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一、荧惑守心
川渝西垂岭,西南半坡。
冬末,南方已逐渐回暖,沿西川高原绵延接壤的川渝群山却还正如隆冬,雪后初晴尚未见几分暖色,天幕就又挤满了厚厚的灰云,阴风劲嗥,眼见一场山雪又要临近。
黄昏时,雪满苍丘,阴云渐散。
急雪只下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停了,来得快,去得也快。
浅溪旁的雪滩上,二爷自黄昏就一直在此,执一根长树枝写写画画,入夜时分,他已将这片平整的雪面画满了。
谢冲走过来的时候太急,步子没收住,差点将一小片连绵的山峦踩坏,吓得他赶忙错步,皮靴险险只蹭掉一个矮丘的山头。
“没关系的三哥,反正明晨太阳一出来,就都化了。”
谢冲走到他身后,往整面雪滩扫了一眼,觉得十分壮观,“你这画的是……川渝的地形图,咱们不是有纸绘的舆图吗?”
“纸绘的舆图是前辈们画的,参考的是老地志,数十年过去了,期间地动、走蛟无数,山流改泄,石林迁移,虽不及沧海桑田之别,却也非当年绘图时的景貌,再说那界山不都让太平教的人掘成一座山塔了么,再用老图作引难免有偏。”
谢冲点了点头,再观这幅雪舆图,发现他竟连从界山顶上灌下的数条溪流都清晰地绘出了,不禁十分佩服,“你也才进川渝月余不到,怎的如此厉害。”
二爷笑了,“非是我厉害,是有人事先出了谜面,而这谜底就在谜面上。”
“嗯?”谢冲一愣,这才发现他身后的岩石上摆着一个红色的婴儿肚兜,当即想起来,“这不是那蜕婴身上的吗?咝……对了,我记得你先前说过,这肚兜上绣的就是川渝的群山图,而金线交织云间,形成‘星络’,恰好便是二十八星宿中的‘房宿四星’。”(前情:638章)
“三哥记得真清楚。”二爷顺势夸了他,继续躬身,绘完角落里最后一条山流,“‘四星直下主玄堂’——说的便是‘钩钤’‘键闭’‘西咸’和‘东咸’这四星,分别对应‘五关断川’中‘松岭’‘百牢’‘剑门’‘大散’这四关。”
他拿树枝依次指向雪地中四个方位,每一颗星都对应着川渝群山中一座凛峰。
“而这一颗……”他最后将树枝移到东咸星西南方远一些的雪面,那里还有一个被他刻意圈出的圆,而这颗星明显已孤零零地落在了川渝的崇山之外。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注1)
他突然念叨起这句诗,“此间之‘火’非荧荧之火,而是心宿的主星,心宿二,大火星。”
人间逢七月,大火向西流。(注2)
流火,说的便是每岁七月后,向西垂落的那颗名为“大火”的红色星斗。
此刻雪停了,乌云散去,夜幕上露出星海一角。如今正值冬末春初的交界,银汉星舟徜徉无际,大火星就挂在南天高处,时观雪滩上绘出的星络图,同一颗星,天地交映,熠灿生辉。
“儿时老人们常念叨这诗,夏暑一过,冷秋将至,每逢此时,就该添衣了。”谢冲忽然想起儿时的日子,难掩怅然。
二爷腾出空来与他闲聊,“那应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是啊,”谢冲无奈摇头,“一晃都快二十年了,可感觉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罢了,不说这个,你突然提起大火,是发现什么了?”
“先前我观这肚兜上的星络图,一直只将视野局限在川渝郡内,这些星星对应的山峰也都是先前对战太平教时,我亲自驱马跑过的那几座,除了咱们如今所处的西垂岭,没什么值得设伏的地方,可这西垂岭,在这张星络图上并无对应。”
谢冲肃沉着一张脸,提醒他道,“也不一定那高凡留下此图,所有的谜底都会写在谜面上吧,万一他就是故意将西垂岭从星图的指引中择了出去,用来声东击西呢?”
“声谁的‘东’,击哪个‘西’?”
