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黄昏,暮色如金,为海州城镀上一层暖辉。苏家工坊内,却亮如白昼。
巨大的工作台中央,一尊近三尺高的贝雕宫灯静静矗立。它摒弃了传统宫灯的繁复堆砌,整体线条流畅而富有韵律,骨架由打磨得温润如玉的白砗磲构成,主体则是由无数片薄如蝉翼、弧度各异的珍珠母贝与少量珍稀彩贝镶嵌而成。在特制烛台尚未点燃之前,它已散发着柔和内敛的珠光宝气,美得沉静。
楼默之负手立于灯前,面容依旧冷峻,但深潭般的眼底却凝聚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他身后站着几位心腹属官和特意被"请"来"见证"的海州几位有头脸的商贾(包括陈记的东家,脸色铁青)。
苏弦序站在灯侧,脸色依旧带着连轴转的苍白和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星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跳和连日来的所有委屈、压力、惊悸,对着福伯点了点头。
福伯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屏住呼吸,用特制的长引信,小心翼翼地点燃了宫灯内部那三支特制的、无烟且火光异常稳定的牛油巨烛。
火焰跳跃而起!
第一秒,是温暖柔和的烛光透过薄贝,将整个宫灯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暖玉光泽的茧。
第二秒,光开始了奇妙的舞蹈!
只见那些经过精确计算角度和位置的珍珠母贝片,如同最精密的棱镜阵列,开始捕捉、折射、散射烛火的光芒!一道光被第一片贝捕捉,折射出七彩的虹晕;虹晕碰到第二片有弧度的贝,被温柔地展开、散射,如同水波荡漾;第三片、第四片......接力传递!原本集中的光束被巧妙分解、重组、再散射!
刹那间!
整个宫灯仿佛活了过来!无数道柔和而梦幻的七彩光晕,如同流动的极光、倾泻的星辉、深海浮动的磷光,在宫灯内部和四周的空间里缓缓流淌、交织、变幻!光影不再是静止的点缀,而是拥有了生命和灵魂!烛火摇曳,光影也随之流动,时而如烟霞蒸腾,时而如星河倒悬,时而如深海秘境,变幻莫测,美得令人窒息!
"嘶------!"
"天......天爷啊!"
"这......这是仙家手段吧?!"
死寂!绝对的死寂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无法抑制的惊呼!那几个商贾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陈记东家的脸由青转白,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挫败。楼默之的心腹属官们更是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
楼默之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然而,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那流动变幻、如梦似幻的光影奇景!
这......这是什么?这不是技艺,这是......魔法?是了,她昨夜嘶喊的"光学"、"折射",原来并非虚言!竟能掌控光至于此?!
震惊!绝对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这已远非"奇技淫巧"可以形容!这是近乎"道"的鬼斧神工!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灯侧那个纤细的身影。昏黄的光影在她苍白的脸上流淌跳跃,她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光芒,那是属于创造者的骄傲和满足。
此刻,她身上那层匠女的卑微外壳仿佛彻底剥落,露出里面璀璨夺目的、甚至是......刺眼的核心。
这一刻,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晕,神秘而耀眼。那夜药效下脆弱诱惑的模样,工坊中专注演算的侧影,此刻与眼前这光影缔造者的身影,在他脑海中轰然重叠!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激荡------是震撼,是欣赏,更是一种对"价值"认知的彻底颠覆!她绝不仅仅是一个解决贡品危机的"工具"!
她是......一件被尘埃暂时蒙蔽的国之重器!一个巨大的、未被开发的宝藏!一个......能与他并肩看清棋局,而非仅是棋子的存在!
这份认知,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苏弦序站在灯侧,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星辰。
来了来了!甲方爸爸验收了!LED灯带 数控编程姐都能搞定,拿捏个烛光氛围感还不是手到擒来!物理定律,YYDS!
她内心疯狂OS,用现代人的嘚瑟来掩盖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成就感和委屈。
当那梦幻的光影真正流淌开来,淹没了整个工坊,也淹没了所有质疑和惊叹时,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尖。
看到了吗?现代人的脑子,加上古代工匠的手,姐就是版本答案!爸......苏家的招牌,我没砸!
她愣了愣,一个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她心里轰鸣:"爸妈,你们希望的铁饭碗,我可能要不到了,但是工厂照样可以有所成就的,你们能看到此刻光耀夺目的我吗?......我好想你们!"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才没让眼泪掉下来。连日来的恐惧、压力、屈辱,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温柔而强大的光芒涤荡、蒸发。
贡品被小心翼翼地装入特制的、内衬丝绒的紫檀木箱,由楼默之的心腹重兵押送,星夜兼程送往京城。
工坊内,紧绷了七天的弦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苏弦序。她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
苏弦序浑身一僵,抬眸,正对上楼默之深邃复杂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审视,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探究?甚至是......一丝关切?
