才那万种风情的撩拨都是为了等这缕酒令骨燃尽刻意赏他的,吝啬极了。葛笑气恼腹诽,怎么自己倒成了隔壁红楼苑里挂了牌的金鸳郎,就等他这纨绔少爷应时抬轿,翻他牌似的!
他不禁跟在蓝舟后头小声嘟囔,“怎么说老子在京师也曾是有头有脸,缉拿榜上盖过断头印的,你当老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专给四爷暖被窝的鹰雏?”
“哪有,”蓝舟折身,一把拽住葛笑戎甲上的系带,将他拽进眼前,笑着安抚,“鹰雏可上不了我蓝舟的床,我就喜欢五爷这种撕下缉拿榜,能到官府讨重赏的庄家,大不了你我一块盖那断头印,分饮一杯舍命酒。就算哥哥当真是‘金鸳郎’,你这‘金鸳郎’的牌子也只能挂在我蓝舟一人的床幔顶上,跨在你腰上摇的时候,我得听见响。好哥哥,我这么说,可舒坦些?”
“……”葛笑老脸骚红,彻底快被这小狐妖勾散了魂。
“舒、舒坦了。”
蓝舟拽着他的襟带,用力一紧一推,笑意立竿见影地收没,“舒坦了就赶紧给我找人,狗鼻子灵不灵?闻闻看!”
于是,两人顺着下一缕酒令骨香往北城寻去,最终在北城街西边休兵坊的篱笆墙外找到了刚刚燃尽的一缕香。
“奇怪,怎么跑到这了?”
“这是哪儿?”蓝舟问。
“那是御前司的人住的地方。”葛笑指着前面黑漆漆的那排矮房道。
他们此时躲在离那排休兵坊不远处一间废弃的民舍里面,透过斑驳的破窗往北门那边瞧。他们身后原本是一面承重的砖墙,却因年久失修断成一半,乌糟糟的,到处是原主人丢弃的废物。
葛笑蹲下身,仔细查看刚刚燃尽的最后一炷酒令骨,发现香插旁边用石子摆成的图案竟分外眼熟,他神色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
蓝舟却没发现他表情细微的变化,仍十分不解,“御前司的人不是应该住在宫里吗?在老皇帝身边才对。”
葛笑解释道,“大多数是住在宫里,因为要时刻侍奉御前,但也有少数人长年擢升无能,跟御前总司的关系处得又不好,被赶出了宫门,长期值守在此——皇辇出京、圣驾回銮,都需要这些人护持。又因迎送皇辇需要仪仗署协同,所以被发配到这的人,礼部那边也会横插一杠,两边不讨好,难呐。”
“所以你的意思是……”蓝舟想了想,“点香的,是御前司的人?还很有可能是得罪过御前总司,被发配到这北城门给皇家当看门狗的倒霉蛋?”
“别这么说!”葛笑故作训斥,捂住了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御前司还有我以前的兄弟呢,也是得罪过人被发配到这的,你这不是连着他一起骂了?”
“啧啧,”蓝舟将他的手扒拉开,醋劲儿上来了,“什么兄弟?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在京师还有个看大门的兄弟?”
葛笑听出了他话音里的酸味,一下子那股骄傲劲儿上来了,抓住蓝舟的手,拇指狗舌头似的,在他手背上摩挲着打转,安抚他别多心。
“嗨,在皇城当差,总得有几个消禁之后还能给你私开夜门的熟人嘛!”葛笑压低声音,笑容里透着得意,“你哥哥我拿御膳房的酒好不容易换来的交情,总不能回回想出城放个风,还得去找贺人寰那个老不死的盖放行戳。”
“是调查方老师案子的那段时日吗?”
葛笑一愣,无声咳了一下。
蓝舟洞察心迹,一开口便言中了,不禁笑叹,“我就说么,你愿意主动翻查一桩私案,必是牵扯了你认为敬重之人,除了方老师,我想不到在这京城之中还有谁能让你不顾一切地疏通人际,哪怕舍弃性命,也要去管这闲事。”
十数年朝夕相处,蓝舟早就将眼前这人从里到外一层层看透了,深知在他大大咧咧的外表之下,是对在惜之人的重情重义,方老师之于他是有知遇之恩的,哪怕上刀山蹚火海,那沉案,他也会舍命去翻。
“你向来不是受人摆布之辈,儿时受训成为金云使那是被迫的,但成为金云使之后想干什么,便是你自个的事了。少时为承恩阁卖命,是为了在京师这口染缸里活下去,即便受制,你也总能找到让自己舒坦的一套活法,你生性不羁,不屑与同僚一争高矮,更不愿凑到前头去,在翻云覆雨的朝林里攀个高枝。”
葛笑被他夸得心花怒放,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他随即勾住蓝舟的肩,将他揽进怀里,“原来在四爷心里,我竟是这般不慕虚名?嗨,你哥哥我倒也没这般伟岸,你也说了,这京城就是一口染缸,哪个掉进来不沾点色呢?我也不能免俗,谁不想手握权柄,呼风唤雨?”
