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三、崖顶悬砂
五十三、崖顶悬砂
焉同僵在那一动不动,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不允我那样说,你自己说的倒轻巧。”焉同天性温润,即便恼火也没听出多少怒意,他从没训过这人,也不忍心,遇到憋闷的事就只能跟自己赌气。
“说到底还是九哥没用,若能及早发现,也不会教你们——”
“是我说错话了,我收回。”
二爷突然意识到,有些话或许他自己觉得稀松平常,可听进别人耳朵里却并非良药,于是他连忙试图找补,“九哥,先前我对于高凡养的那些‘蜕’,什么‘识纹蝶’‘醍醐蛊’,一无所知。始终,敌在暗我军在明,我们就等同于在他掌心走棋,是你的出现才让我如暗室逢灯,至少不至于那么被动,如此雪中送炭的情义,怎么能说是没用呢?况且,我觉得那‘七日’之说并非空穴来风,以高凡做事的方式——凡极毒必有悔,他得给自己,和他要保的人留一条退路。所以不用太过担心,不过饿几天肚子,幸好发现得早,我们还有时间补救。”
焉同绝望地颓着肩,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怎么能将那东西下到军粮里的?”
二爷却显得十分从容,“其实我一早就猜到他会对我军动手,只是不确定会从哪里下手。祝家军重组刚满三载,各营部间磨合周期尚短,多数将士还都是当年四哥的家臣,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行事难免乖张、不服管。这样的一支军队,忠心勇武是有的,规矩却是摆设,一旦战线拉得过长,必现疲乱。这次西南之征前前后后数月不止,水师一战更是几乎耗空了我军体力,这些不够准召线的新兵能撑到此处已然不易,高凡始终坐壁上观,更是早就看出了从哪个营部下手最能一本万利。因此在了解了‘醍醐蛊’的来龙去脉后,我心里便有数了。不过话说回来,那‘小仵作’的体格也实在与我军的准召兵线悬殊太远,委实气到我了。”
“怒大伤身,别气了。”焉同又想到祝龙,忙道,“也别气四哥,别骂他。”
“他我是必然要骂的,身作主将,他重责在先。”二爷铁面无私道。
可他想了想,又担心九哥会因此更加自责,于是将话音收敛,“不过,也不能全怪他,我轻一点骂吧。”
焉同浅浅地“嗯”了一声,又说,“你方才说高凡此局是从我军征战水师就开始操布的,到底能追溯到多早?”
“早到,我在岭南花阳县衙府,遇到的那个铃刀师爷开始——”二爷不假思索道,“从始至终,高凡都只将我十八骑遗部当成是他圈养在西南的羔羊,允许这些‘羊’短暂地跑出去‘吃草’,可只要他手底下拴着的‘牧羊犬’一吠,任这些‘羊’跑出去多远,都必须立马回到待宰的‘羊圈’里。”他就好似在揣摩那人的心思,眸光逐渐幽深,“那铃刀师爷就是此战中,高凡调|教出的第一条‘牧羊犬’。”
“你同我说起过那铃刀师爷,”焉同仔细回忆着,“他自剖肝胆,用胆珠救活了那中了金鸣砂毒的花阳县丞孔蔺申,自己却因胆破中毒而死。临死前,他说我十八骑族军会深陷川渝,还特别提到了泅杀渡。”(前情:634章)
“正是因为他提到了泅杀渡,还不断暗示我军会覆没于此,才让我生出了顾虑。”二爷压低声音,“加之泅杀渡原本就在西川那条运送金鸣砂的‘天关路’上,是早年高凡打通东西运路的第一关渡,最适合伏兵,所以那铃刀师爷这么一说,我便顺理成章地信了他,认为高凡必然将在泅杀渡预先埋砂,目的便是诱我军深入后一举毒殁——于是我这才决定折返川渝。”
“而与此同时,正要返京的三哥突然收到了一封仿我字迹的假信,信中言,四哥在率军西撤的途中不慎困战丹霞关口,嘱咐要他立刻回援。三哥同我一样,心系族军安危,根本来不及细想,即刻折马而返。幸亏在途中被小敏拦下,恰巧这时,我的真信也到了,他们这才确认那封叫他折返川渝的信是仿的;”(前情:635章)
说到这里,二爷不禁叹了口气,“可惜三哥终究做不到袖手旁观,他没听我的嘱咐,在私下恳请了殿下后,依然折返川渝了。”
焉同苦笑,“三哥无论如何都是要回来的,不止因为他担心你、四哥,还有族军的安危,还因为他曾身为燕云十八骑,做不到独善其身。”
“那九哥你呢?”