“无非是‘声’咱们十八骑遗部的‘东’,‘击’靳王殿下的‘西’。”
“可高凡分明已知殿下身在中京偃月营,与川渝相距甚远,”二爷声音微微提高,语声却不快,“太子眼下又正离京督战,凡事亲力亲为,与靳王两人,虽背地里暗流涌动,明面上却仍秉持着君臣之仪、手足之情,就算高凡要暗动杀心,也不敢明目张胆。加之太子刚刚痛失水师,军心不稳,藏兵不敢大动,高凡要为他保存实力,手里所能调动的兵源有限,是以伐谋鞭长莫及。所以此战,他势必要找到一个方便自己运兵、又不会牵连到太子的所在——若要‘击西’,就得先把人送到离咱们近一些的地方去。”
“那么哪里算‘近’?”谢冲急道,“川渝临郡的城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中京那边更是三步一小村,十步一大镇,更别说抵近皇城到处都是巡军,高凡是要谋杀皇子,本来就是诛九族的大罪,若不做得隐秘且稳妥些,不是反而给太子找麻烦吗?”
“你说得没错,”二爷抱起臂,手指掐弹树枝尾部翘起的叶梢,“所以必须舍近又不能乞远,要在咱们刚好够得着,他又能方便运兵的地方——那么或许,根本就不在川渝。”
谢冲微微一怔,听得出来他这语气不似猜测,而是已经笃定了。
二爷围着雪舆图又绕了半圈,眼神始终凝着星图中“心宿二”大火星落于的方位,缓道,“大火星位于东咸星南方偏西,对应舆图,就刚刚好出川渝。”
谢冲下意识抬头,望向孤悬天南的那颗红色星斗,照应雪舆图中“大火”的位置,恰好落在丹霞关西南方的一片荒漠上,被这人反复圈画,深深留下数轮泥痕。
谢冲只觉古怪,“可此处是戈壁,方圆百里不见人烟,连草都不长,哪里是你所谓‘方便用兵’的地方?”
二爷点头,十分认同他的说法,“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这张星图不全。”
谢冲并不认同,“我虽不如你深谙占星之术,但这房、心二宿我还是了解一些的,此二者同属苍龙七宿,房宿四星就似驭辇的四匹天马,也称‘天驷’;而心宿则以三星为列,经年时曲时直——曲时,天下安,直时,天子失。苍龙七宿中一共就这么多颗星星,高凡都画出来了,哪有不全?”
二爷笑了笑,讳莫如深。
见他不语只笑,谢冲稍显心虚,“怎么,是我记错了吗?”
“没有,”二爷忙转身,“一字不错,三哥比我记得还牢。”
谢冲无奈,“那就快别关子了。”
二爷于是在大火星的东南方又画了一个圈,抬头正色问,“三哥,你听说过‘荧惑守心’吗?”(注3)
“听过,怎——”谢冲突然顿住,低头看向他在雪中画圈的位置,脸一瞬间变色,“难道说……”
二爷隐隐提醒,“纵观古今星历,每每天降异兆,这房、心二宿的星图上,便会多出一颗星星。”
谢冲倒吸一口冷气,他曾看过朝中司天台组织天文生编纂的那本《天异》,记载的便是自南朝践祚以来百年间的星辰巨变。其间,共三次“荧惑守心”的记录——第一次,元熙二十七年五王生变,荧惑于五月始侵心宿二,双星同天,春秋逆时,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第二次是在十年之后,高祖皇帝驾崩,太白失色,雪线南迁,四边大动;第三次,泽济二十三年九龙道一战后,北疆沦陷,燕云崩裂,君臣乖而不亲,骨肉疏而不附,整个北疆被战火笼罩,忠军覆灭,白骨到处,只剩那两颗相互抵近的红色星辰遥遥地挂在南方天极,悬而不觉。
“所以这将是第四次。”
谢冲的嗓音因惊愕而隐隐变得沙哑,惶惶然道,“自古每逢灾厄,才会见此双星缠绕——兵燹、旱涝、改政易王、蛮貊来犯,是谓大不祥。”
“不过洪荒宙宇,星辰变迁罢了。”二爷对他所说不以为然,淡淡地笑了笑,“兵燹、旱涝时有发生,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改政易王、蛮貊来犯,更是屡见不鲜,若将这些祸患都归因于天象,老天爷都要叫冤。纵观青史野卷,一遇‘荧惑守心’就没见几句好词,不是帝王之死,就是苍生不祥,好似那两颗周而复始、时聚时散的星斗能断人世吉凶一般,可那不过就是两颗挂在天边的星星啊……明君开盛世,是因施仁政、惠民生、平边燹,百姓感恩,四海才得服臣——当政者施人恩泽是因,而后才得国泰民安之果;”
他走到那颗“心宿二”边上,“可如今倒果为因,本末倒置,‘仁君’之名大多是那帮谄臣伏低叩首吆喝出来的,史官赞咏的一篇篇贤文只将丰功伟绩归恩于帝座,反骂黎庶涂炭是天道不公,功是自己的,过都是旁人,为此,甚至不惜伪造天象——”
谢冲大惊,“伪造天象?你什么意思?”
