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珍重

翁渟愣了愣神,他瞧出福添脸上的异样,关切道:“怎么了?”

福添低下头,抠着手指,良久,才道:“陛下已经听闻了此事,特命我娘明日就出宫。”

“该是如此,外头的人不好久留宫中,怕闹了闲话。”翁渟瞧着福添欲言又止的样子,细问道:“许久不见娘亲,不舍了?”

闻言,福添猛地抬头,眼泪挂在苍白的脸颊上,令人看了心疼。

“倒不是舍不得我娘……而是舍不得先生。”

如当头一棒,翁渟手脚瞬间冰凉,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福添含着泪,双膝直直跪下,隐着哭腔道:“先生,家中老父生病,我娘身子也不好,大哥为家中操劳半生,而我却未能尽半分孝。如今家中破败,父母尚在病中,我该回去操持家中,多帮帮父母长兄。家中多有困难,我实在放心不下……”

“好孩子,快起来。”翁渟不忍福添跪着,托着他站起,“听了你这一番话,我才切实明白,这么多年没有白白教习你。好男儿守得住家,才能护得住国。”

“先生,福添何尝不想一辈子跟着先生。先生识道理,明大义,能跟着先生,是我这辈子最幸运之事。”

翁渟吸了吸鼻子,顿了良久,才道:“福添,你和奶娘与我而言,是家人。”

“先生……”

“我非自私凉薄之人,纵有私心,但也不忍家人受苦。福添,回去吧。”

福添抹了把泪,望向翁渟的眼睛,淡淡一笑:“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于我,亦兄亦父。”

翁渟直愣愣地看着福添跪了下去,三拜行叩首之礼,伏地不起。

一切糅杂在不言中。

翁渟深深凝望着蜷在地上的人影,泪痕刮破了他淡泊的心境,他知人终有一别,但却尝尽了苦滋味。

他躬身,双手托起福添的肩膀,昔日仍是稚嫩的脸庞不复从前,更是有了气概和担当。

“福添,而今十五岁了吧?”他问道。

福添点点头,答道:“先生记性真好。”

“跟着我这么多年,我还从未问过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恍惚间你竟也快到该有的年纪,不得不感叹岁月易逝人易老,总以为日子还长,可以慢慢过,到头来发现处处都是遗憾。”

福添喉结滚了滚,抬眸笑道:“先生,等家中安定,我会参加秋闱,尚不论能不能闯出一番天地,论心我不愿辜负先生的一片用心。”

“先生,福添也想成为像先生一样之人,谋福祉,怀天下,不求人人景仰,但求矢志不渝。”

心似是在颤抖,翁渟嘴唇抖得厉害,说不出一句话,泪珠肆意地在脸上滚落,他伸出手,抱住了福添。

福添趴在翁渟肩上,偏头瞥见了颜笠的身影。他笑了笑,小声道:“先生,你和笠姐姐也好好好的。来日成了婚,记得请我喝喜酒。”

翁渟喜笑颜开,点了点头:“一定不会忘了你。”

“明日我走的时候,先生不要来送了。”

翁渟沉默了一瞬,像是从喉中挤出声来,回道:“好。”

福添松开了翁渟,又再次行礼,说道:“我去收拾下东西。”

翁渟点点头,算是应答。

颜笠一直在身后,待福添离开后,上前握住了翁渟的手。

翁渟回抱住了颜笠,脑袋耷拉在她的肩上,红着眼眶。

“阿笠,我总以为时间还长,到头来却发现什么都没留下。”

颜笠轻抚着翁渟薄薄的背,似是又瘦了些,“我在呢。”

“我没有什么亲人在京中了。”

“我知道。”

翁渟抬头望了望冰寒的悬梁,雕梁画栋,却不是自己想要的家。

“明日你替我去送送他们吧,宫外我会让子昀暗中派人护着他们。”

“好,都听你的。”

“刚才福添来寻我之时,道出那样恳切的话,我才发觉,他已长得极高,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孩童模样。”

颜笠笑了笑,竟也有泪从眼角滑落,“他的肩胛能撑起一片天了。”

“是啊,我还总把他当小孩子看。现下他要走了,我总觉得自己还不够教他些什么,还不够送他一程。我远远没想到,他会思虑考举之事,但细细想来,该是如此。”

“翁渟,福添会有一番天地的。”

“但愿如此。”翁渟似老父亲一样,沉重地叹了几声气。

颜笠笑着望向他,捏住他的耳根,“你这一番担忧,确有几分为父的模样,不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