“……”
二爷看着他,觉得那双黑布掩盖下的双眸应是在闪烁的,“你为了把‘蜕军’的详信捎带给我,不惜独自踏上盲途,遍寻川岭荒岫,就怕我毫无防备,当真遇到那些会辨认玄鳞甲的‘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顿了一下,沉道,“于是九哥你的归来,才让咱们十八骑遗部在川渝全军归阵。”
焉同像是震了一下,下意识说,“是啊,如今的川渝全境就只剩下咱们十八骑遗部这一支军了……”
“这就是高凡想要的局面。”二爷语速提快,神色益发谨慎,“紧接着,他放出风声,言我十八骑遗部在西撤时走丢了八个孩子,分别被率先潜伏进山的穆家禁军绑在了川渝的八个方位;同一时间,正从人疆马道撤还的鹿山和李世温也发现了禁军绑人的踪迹,还引出了太平教的百十名蒂姑。这样一来,我军、以及藏伏在暗,足以对高凡构成威胁的所有势力,就全都浮水了。”(前情:636章)
“然而没想到的是,原以为人畜无害的八个幼子,竟是高凡故意拿来摆局的‘信饵’,八张面容,纯真无邪,甚至还有一个刚出生尚不足月的奶婴——”
二爷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也不知是愠怒,还是无奈,他眸底倏地浮起一层遮光的薄尘,而他眼尾停顿的凝光则用作鞭笞,无数次用血淋淋的鞭痕提醒着自己——与他对立的那个人,怀揣着这世间最冷静的恶意,杀戮、栽赃、诱骗,无所不用其极,绝不会因为掌心握着的筹码是人、是鬼、是软婴、是奶畜,而轻易变卦。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泯灭人性,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泯灭别人的人性。
为此,不惜让九天星火沦作罪恶簿上烙红深刻的碑铭。
二爷慨然一叹,“人之善许和责任果真是这世间最可贵、也最容易被利用的东西,他就是这样,让我们为自己亲手解救的幼子轻易反杀——变成了他用来调虎离山的第二只‘牧羊犬’犬吠声中,必然走散的‘群羊’。”(前情:639章)
“那八个稚蜕就是‘空饵’,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焉同只觉不寒而栗,“即便你们已然确定他们不是十八骑族军的遗孤,即便蒂连山那些女人深知他们与自己毫无瓜葛,即便你们猜到那是陷阱,所有人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往里跳。从军、为善,都不可能做到冷眼旁观——人之弱势便是这随时随地泛滥的菩萨心,可若没有,军无良将,国无仁臣,宇庙空,石佛裂,供台之上再无值得祭奠的肝胆,那么行经一世,尽是凉薄,还有什么活头。”
“九哥……九哥还是太赤诚了。”
十三年囹圄之苦未曾改变他半分,他亦没有因身在绝处而为任何人泯灭肝胆。
“身若不系舟,心似定山枕。”二爷如是评价道。
“岂敢,”焉同却有些不自在了,叮嘱他道,“旁人赞许二将军的话就别总用在我身上了,没有外人在还好,若是满屋子的人,你让九哥的脸往哪儿搁。”
二爷摇头苦笑,无奈说归正事,“可惜,我千算万算,还是着了他们的道。正因为那八个‘稚蜕’,我军被彻底打散,四哥携轻骑前往西垂岭继续探寻我族遗孤的下落,留下重甲给我,稍后与他们汇合——偏偏这中间恰好错开了两日。”
“于是,早已潜入我军粮营的敌军暗探,便利用这错开的两日时间,在我军重甲营的粮草上动了手脚。”二爷加重语气,隐隐透出不安,“若不是提早发现,待明日重甲与轻骑汇合,全军身着玄鳞甲,五天后成蝶破茧,将会是什么后果。”
——“不分敌我,同袍相残。”