二爷转头看着他,“你说自南朝践祚以来,那本《天异》共记录过三次‘荧惑守心’,可我怎么记得,九龙道一战后,天象并没出现过异兆。”
谢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快速上前,“怎……怎么可能!你确定吗?”
二爷万分确定,“那战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窥伺天机,观星图、看黄道,能测的我都测了,因为我也想知道,是不是天意所指,才让我烈家二十万军全军埋骨;是不是天象曾也有过预示,只是因我粗心,才没能及时止损;是不是无论我们如何抗衡,时也命也,都难逃此劫。我真的、真的希望,那是一道无解的题……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星辰未改,乾坤如常,天象并无任何预兆……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那场浩劫并非天意,就是人为。”
万劫不复之际,他曾日复一日发疯似的参算星图,只想找到所谓的“天象异兆”,用这个理由耍一次赖,好顺理成章地说服自己,族军覆没、家破人亡、故园沦陷……都是因为天上的哪颗星星在漂泊时出了岔子,才酿成了那场无可转圜的惜败。仿佛只有将这一切归因于天地,才能每每在承受剜骨一般的剧痛时,短暂解脱,从而找到一条不需要背负血债,还能苟且残活的理由。
隐居九则峰时,他时常在想,或许是因为朝天命低头最是容易,总好过雌伏于**。因为天命改不了,**却是可以规避的。奈何人实在太懒了,一遇到棘手的麻烦时,就只想把它们统统丢给老天爷,好帮自己脱罪。
二爷此刻舒然的笑意浸透在眼尾的凝光中,好似百花盛放聚攒于叶脉上的一滴秋露,包裹着荼蘼后夏日残留的丝丝暖风。
——“三哥,在西北那间漏风的茅草房里,我当过懦夫。”
他发出一声长叹,眼尾那滴夏光终是散了,只剩冬冰凝于枯岩上的苔露,淋湿了心原上灼灼燃烧的枫林。
听到他这番话,谢冲浑身逐渐绷紧,喉咙里像灌满滚沸的热油,哑然无声。
“这人,当真只在走上绝路时,才想实实在在地信一次命。”二爷收起苦笑,又恢复成平日他那副淡漠旁观的样子,“奈何星移斗转,始终缄默,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吞下了人世间所有的埋怨和构陷,诸此祸端,一场场劫难,不去找世人的理由,却教天上那两颗无辜的星星扛祸,公平吗。”
“不公平。”谢冲那口噎在嗓子里的气这才算呼出,愠怒道,“我从未曾想过,就连我朝星官在参详天机时,都要撒谎。”
“常事罢了,”二爷知他不至于如此单纯,只是不曾深究此事,于是悉心道,“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春秋时,因心宿是宋国分野,让景公夜不能寐,星官便建议将灾难转嫁黎民,景公不忍,于是下诏罪己。果不其然,荧惑在侵入心宿三日后离去,举国称颂景公仁德,竟肯消自身龙运驱离凶兆,还天下丰年——可谁又能说得清,那到底是龙运避凶,还是天道使然。”
“自古江山,历朝历代,星官同群臣一样食君之禄,若不在预卜吉凶的手段上随机应变,讨得陛下欢心,如何保得住手中的金饭碗呢?用几颗时聚时散的星星颂咏皇帝仁德,甚至还能助他们清算异己,四两拨千斤的好手段,屡试不爽,何乐而不为?”