蓝舟嗤了一声,“那你怎么没去混个有头有面的大官当当?”
“因为没遇见你啊。”葛笑难得正经,“方老师说过,弄权之人终将被权笼所困。想想也是,那些玩弄权术的老家伙们,临了临了回顾一生,日日担惊受怕,哪有我们这辈子活得精彩?什么‘悬止金剑’,‘十六爷’的名号,屁用都没有,老子要的,是和四爷在被窝里翻云覆雨,要攀也只攀臭名昭著的蓝家家谱里蓝少爷你这一束高枝。江山易主,改朝换代,随便他们,除了你,老子谁也不稀罕。”
蓝舟听美了,笑吟吟地瞧着他,刚要开口,忽然背倚的砖墙后传来一个沙沉的嗓音——“十六爷可是断头簿上有名有号的缉拿要犯,竟还敢在天子脚下口出狂言,是真没带怕的。”
蓝舟一惊,这人动作极轻,不声不响就潜伏到了离他们如此近的地方!
随即,他抽出鞭子顺势甩了出去,却被葛笑及时攥住了手腕,鞭头甩偏——“啪”的一下,只甩散矮墙砖面上那一点浮灰。
“到了就滚出来吧,还要老子请你不成?”
原来葛笑早就发现了这人,蓝舟狐疑扫了他一眼,鞭子却没有立即收回。
那人听见召唤,这才从矮墙后面走出来,朝葛笑稳重一笑,敞亮地唤了他一声“晏青兄”。
葛笑一听见这称呼就头皮发麻,刺儿了他一句,“叫谁呢?不会好好说话就滚,点根破香就敢把老子骗到这来,你拿这玩意当米油,拴耗子呢?”
“不敢,”那人收起玩笑,抱拳,正式讲起礼数,“别来无恙,十六爷。”
这人约莫而立之年,面容俊朗,身形高大,瞧他执刀的方式,分明受过严训的练家子,可他的神貌却以笑容二分水岭,既散漫又世故——调笑时眉目轻佻,浑然一副游戏人间的浪人样;正色时不苟言笑,颇具官威,衬得起这身天甲。
很少能在一人身上,见到刻板与散漫两者极端,此刻却在一人身上体现了。
“老四,这就是我方才跟你提到的人,舒云。”
蓝舟略带敌意,面上却还笑着还礼,“从没听他说起过您,今夜方见,不算久仰,唐突了,舒将军。”
“别,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叫我舒云就成。”舒云不在乎蓝舟初见时对自己的态度,甚至有点自来熟,“带了信过来,先护送你们出城再说。”
蓝舟却没动。
葛笑刚要迈出的步子又谨慎收了回来,扯了扯蓝舟的宽袖,示意他跟上,蓝舟却道,“舒大人,莫怪蓝舟疑心重,您与这位‘十六爷’一别十数年,生肖一轮,奶个娃娃都会听戏了,一缕香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难道人心就不会变吗?”
言下之意:一炷酒令骨,不足以自证清白,得有值得让我信任的旁的佐证。
舒云表示十分理解,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制书,递了过去。
看制书的颜色,分明是朝廷认命官员下的诏令文书,葛笑接过一看,当即吓了一跳,“御前司护军统领,上月底擢升的?!”
乖乖嘞,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葛笑默默感叹,从前一起蹲在城门楼子彻夜把酒的兄弟,如今摇身一变,竟都升任御前总司了?!
葛笑难掩震惊,“咋成的?”
舒云正色道,“蒙三司大人举荐,据说是……替了他外甥的缺儿。”(前情:552章)
葛笑上下打量着他,一脸狐疑,韩孝那老狐狸能这么大方,自己的亲外甥好不容易占了个肥缺儿说替就替,还是被一个看城门的京畿兵长替的?