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焉同下意识攥紧拳,身体微微颤栗。
“那些禁军,原来就是这样惨死的……”
水崖上没有埋伏,没有蜕军,他们也不是事先中毒,而是敌人掐准了时限,在禁军潜伏进山之前就在他们的水米里下好了“破茧成蝶”的蛊,待七日后蝶羽在眸中化显,只需一缕香引,就能令他们为蛊蝶操控,自相残杀。
然而刚刚破茧的“蝶蜕”受限于眸水不全,尚不能精准地辨认纹理,于是,蛮刀对砍变成了混乱的凌迟,禁军精锐就这样在清醒与被操控之间反复挣扎,甚至有些人只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玄鳞甲纹,就茫然举刀,砍向了自己……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方才那小兵在验伤之后竟还得出了有人是自杀的结论。
山震之后,往往是难以抹灭的余惊。
“狠毒之至,防不胜防。”
焉同倒吸一口冷气,若小二没有因为怀疑禁军覆没事有蹊跷,而执意寻人验尸,就不会因为发现那“小仵作”的身长不到准召兵线,从而查出我军粮营曾在招兵买马上出过纰漏,那名叫“大闻”的粮营仓管失踪数日的事就不会暴露,也就不会查到敌人早在三日前,就将“醍醐蛊”的胎卵掺进了粮车上的粟米袋里。
重甲军,将近三万人,几乎全部中招,而最初,祝家军也不过是被遥遥一缕战烟一劈两半的。四哥刻意留下重甲军给小二,应是担心他的安危,毕竟重甲的战力远胜于探路的轻骑,却没想到,正是因他这一决定,反而让所有重甲兵中了蝶蛊。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正是高凡想要的结果么?
——引我军重甲杀轻骑,用自己的矛刺自己的盾,还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焉同自嘲一笑,“呵,什么泅杀渡、穆府禁军、稚蜕,不过是高凡手下养的那群‘牧羊犬’在‘羊群’的必经之路上设下的一个个陷阱,只要燕云十八骑之间还相互惦念,这一局就必然上当。而他高凡,只需要在我军自相残杀之后,收剿‘残羹’就行了。”
“老手段了,”二爷早习以为常,“十八骑遗部是散藏在西南山褶里的沧海遗珠,是十三年前,高凡、乃至整个北鹘军府耗倾全力,也未能抿去的一页页活字碑,是他们心里的一块病,若不剔净,寝食难捱。但若想灭净我军这八万人马,至少他们也需要调配五万精锐。无奈此刻,受限于东宫权势的边界,太子不得不顾及满朝悠悠之口,还有他那位父皇的脸色。”
二爷轻捻着指腹,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玄鳞甲,那一片片甲鳞在烛火的氤映下,闪烁着雪辉。
“若不能一举全歼我军,就最好不要轻易调兵,免得留下话柄,引来群臣谏诤,可若不杀,是决计不会甘心的,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暗中投毒——”二爷压低声音,“我猜,被当作‘信饵’的恐怕不止前夜被我们救回的那八个稚蜕,西垂岭北山说不准也有‘稚蜕’的足迹,就是为了把四哥吸引过去,分我军兵力用的,可……我们敢赌吗?”
焉同深吸了一口气,沉默摇头。
没人敢赌。
谁也无法保证,高凡是拿“稚蜕”当饵,还是真的拿我族后裔当饵。
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杀局,一缕诱我军分兵的战烟差点绝尽祝家军的气数。
沉默一阵后,焉同忽然又想到什么,“那照你这么说,‘泅杀渡’是那铃刀师爷奉高凡之命,为了引你返征川渝,亲口吃下毒蝶蛊而扯出的幌子,那究竟高凡有没有在泅杀渡预先埋砂?”
“我猜他埋了,但不多。”
“为何?”