谢冲显然被他这番话刺到了,杵在那一言不发。
这些年满朝文武,言官噤声,武臣弃甲,可边伐四起,战乱从未停歇。清退蛮貊,全靠边疆将王披肝沥胆,京师坐享其成不说,还始终一片歌舞升平,甚至有些人手段阴损,各种赃害、构陷、背后捅刀,统统朝向忠良。史官寥寥数笔,全是高风亮节的假意咏颂,后人详阅,还道本朝是清平乐世,就连参详天机的星官都要用伪造天象这等拙劣手段献谄媚主,委实荒唐……
“你说得对,所有歌功颂德的贤文背后,堆砌累累亡魂。纵观青史,又有多少这样的‘烈家军’呢?”谢冲笑意讽刺,眼神清浊不堪。
二爷知他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十数年来,他半身被迫陷进泥潭,身作鹰犬,假意逢迎,另外半身却分明还着虎步靴,未卸明光铠,他被命运一豁两半,硬生生活成了一阴一阳两个人。
“三哥,你听我一句劝,回京之后,别查司天台。”二爷语重心长道。
谢冲没想到竟一下子被他看穿了心思,怒气瞬间灌顶,“司天台伪造天象,竟敢借《天异》构陷忠良,承恩阁的任务就是稽佞,我岂能放过他们。”
二爷走到他身边,仰望漫天星斗,笑问,“三哥,盛世辰星遥遥悬北,不日当见吉烟,你不想看看吗?”
“……”谢冲莫名看向他,心中仍愤懑不已。
“保全自己,别动司天台。”二爷笑意收起,用上了警告的语气,“星官自来都是帝座前的摇签筒,窥伺帝王心,就快摸着龙筋了,揣了皇家太多秘密,擅动者必死。”
谢冲不是不知道司天台在帝座的分量,可他忍不住,“不动,又怎么知道。”
二爷知他宣泄无路,只有在自己跟前才会偶尔露出真性情,遂安慰一笑,“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二爷转眸,压低声音,“一动司天台,江山就该易主了。”
谢冲憋着的那口恶气终于在听到他这句话后找到了宣泄口,正色点了点头,“那就快些,承恩阁当鹰犬当得太久了,也想侍奉新帝,看能不能换一种活法。”
二爷笑起来,故意道,“大逆不道之言。”
谢冲反唇相讥,“不是你说的么,一朝天子一朝臣。”
“……”行,谢老三终究是出息了,往日里总训诫自己要谨言慎行,如今脱口而出这种话竟连眼都不眨,还拿自己曾经嘲讽朝廷的言语反将一军。
谢冲又道,“那照你这么说,高凡在星图中故意留下‘荧惑守心’的指示,实则并非什么灾厄预兆,单纯就是想用‘荧惑’这颗踪迹不明的星星,提示我们他将要开战的地点。”
“没错。”二爷认同,“一直以来,他都将棋子光明正大地摆在台面上,包括先前水林中,用糖蜜引乳虫在那些禁军尸身上留下字迹,也是一个意思,纯作路引,就看我们能不能看出来了。”
高凡运兵诡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盲目出手,如今危战在即,他却还漫不经心,一再玩味地用一颗星星画题做引,分明谋事已定,将他们所有人当成是囚笼中困顿的雏鸟,任其如何翻腾,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二爷看向雪面上那颗孤悬川渝之外的“心宿二”,又望天阙,今夜的大火与荧惑尚未重逢,对应的南方天极,也还是灰蒙蒙一片。
“季卿,到底这颗飘忽不定的‘荧惑’在舆图中,指的是哪?”
二爷也不瞒他,树枝指向雪舆图中“心宿二”的东南方,在那轻轻点了一下。
——“显关。”
谢冲虽有预料,可真到确认时,他还是微微一惊。
“他将战场选在显关,并不出人所料,但总觉得……”
“太过刻意了,对吧。”二爷接道,“他这样大费周章地留图又划题,多少有点画蛇添足,分明李劼忍西出必过显关,我们也已经知会陈寿平出兵显关勤王了,可高凡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他似正隔着一团似透非透的秽雾,伸手触摸着雾烬里那团被人灰脓血灌满的剪影,随即轻声说,“除非……他还留有后手。”
“什么?”
谢冲没听清,二爷最后一句话被信兵跑过来的动静打断了。
就听那信兵急慌慌地报说,焉同在水林中发现了更多招引蜕军留下的香引,两人听到后,立刻前往水林与焉同汇合。
招引蜕军的锈兰香是早在祝龙他们一进入西垂岭就秘密点燃的,距此时二爷率军抵达已经过去三天了,不巧今日晌午后又遇山雪,燃尽的香灰已被大雪掩埋,是以为了避免群兵聚集混淆气味,自打入林之后,焉同就刻意撇开众人,独自深入水林,试图在雪后川木杂糅的气味间,寻觅到蜕军残留的那丝痕迹。
好在他盲眼多年,鼻息和耳力较之常人敏锐,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从正午寻到黄昏,才在快入夜时,在一棵榕树垂摆的根条上,寻到了一块拇指大的灰泥。
“要不是下雪前刮过一阵疾风,将这点香灰吹到这里,恐怕还找不到踪迹。”
二爷用拇指轻轻抚过根条,就着粘在指腹上那点香灰仔细闻了闻,却觉得哪里不对劲,焉同似乎感受到了他目光的异样,问道,“你也发现了对么?”