翁渟微微皱了皱眉,一下不知颜笠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贬自己。

他忽然想起来一事,连忙跑向书案,上下翻找着什么。

“怎么了吗?”颜笠问道。

“有一物,记得帮我带给福添。”

翌日清早,风静树止,连鸟啼都听不见几声。

颜笠虚掩上房门,怀中揣了什么,碰巧撞见了正要出发的奶娘和福添。

“我听见了声音,想着是你们要走了,出来送送你们。”

奶娘眉眼间柔了许多,点头应道:“麻烦姑娘了。”

“笠姐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福添走上前,稍稍躬身,“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颜笠笑了笑,“你一个人在外面更应该顾好自己。”

她低眉望向怀中之物,思忖了一会儿,交至了福添手中。

一方紫檀盒颇显清雅之姿,沉溺于依稀的晨光中分外幽静。

“这是宣州砚墨,翁渟嘱托我一定要交给你。”颜笠温柔说道,“身契文书都在里面了,翁渟都有替你好好管着。”

福添怔怔地看着怀中,一时哑言。

“先生他……”

“想说的都在这里了。”颜笠指了指紫檀盒,“里面装了一封信,你随时可以拿去柳府,取回翁渟留在柳府的书册,翁渟说了,这些书以后都归你所有了。”

“先生之恩,福添无以回报。书籍书册乃先生珍爱之物,福添怕是受之有愧。”

颜笠笑着摇了摇头,“你家先生你还不了解,他读过的书,都印在脑中了,过目不忘。先生将书册皆赠予你,也是希望你能终有所成,前程似锦。”

福添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我定不负先生所托。”

言罢,清晨的第一缕曦光破云而出,熹然坠落在尚书堂门前。福添立于牌匾前深深凝望,而后跪于石板之上,重重叩首三下。

掷地有声。

就此拜别。

“是时辰了,儿啊,咱们走吧。”奶娘伸手扶起他,拎起包袱就要往外走。

福添似是钉在了原地,脚步挪不开一寸。

颜笠拉了拉他的衣袖,和声安慰:“赶紧走吧。”

福添稍稍侧目,虚掩房门处似是有恍惚人影,晨光刺目,瞧不真切。

论私心而言,他想再见翁渟一面,他也深知再见一面,自己就真的走不了了。

福添扭过头,挽过奶娘的手臂,对颜笠点头一笑,走出了尚书堂。

朦胧虚影间,阳光穿过蜿蜒的游廊,绕过雕龙的屋檐,倾泄在虚实的门缝间,映出翁渟憔悴的轮廓。

眼下的乌青愈发明迹,手臂酸麻也不自知。翁渟听着脚步声逐渐模糊,方知一切都没有回头路。

数度想冲破门去,最后只有缓缓抬起的手,写尽了落寞。

翁渟,你又何尝赢过。

他酸涩笑笑,不禁扪心自问。

这里头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他不愿再计较,他能做的,就是告诉自己给得起。

从尚书堂至玄武门,不需要走很久。颜笠跟在福添和奶娘身后,一路望着比奶娘高了半个头的背影,心中淌过一阵欣慰。

玄武门已经打开,从孤寂的宫阁至喧嚷的人群,仅一步之遥。

“我不能出宫,就送你们到这儿了。”颜笠和玄青司守卫打了个招呼,静静注视着奶娘和福添。

福添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他看向了西北角,不起眼的角落里,曾经描绘着他和翁渟的家。

奶娘慢慢走到颜笠身前,手在怀中摸索了一阵,抖抖索索掏出一只玉镯来。

“刚才在尚书堂,我知道阿渟在里面,伤情离别下我也不好给姑娘。阿渟自小无父无母,没有什么长辈能呵护他,独独我一个草莽妇人喂他几口奶喝,还能唤我一句‘奶娘’。颜姑娘,我看得出来,翁渟很喜欢你,也很相信你,我也打心眼里喜欢你。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身上还留下这玉镯一只,望姑娘不要嫌弃。”

颜笠愣了愣,笑着接过,“奶娘放心,我会照顾好翁渟的。”

她戴上手腕晃了晃,“正好合适。”

“对了,有件事翁渟让我不要告诉你们,但我想着该是瞒不住的。”颜笠仓促道,“田契已经翁渟帮你们要回,还有奶娘家中的屋宅,翁渟也让人去修缮了一番,伯父受伤仍在卧床,翁渟也派大夫去医治了。”

听言,福添才回过神,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于翁渟而言,是至亲。家人之间,不必计较这么多。”颜笠怕奶娘不肯受,又说了许多。

奶娘只是点点头,抓住福添的手,经过森严的玄武门,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好像他们从未离开坊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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