"辛苦了。"
楼默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带着温度,熨帖了她疲惫不堪的心。
苏弦序触电般想抽回手,却被他稳稳扶住。"还能走吗?" 他问。
"......能。"
苏弦序低声道,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微红。那夜混乱的记忆和那件披风的暖意再次涌上心头,让她心跳加速。
楼默之没有放手,只是虚扶着她的手臂,保持着一种克制的距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回府。"
他言简意赅,带着她向外走去。
回程的马车里,......一种微妙的、带着暖意的尴尬和若有似无的暧昧在狭小的空间里流动。
苏弦序靠在车壁上,疲惫地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男人存在感极强的气息。他身上冷冽的松香似乎也柔和了些,混杂着一点......墨锭和皂角的干净味道。
唔...这冰山居然还有点好闻?打住打住!苏弦序你清醒点!这是PUA你的黑心资本家!只是从'砍头老板'暂时变成了'给你发了笔巨额奖金的老板'而已!阶级矛盾没有变!
那夜他推开她时的冰冷眼神和此刻的温和,在她脑海中反复交替,让她心乱如麻。
"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盘旋。总不能是突然发现姐的灵魂有趣又美丽吧?呸!肯定是算计着怎么最大化利用我这颗新发现的摇钱树!
楼默之的目光落在她闭目养神的侧脸上......他眸色微深,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了解她更多、想要......保护这份脆弱的冲动,悄然滋生。
这份才能,若是用在正途,于国于民,利莫大焉。岂能折损于内宅倾轧或宵小之手?
但他很快将这陌生的情绪压下,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改变需要时间,他需要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以及该如何安置这份"宝藏"。
楼府主院。
楼夫人崔氏听完心腹嬷嬷的禀报(嬷嬷自然不知道下药和亲密接触)......"哦?竟有如此奇效?"她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看来,这苏氏倒真有两分歪才,没枉费默之的一番'操持'。"她刻意用了更功利的词,将"本事"定性为"歪才",语气中的满意带着施舍的意味。她年轻时也曾对琴棋书画有过憧憬,却最终被家族安排联姻,困于后宅一生。如今看到一个匠女竟能凭技艺走到这一步,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只是......"嬷嬷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老奴瞧着,大人对少夫人......似乎有些不同了。今日回府,是大人亲自扶着少夫人下车的,神色......颇为温和。"
崔氏摩挲杯壁的手指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墙壁,直刺向苏弦序院子的方向。"温和?"她冷笑一声,声音像冰珠落玉盘,"默之最是理智不过。如今这'工具'展现了超乎预期的价值,自然要给予相应的'维护',方能让她继续死心塌地地产出。驭下之道,无非恩威并施罢了。"
话虽如此,她眼底却掠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与忌惮。
一个拥有如此惊人技艺、甚至可能动摇儿子心神的"匠女",远比一个蠢笨的废物要危险得多!这份本事,若不能牢牢攥在手里,为楼家所用,那便必须彻底毁掉!绝不能让她恃宠而骄,乱了默之的心神,坏了楼家的规矩!
她心中那根名为"控制"和"门第"的弦,骤然绷紧到了极致。
翌日清晨,州衙书房。
楼默之正在听取市舶司监官关于近期关税账目的初步汇报:"大人,账面上看似平稳,但卑职细查近三月南洋香料、象牙、特别是珍稀海贝的进口记录与关税,发现有几处对不上。数量有出入,且......有几家商行,尤其是'海珍阁'名下的船队,报上来的货物价值,远低于市价。"
楼默之眼神一冷,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海珍阁......陈记的姻亲?"
"正是!"
监官低声道,"而且,卑职查到,这几家商行与市舶司的几个官员,私下往来甚密。他们似乎在利用一种特殊的'夹带'手法,将高价值的珍品混在低报的普通货物中走私,逃避巨额关税!"
"走私......"
楼默之缓缓吐出两个字,眼底寒光乍现。皇帝交给他的核心任务之一,就是整顿海州吏治,打击贪腐走私,增加财政收入!这无疑是一条大鱼!
他脑中瞬间闪过苏弦序在工坊中对那些珍稀贝种如数家珍的模样,以及她那份对材料特性近乎本能的敏锐洞察力。一个计划雏形在他心中形成。
"此事机密,继续深挖,收集铁证,暂勿打草惊蛇。"
楼默之沉声下令,随即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对了,夫人对贝类材料颇有研究。稍后,你整理一份近期有异常的海贝进口名录,以及相关商行的背景资料,送到夫人院中。就说......是工坊后续可能需要,让她帮忙看看有无可用的珍品。"
监官一愣,随即心领神会:"是!大人!"
这哪里是看材料?分明是借这位"专家夫人"的火眼金睛,从另一个角度切入,为打击走私寻找突破口!大人这步棋,走得妙!而且,竟是开始让内宅夫人参与外事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楼默之望向窗外海州港的方向。海面上风平浪静,但他知道,一场更深、更险的风暴,正在平静的海面下酝酿。而这一次,他身边,似乎多了一把意想不到的、能刺穿迷雾的利刃。
光影的盛宴刚刚落幕,新的棋局,已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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