谢冲面露不解,“发现什么了?”
二爷琢磨道,“和先前唤醒那些稚蜕的香味不太一样,似乎……掺杂了什么。”
“是雪芙蓉,你鼻子还蛮灵的。”焉同道,“雪芙蓉是一种艾草,霜月撷取其根穗,配以另外几味佐香一同碾制,雪艾味重,能短暂压制锈兰独有的香气,一来不容易被人分辨,二来,燃烧雪艾还有麻痹虫蛊的效用,让这种生在人眼中的‘醍醐蛊’,不至于因为一嗅到锈兰的血香就兴奋癫躁,从而大量泌毒,导致被它们寄生的‘新蜕’因为不适应突如其来大剂量的毒噬,而立即暴毙。”
“‘被它们寄生的新蜕’?”二爷对这句话十分警觉,“你的意思是,这次点燃掺杂了雪芙蓉的锈兰香是用来唤醒‘新蜕’的,他们是刚刚被寄生的吗?”
“不到七天。”焉同顿了一下,喉音微微发紧,“这种醍醐蛊一旦入侵眸海,蜕生成蝶,也是要数‘头七’的。七天之内,蛊心要与宿主的眼泪融合,这期间若强行‘唤醒’,就必须在点燃的‘引蝶香’中添加如雪芙蓉之类镇定的药灰。”
谢冲面露出疑惑,“可为何才不到七天?死在水林中的那些禁军分明是被徐家所制的兵刃杀的,徐家后裔不是早年囚禁后就被高凡养成‘蜕军’了吗?怎么这里出现的‘蜕’会是新养的?”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焉同面色沉沉,“小二,如今看来,杀死这些禁军的蜕根本就不是徐氏战铁,只是借用了他们所制的兵刃,蒙蔽我们罢了,至于真正的徐氏后人去了哪……我也尚无头绪。”
焉同心生疑窦,按理说,自他进入川渝以来,还没遇见过已经成“蜕”的徐氏后人,之前搭救李世温时遇到的那些“黑甲蜕”即便确是精锐,可较之徐氏战铁,战力还是有差距的。难道说,徐氏后人根本就没有进过川渝……
二爷觉察出焉同身体绷紧,呼吸也开始隐隐发急,忙安慰道,“九哥不必太过担心,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只要再等一封战信,就能确定徐氏后人究竟被派去了哪,你也想尽快见到他们,对不对?”
焉同将半边脸转进阴影里,声音变得极沉,“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十载光阴,斗转星移,被锈兰香唤醒的‘蜕’会彻底失去理智,杀戮时残虐无情,与山林中饿极了撕咬幼鹿的蛮兽无异。我尚能保持清醒,是因狠心,一刀斩净眼中蝶蛊,可他们……”他恍然摇头,“我不确定,他们如今还是不是原来的他们。”
二爷握住他颓下的左肩,安抚道,“九哥,虽说十载光阴,斗转星移,可你看那玄天二十八宿亘古未改,至少在我们有生之年。蝶蛊可以寻药法清退,情智亦可用故人挽回,不是没有转圜之路——九哥信我,我帮你把他们找回来。”
焉同戚戚然一笑,将他这番话当成黑暗中一束光,聊以慰藉,“你还是当年那样,仿若什么棘手的难题到了你这,都能迎刃而解,如今更见泰然,这些年都是这样处事的吗?”
