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我派人去核实,不必声张。”父亲说完,又看向冯县尉,“冯县尉,劳烦你翻阅历年卷宗,如果能找到其他证据自然最好。”
“是。”
少柠也想出份力:“爹爹,我同你一起去核实田地面积吧。”
父亲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阿柠乖,回家等父亲的好消息,让阿苑给你做点好吃的,照顾好自己。”
他说完就马不停蹄地去了户房。县衙事情繁杂,父亲操心甚多,人都消瘦了些许,今天少柠惹恼了乡绅,又给父亲添了一件急难愁事。
父亲没有怪她,只想给出少柠想要的结果。
父亲爱她,父亲为她好,但父亲不懂她。
少柠并不愿意一直被人保护,当个什么的都不知道的闺阁大小姐。这样不就是相当于变相的听天由命么。
她想参与其中,她想出一份力,她想保护淮阳百姓。
即便此路艰难,她也要走。
少柠钻进了案卷室。
冯县尉正站在两排案卷架阁之间,听到动静,叹了口气:“江小姐,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你就当我是来打扫的。”
冯县尉:“……这如何能行。”
虽然话这么说了,但到底没有赶她走。
冯县尉一卷一卷地看,站在原地半晌都没有移动。
少柠皱起眉头,轻叹了口气。
如此多的卷宗,找到真正有用的,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
冯县尉解释:“都是陈年旧案,无人分类归置,堆积在此处,久而久之,便成现在这样混乱的样子了。”
少柠站在他身边,在另一侧案卷架阁处拿起一卷,弗一展开,灰尘全冲鼻子里去,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喏。”冯县尉递给她一张手帕。
少柠接过:“谢谢。”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从天亮看到了天黑,没有找到一点线索。
“先用晚膳吧。”
少柠没有拒绝,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看的案卷进了眼睛,没有进脑子。
效率太低了,得稍微歇歇,吃点东西。
县衙的伙食一向不好,炒菜没有油水,肉食全是肥肉,米饭吃起来没有香味。
少柠勉强吃了一碗就继续翻案卷。
冯县尉把碗筷带出去,又回来了。
两个人又各自合作,翻了会儿卷宗。
已过戌时,昏暗的烛光照得人影绰绰,倒映在案卷夹阁上。
少柠举着烛台,又翻完一列,往前走了一步,影子往后退了一步,恰巧和冯县尉的重叠在一起。
冯县尉还卷时瞧见,愣神片刻,恍惚间想起一桩儿时旧事。
再看少柠背影,也是无端熟悉。
只是茶馆远方亲戚,他的救命恩人,又怎会是淮阳县知县之女。
他不愿多想,声音轻柔了些:“天色已晚了,我送你回去,明天再来翻吧。”
“不。”
少柠忽然发现什么,将烛台凑近一点,再次将案卷读了一遍。
——直隶平阳府平仓郡淮阳县正堂案卷
案卷编号:淮阳县刑字第叁佰贰拾柒号
案由:农户孙阿牛诬告乡绅王春侵占田产、强逼为佃并霸占亲女案
经查证,孙阿牛因赌博欠下巨债,自愿将田产抵押,并立有文书为证;孙巧娘仰慕王家权势,自愿入府为婢,并非强占。
经知县赵文远审判,作如下判决:一是孙阿牛诬告属实,杖责三十,发配邻县充军一年,期满后永不得回籍;二是田产归属维持原典契约定,系王春所有;三是孙巧娘自愿签订卖身契,继续留在王家为婢。
少柠心中燃起一把怒火,捏着案卷的手指泛白用力。
好一个自愿抵押田产,好一个自愿签订卖身契。
好一个颠倒黑白。
“发现什么了吗?”冯县尉接过案卷,快速过一遍后道,“时间是十六年前,恐怕孙阿牛经过磋磨,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是孙巧娘还在。”
“十六年前的事,很难取证。”
难道真就让他逍遥法外了?
少柠咬牙切齿:“再看,再找。”
亥时,夜深人静。
县衙里突然一阵喧嚣,火把摇晃,有差役的声音传来:“走水了!走水了!”
冯县尉打开门,瞧见橘红色火光冲天的位置:“是户房。”
少柠从案卷中抬起头,脑袋顿了一下:“……户房?”
冯县尉已经大步流星出去了,少柠跟着出去,大脑中生锈的齿轮开始缓慢运行。
户房为什么会突然失火呢?
户房掌管户籍、赋税、徭役、田产等事务,父亲曾说过,要清算去年开荒田产,清丈土地,就免不了去户房调阅相关文书和土地登记册。
恍惚间,少柠已经到了户房前。
冲天的火光不似天灾意外,高温灼得人脸庞发烫。
冯县尉的声音重重敲击在她心上:“你说什么?江知县在里面,这么晚了,江知县怎么会在里面!”