“因为金鸣砂实在太珍贵了,成砂不易,像高凡这样精打细算的人,他舍不得。”二爷笃定道,“金鸣砂分为‘死砂’和‘活砂’两种——‘死砂’是冶铁时溅出的铁华,淬炼后携剧毒,碰到人身伤口,顷刻就能致命;‘活砂’则是未经锤炼的源砂,用以在人身活养胆珠,是那‘死砂’之毒唯一的解药。金鸣砂开采自西北蒂连山,这些年高凡费尽心力才打通了一条从西川通往靖天的运砂路,奈何路遥泽险,砂辕会以种种原因客死途中,能最终平安入港九山七桥的运砂船,或许才将将不到七成。这么金贵的砂子,每一寸都是填在他心尖上的肉,他怎么舍得不惜血本地全拿出来,去铺忍天峡的万丈高崖呢?”(前情:634章)
“的确,太奢侈了。”
“还不保险。”二爷补充道,“高凡的目的是在保全己方战力,又不大张旗鼓调兵的前提下全歼我军,但若仅仅是拿蛊蝶做局,是确保不了万无一失的。”
焉同认可,“不错,逼我军自相残杀,最后也不一定死绝,若留下活口会十分麻烦,背水一战的勇将是最难杀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既用蛊,也埋砂,双管齐下——”二爷快速道,“经历过自相残杀侥幸存活的兵将大多伤损,这时再引火泻砂,既能将预先布砂的砂量减至最低,还能做战尾收割,管他是什么虎豹之军、猛毅之士,终都将命丧金鸣砂毒的时限里。哪怕战后仵作来验,见是所有将士莫名其妙失去了意识,僵若鬼控,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最后的结论也只能归因于天降咒罚,燕云十八骑命该绝此。届时群臣哑然,太子就能完美避开那顶‘同室操戈’的帽子——咱们这位太子殿下,最看重名声了。”
焉同终于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赶忙道,“那小二,四哥那边当务之急,是不是要让他们撤出川渝?”
“恰恰相反,”二爷沉道,“我已让他们点烟信告知北山,让四哥即刻带所有轻骑转进泅杀渡。”
“进泅杀渡?”焉同一怔,“可泅杀渡不是有——”
“怕什么,”二爷稀松一笑,“只要伤兵不打头阵,那高崖上埋的就是一堆废砂!高凡用此一局已让我军零星散落在这荒山野林里,兜兜转转,浪费两日有余,显关血征在即,我却迟迟不能援战,全拜悬在泅杀渡的那堆砂子所赐——”
二爷起身来到舆图案前,缓步道,“往往故步自封的终因,是轻信宿敌,盲从误判,竟将其抛出的鬼饵全部当真。”
盯着图中“泅杀渡”的位置,他没来由一阵恼火,“忍天峡若穹斧开涧,直劈黄垆,眼下雪河化冻,悬瀑直泻灵江,水流向东可直达显关,比之行军旱路刚刚好能节约两日的路程,我要将盲陷川渝耽误的这两日夺回来!”
这时,令兵掀开帐帘,急霍霍地跑进来,终于带回了祝龙那边的回信。
“二将军,当家的说他已按照您的命令,即刻转往泅杀渡。另外,昨夜他们在西垂岭北山也解救了八个孩子,但,仍然不是族军后裔。”
“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二爷脸色阴沈,“他还真将我军当羊群赶呢。”
“别气了。”焉同劝罢了他,又对那令兵道,“再传信给你们当家的,让他将那八个孩子控制起来,每个人眼上罩一块我这样的黑巾,若闻到异香,就再把他们的手脚绑好,谁若挣扎得紧,一人灌一碗迷汤下肚,放倒了最安全;”
他又转对二爷,“这已是万全之策了。再有,七日内全军不食粟米,冰河既已化冻,就让大家勤快着点,撒网捞鱼来果腹吧。”
二爷对那令兵摆了摆手,“照九爷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祝龙。此外,将所有粮仓上‘封’,着各营副参亲自把守,五日内,谁若敢监守自盗,提头来见。”
“知道了!”