二爷明眼见的心虚起来,“倒不全是。”
“嗯,他不是。”谢冲也是直率,“我听说季卿伤病那些年也曾气馁过,好在是挺过来了。”
这原本就是顺着他的意思话赶话到这的,谢冲也没别的意思,可他并不知道一提及十年伤病就是去扎焉同的软肋,是以二爷急忙转了话音,故作不爽,“听谁说的?什么时候听说的?他正事不干,倒有闲功夫与你扯这些。”
“……”谢冲却有些不知所措,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己那句话说错了,只好干咳两声,不敢言声了。
焉同却在他们一来一回间听懂了小二的意思,他是故意假借嗔怒将这些旧事变作不经意的闲谈,实则也是在提醒自己——往后这一路上,总会有人时不时提及他这十年伤病,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要向前看。就是苦了谢冲,莫名其妙扣在脑门上一口大锅,哑巴似的顶下了这无妄之灾。
焉同心思敏感,不愿再让他们打哑谜似的作难,于是对谢冲道,“我倒是很有些闲工夫,不如回头三哥仔细与我讲讲,那人都与你说了些什么,我也很想知道小二伤病的这些年,是谁忙着医人,还得医心呢。”
“……”终于,倒换作二爷成哑巴了。
这世间就只有九哥调侃,他不敢反驳。
“说回正事吧,”焉同为谢冲打完圆场,便引回了方才的蜕军上,“小二方才说,只需再等一封战信,就能确定徐氏后人究竟被派去了哪,到底是什么信?何时会来?”
话音刚落,一名信兵就带着他刚刚收到的密信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二将军,中京大营那边传来了消息!”
二爷笑道,“这不就来了么,说吧。”
信兵按下急喘,语速却如脱缰的野马,“报——信中说,李劼忍已于今晨率两万人马秘密拔营了,是太子下的出兵令!”
“理由呢!”谢冲上前一步。
“——缉剿穆家反贼,就是死在川渝的这些禁军。”
“鞭尸令啊,”二爷话音带笑,略显嘲讽,“这位太子殿下还挺会的,为了‘师出有名’,连死人都能叫起来充个数。”
谢冲轻咳一声,似在提醒他。
焉同倒十分惯着他,“小二嘴不饶人,三哥多担待些。不过你倒是说着了,太子不好明着下令拦杀靳王,就只能利用已经死了的人,如此名正言顺,过后面对满朝文武,才好堵悠悠之口。”
二爷又问那信兵,“我猜信中还说,他们是乔装拔营吧。”
“您、您怎么知道?”信兵惊愕,“李劼忍确实命两万精兵乔装成临县的百姓,这才带他们分批出营的。”
焉同露出不解,问他,“李劼忍手里分明握有太子亲笔所书的出兵令,光明正大,为何还要让大军乔装出征?”
“因为他们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这些冷透在川渝的穆家禁军,而是靳王本人。”二爷直言,“若大军不乔装改扮,不日靳王若身死,李劼忍率领全盔全甲的两万精兵西出,就跟号称‘皇家次舍’的中京大营脱不了干系,跟太子本人脱不了干系。死的是他亲弟弟,令还是他亲笔下的,回头闹到圣上面前,哪怕李劼忍此番出征在名义上不是奔着靳王而来的,太子也说不清,可如果李劼忍是乔装拔营,对于太子就容易许多了。”
“可李劼忍这样做,里外不还是个死吗?”焉同问。
“他没得选。”二爷道。
“为何?”
“因为李劼忍是仇耀的义子,仇耀有恩于他这事,满朝皆知。”谢冲适时开口,“这些年,仇耀为岭南王开拓‘金丝带’,李劼忍守中京垩阳渡,暗地里必然是助了力的,真要摊开来查,李劼忍结党谋逆之罪跑不了,无论如何,此番于他来说都是必死之征。”
“既然是必死之征,便是可以谈条件的,”二爷接上谢冲的话,“太子此刻急需一把刀帮他肃清政敌,李劼忍刚刚好就是他手边咫尺之距的一柄快刃,可他又想这柄快刃在落刀时杀伐果决,可以脏他自己的手,但别把血溅在东宫的门槛上,所以太子势必要让他将暗杀靳王这桩事完完全全地变成是他自己私心作祟——假借诛剿穆府禁军之名替父报仇。而作为置换的条件,李劼忍则想太子答应他,在仇耀一党落罪时,不要株连他的族脉。于是这场交易便就达成了——为了彻底切断太子与中京大营的联系,让他不至于事成之后被自己牵连,李劼忍务要将这两万精锐彻头彻尾地改扮成素民——偃军旗、卸军甲、去马胄。若侥幸暗杀成功,便是他假借击杀穆家禁军的明令谎骗太子,报了私仇,乔装拔营就成了他个人的意愿,与中京大营没有任何关系,与太子亲笔下的那道‘出兵令’也没有任何关系了;若杀不成,李劼忍还是可以拿死在川渝的这些禁军回去交差,太子也有了说服群臣的正当理由,里外里,他可都不亏。”
“……无非利弊取舍。”
焉同彻底明白了太子与李劼忍之间相互利用的关系,他再次联想起方才在林中发现的“新蜕”,两相结合,不由紧张起来,“这么说来,李劼忍此番西出,也不是十成十的胜算。”
“没错,”二爷反问,“所以若九哥你是太子,你会允许一场势在必得的险征,只有五成胜算吗?”