被拦住的差役满脸苦色:“江大人和司吏大人都在里面,这火太大了,我们都进不去,恐怕……”
火。
熊熊燃烧的火。
映在少柠的眼眸里。
这种时刻,她的心沉着,情绪冷着。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找证据、讲律法。
已经不再是她第一目标了。
*
少柠这次没有去赵家村,她直接去王春府邸。
王春府邸大门恢宏,门口还有两个石狮子,看起来比县衙还气派。
肯定花了不少银钱,而王春肯定还有更多银钱。
门房听说她是江知县的女儿,没有阻拦,一人快些一步去通传,另一人带她进去。
王春府邸,处处可见真金白银。
假山流水、亭台楼榭、雕梁画栋、花园池塘。
而他手底还有大量土地,压榨大量佃农。
少柠去的路上,还碰见了一个美貌的妇人,对方未施粉黛,梳着妇人髻,簪了一支素钗,站在池塘旁,手里拿着鱼食。
她也发现了少柠。
两个人遥遥对视,一个心如死灰,一个暗藏怒火。
随后又错开目光,少柠往背对着她的方向而去。
“那是何人?”
门房笑道:“是我们老爷的十三房小妾。”
“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大家都只唤她孙姨娘。”
少柠继续往前走,终于到了正厅。
王春迎上来,一身昂贵丝绸,体态肥圆,皮笑肉不笑:“知县小姐怎会来我府上,是有何吩咐需要亲自嘱托吗?”
少柠假笑:“自然是有事求王老爷帮忙。”
“江小姐但说不妨。”
少柠故作为难:“此事事关阿柠私情,不便被外人知晓。还请王老爷行个方便。”
王春挥手让人退出房间。
少柠故意走得离王春更近一些。
王春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官家贵女,又正值妙龄,孤身来他府上,他随意散播些谣言,损了她清誉,岂不是能给同龄知县当贤婿?
他心里正快活地畅想,就听见少柠轻唤了声:“王老爷……”
声音低不可闻,王春附耳去听,小腹一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疼。
一把匕首插在他滚圆的肚皮上。
他嘶叫了一声:“来人啊!救命啊!”
一边叫,一边到处跑。
少柠随便抄起一个花瓶,面无表情跟着他。外头果然来人了,先进来的竟然是孙姨娘。
王春逃到孙姨娘面前,哀嚎着。孙姨娘扶着他,再次与少柠对视,皆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少柠拿着花瓶健步如飞,孙姨娘扶住王春,却趁他不备,将他肚子里的匕首拔了出来,扔给少柠。
鲜血喷溅出来,王春再度哀嚎一声。
“你这个贱人!”
他推了孙姨娘一把。
这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妇人,此刻力大如牛,紧紧钳住他的四肢。
下人们已经赶来了,瞧见眼前鲜血淋漓的场面,再看被追杀的是王春,一时之间没人上前来。
趁着这个时间,少柠将花瓶砸在他脑袋上,再度拿起匕首,双手紧握刀柄,调动浑身力气,往他胸口刺去。
滚烫的鲜血喷在少柠脸上。
少柠松了匕首,抹了一把脸,她的手在抖,但声音平静如常:“谢谢你,巧娘。”
孙巧娘露出了一个轻轻的、小小的微笑。
有人报了案。
县衙来的人是冯县尉。
差役们凶神恶煞地赶来,却见行凶者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女儿。
少柠没有让他们为难,走在最前面,熟门熟路地往县衙大牢走:“走吧。”
孙巧娘默默跟在她后面。
少柠顿了脚步,等孙巧娘并排走在她旁边。
孙巧娘:“谢谢你。”
少柠心中的气消了,此刻终于冷静下来,心中甚至还有微妙的愉悦和痛快。
——普通农户没法用律法和公道来保护自己,怎的定罪到了坏人面前,就要讲所谓的律法?讲所谓的公道?
辛苦查证,还没有一把刀来得痛快。
少柠第一次进大牢,潮湿、阴暗,仿佛整个人会就此烂掉。
父亲来看了她,只沉默着对望,不住地叹气。
阿苑来看了她,只哭诉自己没有看好小姐,如果小姐想杀人,何必自己动手,吩咐阿苑就好了。
曹洒金来看了她,说她糊涂,何必用刀,往井水下毒更好,并提出劫狱,被少柠拒绝了。
刘听梅没有过来,想必是对她失望了,她上午刚为少柠指了条明路,转眼间少柠就去撞了南墙。
反倒了刘瑜来了。
还带来写了一半的书册,墨水还润着。
“小生可为小姐当讼师,若是王春劣迹斑斑,小姐为民除害,得到万民书,想必会从轻判刑。”
“不用,”少柠将书册从牢笼缝隙递给他,“你为我念念可好?”
“好。”刘瑜慢慢地念着编纂的治国之道,可惜探监的时间有限,他还没念完就被赶出去了。
现在就只剩下少柠一个人了。
她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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