令兵转身离开的时候,忙用手背捂住了嘴,像是生怕哪阵阴风吹过来,往他嘴巴里捎带几粒粟壳,没品着味儿不说,还莫名其妙就把脑袋给丢了。
“小鹿还是没有消息。”令兵走后,二爷面露忧色。
早前查军粮的时候就有信使来报,说自从鹿山进入西垂岭的范围后,就失去信音了,也没有及时与祝龙在北山汇合,眼下已失去信迹足有两天了。
“别担心。”焉同劝他,“我瞧那鹿山很聪明,绝不是莽撞之人。”
“可他带着个莽撞的‘母亲’,”二爷忧心忡忡道,“那女人是蒂连山来的,行事乖张,我行我素,我是怕他们遇上什么不该自己查的事,徒惹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此刻担心无用,只能寄希望于鹿山有所警觉,能及时在险泽前止足,别去探究不该他们探究的路。
丑时末,重甲军在阴云密布的夜色中拔营北进。
二将军责令全军卸甲,轻裘汇征。
同一时间,距离西垂岭北山还剩不到两里地的一条河沟里,鹿山正背着那女人,踏水往西疾步。
女人小腿带伤,缠着棉布,一看便是鹿山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来给她系的,绑得极好,连棉穗都被他拿刀一点点砍掉了,像是生怕她一瘸一拐地走路时,再被垂落的碎线绊了脚。
“你放下我吧。”
“闭嘴。”小鹿心思细腻,嘴却不饶人。
攀山半宿,几乎耗尽了鹿山的体力,即便涉水时已十分小心,可夜林静谧,还是能听见他疾步时溅起的水声。他用力将女人往自己背上紧了紧,憋着一口闷气,“谁让你方才帮我挡的,我不想欠你的情!把你背出这片山林,咱俩两清。”
女人不敢回话,不自在,却也不敢再动。
半个时辰前,两人在潜进北山的水途中遇见了几只正在觅食的山狼,川渝一带的山狼不如牧上雪狼健壮,体格普遍瘦小,但赢在啮齿尖利,扑咬敏捷。那几只山狼想是饿极了,一闻见活肉的香气,闪电般窜了出来,恶嚎着扑向两人。
幸好鹿山机敏,出鞘的马刀始终握在他手心里,那匹头狼扑过来的一瞬间,他只凭本能,就从灌风的右侧反手力砍,正巧劈在了那头狼的额骨上,女人顺势从旁补刀,精准地刺穿了脖颈,头狼痛嚎一声,血溅当场。
头狼的死瞬时引来群狼怒嗥,紧接着又两只山狼扑向鹿山,一只咬住他的腕甲,另一只则要用利爪去抓烂他的小腿——女人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用身体撞开了鹿山,被那只小体格的山狼一爪子摁在了小腿上,好在她小腿穿了皮甲,被利爪抓破也不至于伤及腿骨,她不声不吭,血刃顺势朝下,就着被小狼抓挠的姿势毫不犹豫扎进了它的后背,直透前心。山狼接二连三的惨啸声刺激了其余追随的小狼,它们忌惮着纷纷后撤,绕行片刻,终不得手,最终无奈消散在林中。
鹿山趔趄着蹚水过去,想将她扶起来,不想她小腿伤得很重,竟一时站起不来。鹿山以为护甲没起作用,忙用刀划开,却发现护甲实则挡住了狼爪,真真伤及她小腿又将她绊倒的,是深藏在淤泥下面,一枚巴掌大的铁蒺藜。
这玩意多是两军交战时期,先锋军探路时,铺在草垫下用来绊敌军的马蹄、卡辕毂用的,往往用于山岭战或是浅水丘衢,是对付运粮车的杀手锏。
可这玩意怎么会丢在这呢?