见他面露狐疑,舒云忙又添了一句,“主要还是靳王殿下瞧得起,离京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我。”
“这就对了……”
舒云在被发配到城门之前,是在禁宫里当过差的。老六这记性是真不赖,顺手提拔舒云,非但打发走了韩孝的那个废物外甥,在刑三司跟前立足了威,还将御前司护军统领这个位子换成了自己人。
看蓝舟的顾虑逐渐消匿,葛笑这才敢抓住他的手,“走,都说了自己人!”
蓝舟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人随舒云顺利通过北城门的巡岗,出城后,急马夜穿山林,来到郊野一间草盖的茅舍前。
“这地方离九山七桥的泊渡不远,走旱路还是水路,北上还是南下,都方便。”
舒云引两人进屋,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酒,示意两人入座。
蓝舟盘膝而坐,环顾四周,见这里虽有些简陋,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栅栏外有一片水田,房前的窗檐下摆放着各色农具,不过因长年无人打理,水田早就荒了。透过后窗,他依稀看见屋后种着一棵歪头枣树,树下摆放一张石案。屋内则摆满了书——竹简、纸册,琳琅满目,书阁上摆不下,干脆在墙角堆起书山,仔细瞧,全是编纂的刑录,按照年份应详尽详,从南朝初年一直罗列到六年前。
“舒总司,这不是你的外舍吧?”蓝舟不经意间改了口,客气周到,明显尚未对他完全信任。
“是我朋友的,”舒云的眼神似在回避,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挚友。”
蓝舟点了点头,并没深询,“这回能顺利出城,多亏了你,不知那酒令骨香是不是靳王殿下给你的?”
舒云直言,“合香的后半程秘方是他今日黄昏随信附来的,香引却不是。”
“什么意思?”葛笑含着刚咽到一半的美酒,差点呛到自己,“老六……哦不是,靳王殿下竟还将此香的秘方拆作两半送来?”
“是拆成了两个人。”舒云道,“香引是先到的,昨日送至,丹霞关路程远,几日前信鸟就启程了。”
葛笑和蓝舟交换了眼神,同时露出不解——“如此看来,香引必是二爷送来的,可为什么会是从丹霞关,他此刻不是在川渝界山吗?”
两人在来时路上其实就仔细核对过信中的合香秘方,的确是鸿鹄的“酒令骨”。
其实这种香在“香典”中曾有过记载——火玉、风松石、澄明酒,这三者为主要原材。其中,火玉和风松石作为香引,澄明酒则是君香,并其余几味辅香作臣,引山泉捻搓而成。然而澄明此酒在北方极为罕见,因此当年在改制此香时,二爷听从了调香师的建议,将澄明酒换成了九则峰窖藏量大的红曲,于是原香点燃后飘饶的紫烟便成了今日所见的曲红,同样能引香入骨,沁人心脾。(注1)
“从丹霞关那边送来的两味‘香引’是加了密文的,示意我打点好一切,静等太子那边释放四爷的密令。”舒云认真同两人解释,“直到今日黄昏,靳王殿下才将最后一味‘君香’送至,这才令此香完备。他还在信中叮嘱我,以防万一,要我在韩孝之后再为你们设下一道屏障——”他抬手指着北城门的方向,“就是那扇连三司大人都不敢碰的北城门。”
原来如此,两人这才算理清来龙去脉。
“酒令骨”的香方被二爷和老六一拆为二,前后脚送至京师,便是他二人未雨绸缪,有意引舒云入此局的棋眼。他们猜到,一旦太子释放蓝舟,靖天势必生变,于是提前知会舒云,在韩孝的保障之外,再为两人埋下一步逃出生天的活棋。
……这两个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彼此间相隔千里,却还能将“一炷香”拆作两心并行的一轮环佩。
蓝舟欣慰的同时,又觉得自己仿佛被那两人按着头,硬塞了一嘴喜蜜调稠的糖酿,齁了嗓子。
他无奈一笑,于是进一步试探,“我们大当家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你与他素未谋面,他却肯用我们鸿鹄的‘香引’召你入局,想必舒总司是有过人之处的,就是不知,这‘过人之处’是什么,不妨说一说,也好让我两人知个情。”
言下之意:究竟是何等分量的“投名状”方能成全此香。
要知道,若只有二爷那两味“香引”,没有今日靳王送来的“君香”作底,酒令骨只得“酒”“骨”,是成不了“令”的。
舒云是聪明人,一听便懂了,直言,“三日前,是我将穆府私调禁军前往川渝的名册录下来,通过刘贺青递进了中京大营。四爷若问我的‘过人之处’——城门点卯,没有一个人逃得脱舒某的法眼。穆府绝脉,我也算帮了一点小忙吧。”
舒云对于自己的“丰功”,除非逼不得已,是不会藏私的。他不是活菩萨,做了就要趁机邀赏,大大方方,绝不干那隐姓埋名的亏本买卖。
葛笑不禁对这位老朋友另眼相看,“可以啊兄弟!这要是在我们鸿鹄,可是记头彩的大功,穆争鸣的项上人头足够分量,难怪老六信你!”
