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渟进去时,柳琰晨已泰然自若地喝着茶,王坤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已经过了两三日,王坤已能勉强下地走路,不过久坐仍是酸痛,他时不时地换着坐姿。
“听说太后请了贵客来尚书堂,你可是叙旧完了?”柳琰晨挑眉问道。
翁渟没顾他的取闹,随手酌了杯茶,抿上一口,不觉皱了皱眉。
“你泡的?”
柳琰晨笑着应道:“不然?”
“泡得随意了些。”
“能喝就成了,哪里讲究这么多,下次我认真给你泡一回。”
翁渟放下杯子,双手肆意搭在膝上,问道:“大老远跑来,不该只是为了品茗打趣的吧?”
柳琰晨点了点茶杯,身子向后一靠:“少师果然心细,只怕是树上哪片叶子落了,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翁渟神色微变,柳琰晨忙找补道:“公务闲暇之余,难得放松。今天人难得从刑部放出来,这不立刻带他来见你了。”
王坤见二人终于消停,起身拱手道:“翁大人,我今日求柳大人带我进宫,为的就是感谢您。若无您鼎力相助,王坤无以至今日。”
翁渟欣慰地看着眼前精神焕发之人,问道:“陛下可许了你什么职位?”
“都察院经历司经历,念及父母远离上京,许了一小府邸于我,不大,落成后来请二位大人喝茶。”
“那自是要去的。”柳琰晨笑道。
翁渟点了点头,手不经意地抵住下巴,若有所思,“陛下既让你进督察院,该是有所考量,你切莫辜负陛下的一片用心。”
“王坤定不负所志,只是这样一来……”王坤略有担忧,但很快垂下眼睑,没有道出。
“你是害怕,日后的仕途不好走?”翁渟偏过头,笑问道。
王坤眼里闪过惊讶之色,但立马想起柳琰晨方才打趣的话,不得不佩服翁渟的心细如发。
柳琰晨笑出了声,手肘随意地靠在桌上,忍俊不禁:“都察院中人,没有人的仕途是好走的。上下文武百官乃至陛下,都会钻进你们的眼睛,谁会乐意呢?”
王坤似是被点醒,眼神亮了一瞬。
“不管你先前做过什么,得罪了什么人,这些自你踏入都察院的那一刻起,就全部沉入江河湖海之中了。陛下正是看重你的品行,才会许你都察院之职。”翁渟说道。
王坤急急忙跪下,忍着膝盖的疼痛,叩首道:“二位大人之言,王坤铭记于心,终生不敢忘。”
翁渟眼波动容,忍住髌骨的酸疼,站起身来扶起他,“你来寻我们之时,我就同你说过,若真选择了这条路,你会得到,亦会失去。”
“唐元泽的背弃已经让我看清了这脏污的世道,我不求事事顺心,但求问心无愧。”
“这便是最好的。”翁渟微微颔首,坐了回去,“你身上的板子,我也挨过,是很疼,可我也熬过来了,现在不是照样好好的。”
往事弹指一挥间,谈论起来,倒是分外云淡风轻。
“想做的事情很多,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会很多。只要你承担得起,便可放心大胆地做。但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翁渟又道。
“王坤定当谨记。”
柳琰晨眼神左右摇摆,突然直起身来,靠近翁渟:“翁少师,我发现你走哪,都像一位先生,改天也来刑部,教化教化那些不受训的犯人呗。”
翁渟觉得纳闷,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问道:“阿笠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你们为何都会觉得如此?”
“扑哧”一声,柳琰晨正要喝水,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去,边咳边笑,脸涨得通红,褪去了平日里的凌厉和严肃。
虽然他也没有多正经。
“那我和颜姑娘算得上英雄所见略同。这说明陛下,当真是慧眼识珠,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柳琰晨捋了捋气,又猛灌了一杯茶,嗓子才舒服些,“不过翁渟,讲真的,哪天我来陪我的小外甥上课,可好?”
翁渟斜睨了眼,懒得搭理,佯装斥了句:“尽是胡扯。”
柳琰晨甩了甩手,遗憾道:“既然翁少师不允,那我也不勉强。左右刑部离都察院不远,我带王坤去认认人,翁少师就好好休息下,隔壁厢房应该还有人在等你。”
说着,他笑着拍了拍翁渟的膝盖,嘴角一勾领着王坤走了。
翁渟叹了口气,暗诽当真是拿某些人没办法。
“等等。”他忽然想起了要紧事,“你派人去查一查,当时清点颜释家产时,钱财家田是谁清点的。太后同我说,颜释的田契皆在她手中,想来颜府金银都未入国库,你最好查得仔细些。”
柳琰晨摆了摆手,“知道了。”
目送着二人出了尚书堂,翁渟正要起身去看看奶娘,颜笠端了饭菜进来,放至他身边。
“翁少师辛劳,饭都顾不上吃,这又是要去哪?”