鹿山忙将卡进女人小腿肉里的铁蒺藜拔了出来,迅速用酒壶里剩余那点烈酒为她的伤口消了毒,又从寝衣的衣摆上撕下一团软布,紧紧地包扎,最后才将那铁蒺藜清洗干净,塞进了腰间的皮包,遂执意背起她,继续北进。
就这样,他们趁夜路爬过了三个山头。
“那铁蒺藜,是你们太平教的人弄的么?”鹿山忽然问。
“不是。”女人当即否认,“我们没来过川渝这么深的地方,况且当时舍弃蒂连山是神官突然下的令,一到川渝我们就忙着修‘五关’祭坛,还要在乌岩嶂布火阵,哪有功夫埋这个?再有,你看这铁蒺藜陷在淤泥下这么深的地方,锈痕斑斑,明显早于太平教驻进川渝的时间。”
“嗯。”鹿山认同她的说法,刚想再问别的,突然被她一声“等等”打断了。
“怎么?”
“前面那条路,你绕着走。”
他们此刻已经走出了方才遇狼的水沟,再翻过这座山就能抵达北山了。
“前面都是岔路,你指那条?”
这周围似有林兽反复穿梭,在雪丛中踏出了无数条窄辙,弯弯曲曲,前林尽是。
“闪着金色的。”女人道。
鹿山定睛一看,果然前方有一条被泥雪铺就的小路在夜间隐隐闪着金点,就像死于永夜的无数萤火拼命发出光耀,可它们终究太过渺小,细砂一般散碎于融化的冻土,被迫在荒林夤夜里与冰雪争辉。
鹿山听话地绕到了另一边,仔细一看,发现这条金点铺成的路似是被马辕车毂轧出的辙,“这是什么?”
女人从他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躬身细看,“是了,就是那东西……”
“你说话,真急人。”鹿山忍不住呛她。
女人也不发火,认真说,“这是金鸣死砂,有剧毒。”
鹿山一听,瞳孔瞪大,立马一把将她扯起来,拽到了身后,凶道,“你腿上还有伤,不想活了吗?!”
显然,他知道“死砂”是什么。
女人便也不多作解释了,疑惑道,“可问题是,这里怎么会散落这么多死砂?”
鹿山回过神,被她问住了。
“死砂极为金贵,”女人又道,“为了防范我们这些采砂人和运砂人私藏死砂,冶炼池从不设在蒂连山——少部分兵刃会送去西川高原的仰山铁集锻造,大部分则在京师熔丘成兵。锻铁后收集的‘死砂’被上头严格管控,绝流不到坊间,或者我们的手里。这些年我也只是在界山一战见那假神官身上藏过那么一点。像这样大大方方散洒在这人迹罕至的深林野路,任过往群兽随意践踏,实属诡谲。”
两人一时也想不出原因,只得先将此地做好标记,又将散落在泥里的金鸣死砂搜集了些,这才重新上路。
终于,他们赶在晨阳初升之际抵达西垂岭北山。
然而,原本留驻在此的祝家军昨夜已拔营转往泅杀渡,好在祝龙特意留下两名参将接应鹿山,成功相遇后,四人策马,在晌午前正式和大军汇合。
鹿山一下马,先去了一趟制兵营,随即来到重甲军的临时军营复命。
“小鹿将军,一会儿进去说话可得当心点。”在营帐前把手的小令兵面露怯色,对鹿山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嘱咐他道,“方才二将军把我们当家的一顿臭骂,怪吓人的。”
“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对于祝龙闯祸这事,鹿山早习以为常,问都没问缘由,就觉得是他活该。
“好像是什么粮营兵的事……具体的我也没听清。”
发脾气的二将军确实挺吓人的。
鹿山一想到自己此番最晚归营,还两日里全无音信的“英勇事迹”,就觉得脖颈发冷。于是他扯了扯勒紧的衣襟,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迈步进帐。
帐内,祝龙果然默不作声地杵在一边,一红衣男子刚刚回坐,显然刚刚结束了一轮劝架,二爷则背对着帐帘,双手撑在舆图案边,背影都似生人勿进。
整个大帐噤若寒蝉,只有鹿山掀开帐帘的动静带进来丝丝风啸。
他赶忙将帐帘阖紧,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响,免得动静太大再触这人霉头。
然而二爷在听到他进帐的动静后,根本没有凶他,回身确认他全须全尾,身上并无带半点伤痕之后,长舒了一口气,温声轻语地说,“饿了吧,赶了那么久的山路,先去吃点东西,近几日军中开仓放肉,当是征前我给大家宰的年货。”
“我不饿,”鹿山乖乖道,“昨夜猎了几只山狼,腿肉肥,吃撑了。”
二爷“嗯”了一声,指了指右手边,“这是焉氏的九爷,你们还没正式见过。”
“焉氏兵械谱?”鹿山双眸微微一闪,郑重打量起这红衣男子,不禁发出感慨,“难怪眼熟……”
焉同朝他的方向侧过头,笑问,“怎么小鹿见过我吗?”