蓝舟“啪”的一下,将喝空的酒碗镇在葛笑跟前,提醒他慎言。
他笑意渐深,那种与人为善的疏离感是天生的,除非是对待绝对信任的人。
而舒云,此刻尚且不算。
如今南朝二分天下,朝中各方人马一见局势诡云翻动,免不了审时度势,裁断利弊后,会欣然递出投名状,都想竭力做到稳妥,帮自己找到往后仕途中足以倚仗的那座靠山。诚然,舒云便是这种“主动献计”的聪明人,既是聪明人,便该用与聪明人相交的方式以待。
蓝舟办事谨慎,分得清轻重急缓,不会在此刻靳王迫切用人之际多生枝节,让这位“聪明人”难堪,便不再深究个中曲直,索性单刀直入。
“舒总司可知,靳王那边如何,可有下一步动向?”
舒云摇头,“还不知道,我也在等。”
半炷香后,他们等的那封信终于送到了。
舒云从信鸽身上取下,三两步跨回屋内,脸色变得难看,“中京大营李劼忍已集结两万精兵赶赴川渝,靳王也已与黄昏离营,打算在中、川、岭三郡交汇处,斩金山口的‘显关’,拦下此征,杀李劼忍,断两万精兵后路。”
“什么?!他一个人?!”葛笑“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蓝舟脸一沉,“舆图有吗?”
舒云将准备好的舆图拿过来,在案上展开,指着图中一处圈出的位置,“你们看,这里就是显关。”
蓝舟看了一眼周围, “这里、这里,都潜伏着鸿鹄的人马,另外,岭南那边还有他们刚刚收复的水师遗部,老六不会一个人冒险,必是已事先调了兵的。”
话音一落,又一封鸽信飞至窗棂,葛笑快速取下,打眼一扫,“老六走前,已将四周鸿鹄的人马全部调去了岭南百草阁,并严令水师遗部死守川岭水脉,不准任何一艘兵船趁虚而入——”
如今三郡交汇的斩金山犹若一匹囚骑,穿梭山峦间的那道显关,则是勒住两万军脖颈的一条绳疆。
“老六这是干什么?!”葛笑急道,“他把附近能去显关助他的人全部调离,自己一个人去送死吗?!”
“不对!”蓝舟沉思片刻,在“显关”和“丹霞关”之间用手指快速丈量了一下,在两点之间圈出了一个位置,“这里,好像是立州军设在丹霞关的临时大营,舒总司,你在朝中任职,近来可有陈大将军的消息?”
舒云忽然想起来,“对了!解除岭南王东征之祸后,他曾向兵部申请休沐,是因发妻生产,喜得双生子,七日前已经归军,直抵西北。”
“西北?”葛笑问,“他不是应该回镇北军吗?”
舒云解释,“是因为西北军府刚刚经历恶战重组,朝廷要他暂时先回立州整饬军务,如今……他应该刚刚好回到丹霞关的临时大营。”
“这就对了……”蓝舟道,“靳王此征,暗调的其实是西北陈氏军府,也就是陈大将军,川渝无须增援,二爷那边自会料理。可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因、因为,要调陈大将军进川渝将他一网打尽的,另有其人!”
蓝舟和葛笑霎时回头,见竟是小敏冲了进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一个时辰,五十里路,他一刻不停,策马奔至此地,就为亲口传这最后一封急信——
“六爷说,他和二爷是要将隐在太子背后那个人彻底引出来,就利用显关这一战!”
注1:酒令骨香,查自《香典》,合香秘方是古时候的记载,换成红曲酒是我编的。
这章久等了,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国庆节快乐~[比心]
蓝蓝:本章,狗粮吃到噎着了[狗头][白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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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1章 第六五零章 酒令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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