翁渟乖乖坐下,答道:“正打算去看看奶娘。”
“奶娘刚用了饭,福添陪着她在院中晒太阳呢。”颜笠摆好碗筷,坐在一旁,“翁少师不如好好顾及一下自己,忙了一早上,连午膳都忘记了。”
翁渟觉得这话有些似曾相识,想起柳琰晨临走前的一顿嘱咐,他惊异地抬头,颇觉好笑,“你又和子昀说了一样的话。”
颜笠不解,问道:“什么叫‘又’?”
翁渟恍然失措,心虚地朝地上看了几眼,才道:“方才子昀说我像极了一位老师,我想起你好像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颜笠眉眼弯弯,将饭菜推至他跟前:“那翁少师多吃点,才好有力气教人。”
翁渟拾起碗筷,笑着往嘴里扒了点饭菜。
“这些日子,每日在尚书堂里转,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司闱。”颜笠眺望着亮堂堂的天色,托着脸道。
翁渟眼下一沉,担忧道:“谁责罚你了?”
“没有,就是觉得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来得太快,也突然觉得,自己留在宫里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翁渟默了默,继续嚼着碗里的饭。
“能陪着你一起度过这些难关,我竟一点都不觉得疲惫。这样一直陪在你身边,我真的觉得很幸福。”颜笠笑着回过头,发现翁渟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她知道翁渟在自责些什么,忙用拇指拭去他眼角的泪渍,宽慰道:“我并不觉着是吃苦,是受累,相反,我更心疼你。”
“阿笠,是我亏欠了你。”
颜笠后悔起了这么个话头,她站起身,抱了抱翁渟。
“翁渟,刚才吃饭时,奶娘跟我说了好多你小时候的事。”
“不会都是糗事吧。”
颜笠想了想,答道:“都有。”
“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小时候想要习剑,就拿了根树枝瞎比划,结果挥舞的时候打到了自己的脸,哭了好一阵。”颜笠仍是觉着好笑,嘴角止不住上扬。
翁渟尴尬地低下头,摸了摸脖子,“奶娘真是什么都往外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忆起我小时候,喜欢在田埂上奔跑,外祖母在后头插秧,喊着嚷着让我慢些跑,结果话一说出口,我就栽进了地里。”
颜笠牵过翁渟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笑道:“你现在摸摸,还有个包呢。”
翁渟笑望着颜笠整齐干净的发髻,随便摸了两下,“好像还真是。”
“翁渟,等我们老了,我们也去乡野生活吧。”颜笠突然道。
翁渟眨眨眼,玩笑道:“颜司闱这是铁了心要跟我去做乡野伙夫了?”
颜笠拍了他一下,和声道:“我认真的。翁渟,以后我们老了,朝堂安定了,我们就去乡下,好不好?”
翁渟玩闹的目光渐渐收回,莫名的惴惴不安涌上心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的生活。”
颜笠抿着嘴,摇摇头。
“谈不上多讨厌,也谈不上多喜欢。这里纷纷扰扰太多,但是却可以成就你,所以没有多讨厌。只是老了想过点安稳的日子,和你一起日升而作,日落而休,也不失一种趣味。”
“阿笠,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颜笠嘟起嘴,敲了敲翁渟的脑袋,“说什么呢。要说拖累,还是我拖累你呢。你看你现在,得千人敬仰,满腹才华终得抱负,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不要放弃现在宝贵的机会,翁渟,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翁渟点点头,拉住颜笠的手,“我答应你。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就去乡下住着茅草屋,白天欣赏朝霞,晚上看看月亮,好不好。”
这些话于翁渟而言,有点心疼。他不是不清楚颜笠向往的自由,如春日放风筝一般,她希望他也能自由。
可他现在给不了。
他深望着眼前这个承诺会陪在自己身边的姑娘,她给予了太多太多,自己却无以回报。
何况他翁渟,也算不上什么良人,甚至给不起荣华富贵的承诺。
翁渟扶着桌角起身,双手揽过颜笠,紧紧搂入怀中。
“我想我的前半生,用了所有的好运,才能遇见你,是何其三生有幸。”
颜笠轻拍着翁渟的背,笑道:“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翁渟,我们之前都过得太苦太苦了,以后,我们要让日子甜一点,好不好。”
“我定当尽力。”
颜笠笑着稍稍仰头,神情瞬间凝固,松开了翁渟。
福添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们。
“先生,笠姐姐,我有事想跟你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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