“自然不会。”焉同的面色彻底暗下来,“所以说,那李劼忍是太子设下的第一道防线,若不慎败北,还会有第二道——便是早已被高凡变成‘蜕军’的徐氏战铁,以确保暗杀万无一失。这些派来川渝的‘新蜕’ 伪装成徐氏后人,实则是用来迷惑、牵制我军步子的!”
谢冲突然联想到方才在雪域图前二爷说过的话,“难怪你说高凡如此大费周章,看似画蛇添足,实则还有后招——川渝这边他根本没有派精锐过来,用这些毫无战力的‘新蜕’拖延战机,混淆战时,本就是个幌子,川渝不是主战场!糟了,那少主那边——”
“小二,快派信四哥,让他带兵撤出西垂岭,不要再与‘新蜕’耗战了!”
“不行!”二爷按住他两人,“此时去信,他是决计不会撤军的。”
“为何!”
“因为十日前,从人疆马道秘密西撤的族中妇孺还少了八个孩子,记得吗?”
谢冲当然记得,“可若那八个孩子和先前被禁军假意绑架的‘稚蜕’一样,也是用来圈足我军脚步,调虎离山的呢?如果他们都是假的呢?”
“你敢赌吗?”
四个字,直切要害。
“我——”谢冲狠喘了几口气,嗓音闷哑,“……不敢。”
“是啊,你也不敢,那你觉得依照四哥的性子,他敢吗?”
二爷面容沉着,不见一丝慌迫。
随即,他领两人回到方才绘舆图的雪滩,再次将目光锁在图中“心宿二”的位置上,“其实四哥那边我倒还有几分把握,如今最麻烦的,其实是师兄那边。”
“陈大将军?”谢冲顿生疑惑,“可咱们不是已遣信丹霞关,让他带兵往显关勤王了吗?”
“高凡是不会那么顺利让他去的,定然会在中途横摆一刀。”二爷道,“如今殿下身边有两方兵力令太子格外忌惮——祝龙的祝家军,和陈寿平的镇北军,还有他身后新添的西北陈氏军府。同时这两方,也是在三王抵京前,南朝兵权割据最大的变数,任何一方有失,于殿下来说,都是难以挽回的折损。随着东征失利,仇氏亡党,岭南王已彻底与皇权之争失之交臂,眼看春朝之期将近,陛下也已自淮水起驾回銮,如今的靖天风卷云涌,所有人的目光都将只锁在东宫与北疆这两方势均力敌的王图上;”
——“龙台见尺,泾渭分明。悬顶剑一柄,断头酒一壶,照世灯一盏,平通沟陆,流注东海,就看哪一边率先一步,撞响那天钟了。”
谢冲为他言谈所动,难以抑制地深深吸气。
风音喧闹,似能拨开雪帐,听见新朝金阳下鸣天震海的钟音。
“季卿,我能做什么。”
“……”
见二爷稍显踟躇,谢冲笑了笑,“季卿,你我之间还要见外吗?高凡如今隐在暗峰处,若想拦下陈寿平出兵显关的步子,凭他一己之力是办不到的,所以除了暗地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他势必要借太子之名——而太子如今能不过帝案、在京外号动的人马,就只有承恩阁了。”
二爷笑叹,“还是三哥聪明。”
谢冲自嘲一笑,“我不过是在京师混得久了,朝中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我作为局中人,又总想跳出局外,就这样在清醒与混沌间反复周折,倒成全了我看时局看得比一般朝臣要准清,你就告诉我,你要什么。”
二爷心下一定,“拦下所有阻碍陈寿平出征显关的人马,我要万无一失。”
“好。”谢冲不假思索。
“但是——”
“欸,”谢冲拦住他接下来的话,“用什么办法就不用你教了,来的是承恩阁的人,便是的我麾下,他们知道不听总使令的下场,你放心。”
“可——”
“不是说好了么,”谢冲再次打断了他,同时看了一眼旁边的焉同,“我也想换一种活法,为了那一天,我谢冲可以付出一切代价。燕云十八骑就只剩我们几个人了,余生若不为彼此照拂,还有什么活头。”
说完,他用力按了按二爷的左肩,告诫他不必多言。
随即,谢冲打点好一切,牵马离开水林。
二爷一路送他出林,“三哥,还有一事,想与你说声抱歉。”
谢冲笑起来,“是说方才在老九面前,提及你十年伤病你呛我那事吧,嗨,这算什么,先前重逢那段时日,你呛我的还少吗?再说,的确是我说错话在先,就不该在老九面前提及你在九则峰的那些年,你不想他知道你为饮血夹所伤的事,先前是三哥多嘴,疏忽了。”