“是,我见过您。”鹿山沙哑着嗓音,手脚都摆正了,“在我娘的画中。”
焉同已在二爷那听他讲过鹿山和鹿云溪相识的过往,随即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鹿姐姐琴指生花,是位娴雅清正的妙人,可惜一入行伍,却总与我们这些擒刀弄戟的武人待在一处,实在是委屈她了。”
“可在她的笔下,我只见过广漠中奔腾的千军万马,还有你们燕云十八骑征南逐北的半生荣光。”鹿山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失控,“……至少,在我与她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没见她画过一幅与行伍无关的水墨。她常言——‘那江南烟雨古来便有无数墨客提笔赘叙,然马革裹尸的英雄却鲜少见世人歌咏,我得时常画一画他们,不然再过些年,就没人记得他们的样貌了。’”
“所以,我认得你,九爷。”鹿山郑重其事。
话一至此,祝龙血红的眼眶不禁湿润了。
焉同无声叹气,记忆中出现了一位娴静清雅的女子清歌抚琴的画面。
星辉亘古不变,留下老去史墨中那一点点值得铭记的埃尘,有人却执笔,将那点“埃尘”当作是自己的命鉴,一粒粒种在英雄塚前,从此,便成就了印刻于史书页扉那几朵盛放的骨花,永世不败。
二爷唏嘘一叹,瞥一眼祝龙的邪火都暂熄了。
几人纷纷陷入回忆,突然都开始惋惜故人,却是歪打正着,成功打破了的僵局,给祝龙铺了台阶,二爷的脸色都不似方才那般暮气沉沉了。
“罢了,四哥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也不要记恨我。”
“不不不会,我哪敢呢!”祝龙抹去一把眼泪,笑起来。
焉同笑道,“还是小鹿聪明,变着法地帮四哥求情,四哥该是庆幸。”
鹿山却是一脸嫌弃,当即道,“我可没给这姓祝的求情,他欠骂,该骂,使劲骂。”
“你小子!”祝龙恨不得冲上前,暴揍他一顿。
什么狗脾气?!好不容易火灭了,再浇一瓢油吗!
“行了,说回正事。”二爷这厢翻页了,收拾残局最是要紧,他指了指小鹿,示意他落座。
可鹿山急着复命,从袖子里掏出那罐金鸣砂,走过去按在二爷手边,“我有事要先跟你说。”
二爷看了一眼瓶中那抹金色砂子,眉心一紧,立即问,“哪儿弄来的?”
鹿山立刻将前夜和那女人的一路所遇跟几人详述,末了从包袱里拿出那枚铁蒺藜,一并摆在案上。
“有人在川渝私运死砂,还是背着高凡布满西南的眼线。”鹿山神容严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砂辕在途中搁浅,漏了一些洒在泥里,昨夜若不是被狼群逼至那片野林,还发现不了。我查过那些车辙,不确定是不是被散落在周围的这种铁蒺藜逼停的。一回军营,我便去问了制兵营的人,他们看过这枚铁蒺藜锈腐的程度,说是至少埋在那半年以上了。二爷,半年多前……是什么时候?”
二爷不假思索道,“那时伦州刚刚城复,灵犀渡口民乱沸起,太平教在西北的势力尚未完全暴露,还是……”
——还是殿下刚刚将最后一片饮血夹钉透在伦州荒垣,彻底光复燕云诸地,封镇北疆的时候……
怎么又是这个时候……
竟然也与那花阳县府的师爷,其铃刀开刃的时间相吻合。(前情:634章)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隐在棋匣暗处,始终在伺机窥探战时。
二爷拿起那枚铁蒺藜,仔细瞧着,“查了车辙行进的方向没有?”