隔阂顿消,二爷笑着调侃,“三哥近日,格外洞察人心。”
“与殿下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二爷突然想起这事,“我倒十分好奇,他还与你说我什么了。”
谢冲措辞片刻,几近周详,“除了说你那些年消沉自毁,他反复规劝外,还说你心思幽微,极难参详,怕惹急了你再赶他走。咝,还一句什么形容来着,哦对,他说——‘二将军那颗心,净若明鉴台,参比帝王心。’”
“他乱说。”
二爷绷紧的心丝好似让那人一句认真的夸赞,拨动了弦音,竟莫名松弛下来。
“三哥此去,请帮我转告师兄,保全自己,再为他人——你也是。”
“知道了。”
话音落,谢冲“驾”了一声,纵马离开,浅水处溅起朵朵水花。
二爷目送他策马消失一阵后,这才折身,却见焉同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那座矮丘上,那一身艳红仿若含桃滴血。
“他让你放心,该是不想你知道他要用什么手段。”
二爷叹气,“我就是怕他不顾一切,反而招致灾祸,到时候受我这道令牵连,连金云使都做不成。”
“做不成就做不成吧,”焉同柔声安慰,“做不成金云使,他就能回来做烈家军了,他不是说了么,想换一种活法。”
二爷被他的话逗笑了。
林水间,依稀飘荡着过往故人的笑音。
“小二。”
好片刻后,焉同才似鼓起勇气开口,“你让三哥去帮陈大将军,也是担心高凡用兵诡诈,会在那边启用徐氏战铁吧。”
二爷苦笑着摇头,一步步涉水来到他面前,“你们一个两个,总这样,以后我都不好行骗了。”
焉同却破天荒地没随他一起玩笑,脸色愈发凝重,“小二,自打重逢以来,你还从未问过我,你十哥是否还活着。”
“无须问。”二爷笃信道,“高凡不会让他死的。”
“他也成了‘蜕’。”
“我知道。”
“他说不定,也会出现在徐氏的蜕军里。”
“他定然在里面。”
“那你……”
“可他是十哥啊,”二爷柔和地弯起嘴角,淡然自若,“他首先是十哥,然后才是什么‘蜕’,我不允,才不管他是什么。”
焉同却将脸别到一边,身体似破碎的冰凌,在火上凛凛炙烤,隐隐发着颤。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好似要等百花杀尽,冬去春来。
焉同拼命长吸一口冷气,似用尽浑身的气力,“什么悬顶剑、断头酒,都让给别人,照世灯一盏,只能拎在一个人的手里。小二,只要九哥活着,一定尽我所能,让你有朝一日亲耳听闻那一声响彻四海的钟鸣。无论是谁,无论在哪,胆敢在战场上与我燕云十八骑为敌,显关也好,川渝也罢——我会亲手杀了他。”
注1: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出自《诗经·国风·豳风》。此处的“大火” 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心宿二”,是天蝎座天区的一颗恒星,和太阳系中的火星不是一颗星星。
注2:人间逢七月,大火向西流——出自《七月流火》元·凌云翰
注3:火星在古代被称为“荧惑”,因在地球观测时,其运行轨道变幻莫测,通常被古人以为是灾星,每当火星运行到大火(心宿二)附近时,常有灾厄发生(但其实史料中的此类记载大多以讹传讹),因此把这种天文现象叫“荧惑守心”,大约每隔15-17年会出现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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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2章 第六五一章 荧惑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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