“查了。”鹿山做事周密,连车辙的泥印他都拿随身携带的炭笔画下来了。
他指着舆图中那片发现金鸣死砂的山褶,对比图中自己画的辙印,细致道,“我们是沿着车辙行进的方向逆向查过来的。发现死砂的地方是一片野枣林,这里——往西北翻过两座矮丘,再途径一片浅水,车辙便断在了一条河边。推测运砂的人应是先走的船运,行至水浅处才转的陆运。这是一条狭长的水脉,源头是西川高原的八万八千泉,经几层山梯泻入泅杀渡,流进川渝后,再被山丛分成无数细流,在这里形成百川。”
二爷点了点头,“他们运砂的这条窄河没有名字,可以走船,但不能走吃水深的大船,只能是渔舟或是竹筏——车辙估算过没有,大概有多少辆?”
“刨除掉雨雪作祟,和石泥塌陷的影响,估摸着也就最多五辆马车,车辙并无深浅重叠的时痕,那地方又是人烟罕至,只见走兽穿梭时偶尔留在辙上的脚印,所以我猜,他们前前后后只运送过这一趟,再没有了。”
“只有一趟?”焉同适时问。
“目前看来,就一趟。”鹿山认真道,“二爷,那条水路不是‘天关’的必经之路,会不会是太平教的人监守自盗,在他们运砂走马的路上偷砂子呢?”
二爷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这话你应已问过她了,她是怎么回你的?”
鹿山拧过脖子,不死心地说,“她说,不可能。”
二爷斜倚在舆图案边,饶有兴味地抱起臂,“理由呢?”
鹿山似是赌起了气,“她原话是——‘那时候的太平教哪里有清醒的好人呢?成日里嚷嚷着要用金鸣死砂灭了薛氏江山,看谁都歹毒,恨不得全天下都去跟明州九镇的人陪葬,对那假神官更是忠心不二,将他当祖宗一样贡着,就算有人胆敢监守自盗,也会被其他教徒检举,哪个还能有活路?’”
二爷直截了当道,“可显然,你不认同。”
鹿山轻轻哼了一声,嘴硬道,“我认同,我认同极了。”
这明显听上去是反话,二爷索性顺着他的意思,哄着他说,“好,你认同,那你还拿来我这里再问一遍,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鹿山哑了。
“显然,你嘴上说着认同,心里却并不。”二爷直截了当拆穿了他,并不忌讳当着焉同和祝龙的面,“她在你心里,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还有那些为了救素昧平生的稚蜕,无辜惨死在山中的女人,她们也都不是这样的人。小鹿,你这颗心生于孟春,长于暖夏,就别总说些霜雪刺骨的鬼话,多伤人呢。”
“……”鹿山将脖子扭到最左边,一时不愿理他。
“那、那你觉得呢?”过了一小会儿,还是他自己先开了口。
他耻于偷藏不住的心事被外人看出来,于是只好尴尬地转移话题。
“我倒觉得,不一定是太平教的运砂人监守自盗,但这人一定是做了件好事。”二爷心下一定,转对祝龙道,“四哥,咱们军中剩余的火|药还有多少?”
“不多了,满打满算,三车有余。”
“足够了。”二爷抬头看向帐顶,仿佛透过那层厚厚的毡布,他望见了忍天下峡万仞山崖上,那一层层铺满金色砂砾的软泥——
焉同听出他话音的意思,忙站起身,“小二,难道你是要……”
“是了,”二爷用轻如鸿毛的语调,说出了淬满滚火的逆言——
“四哥,我要你这就带着人,把头顶这座忍天峡给我炸开一个山豁,好让泥沙俱下,真相大白——”
焉同走近一步,“你是怀疑……”
“我怀疑,高凡埋在崖顶那点少得可怜的死砂,应是被‘好心人’替换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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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4章 第六五三章 崖顶悬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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