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品送走后的头两日,苏弦序几乎是在昏睡和缓慢恢复中度过的。楼夫人那边出乎意料地安静,只派人送了些寻常的补品,说了几句场面话,并未再刻意刁难。但苏弦序能感觉到,府中投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敬畏。苏家工坊那边,福伯派人传来消息,说二爷虽倒了,但他之前安插的几个亲信还在,虽不敢明着捣乱,但消极怠工、对指令阳奉阴违的情况时有发生,需得小心提防。
这种表面平静下的暗流,让苏弦序不敢完全放松。
第三日,她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便决定出门透透气,也顺便看看海州城的贝雕行情,为苏家工坊日后寻些新出路。她扬声唤了丫鬟进来梳洗,特意吩咐:"找身轻便些的常服,颜色素净点,不要那些累赘的头饰。"
她今天,只想做回一会儿苏弦序,而不是时刻绷紧神经的"楼苏氏"或"苏汐痕"。
换上月白色绣淡紫藤萝的细棉布衣裙,只简单挽了个髻,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苏弦序拒绝了马车和随从的"保护",只带了机灵的贴身丫鬟小荷,像一尾终于游回大海的鱼,溜出了规矩森严的楼府后门。
扑面而来的是喧嚣而鲜活的市井气息!
不同于楼府那带着熏香味的、凝固的空气,海州城的街道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乐。空气中飘荡着刚出炉的烧饼香、海鲜的咸腥、药材的微苦、还有不知名小吃的甜腻,复杂却令人心安。
苏弦序深吸一口气,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这才是人间烟火!
苏弦序拉着小荷,像两只终于挣脱金丝笼的雀鸟,一头扎进了海州城喧嚣滚烫的市井烟火里。
她们寻了个支着油布棚子的路边摊坐下。粗木桌凳被无数食客磨得油光水亮。灶台上,一口大铁锅翻腾着乳白色的骨汤,蒸汽氤氲,模糊了老板那张被灶火熏得发红的脸。他动作快得眼花缭乱:长筷一捞,雪白筋道的面条落入粗瓷海碗,舀一勺滚烫的高汤浇上去,再飞快地点缀上几尾粉嫩弹牙的鲜虾云吞、翠绿的葱花、一小撮炸得金黄的蒜酥。
"两碗鲜虾云吞面,再加一碟水晶虾饺!" 苏弦序扬声,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
"好嘞!马上!" 老板洪亮地应着,手上动作不停。
热腾腾的碗端上来,鲜香霸道地钻进鼻腔。苏弦序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箸面,吹了吹气送入口中。面条爽滑劲道,裹着醇厚的汤底,鲜虾云吞咬破的瞬间,汁水在舌尖爆开,满口生香。
这纯天然无添加的食材就是不一样!鲜得眉毛都要掉了!比某某连锁店的预制菜强一百倍!要是能搞个品牌连锁,绝对火遍大江南北!
旁边一桌几个短打扮的汉子正吸溜着面条,嗓门洪亮地侃着:
"嘿!听说了吗?楼青天这回可真利索!苏家那吃里扒外的二爷,咔嚓一下就给摁进大牢了!痛快!"
"该!那老小子黑心烂肺,早该收拾!听说连带着陈记那边都消停了!"
"码头新修的那排大货栈瞅见没?敞亮!货堆得下,路也好走了,再不用像以前似的,卸个货能把人挤海里!听说是楼大人亲自盯着拨的银子......"
苏弦序小口喝着鲜美的汤,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听着这些朴素的赞誉,感受着这喧嚣又踏实的烟火气,一种劫后余生、脚踏实地的平凡幸福感,如同温润的泉水,缓缓浸润了她疲惫的心田。
吃饱喝足,主仆二人信步走向海风来处。还未靠近海州港,咸腥湿润的海风已扑面而来,带着特有的自由与辽阔气息。
巨大的码头如同一条伸入碧海的臂膀。数不清的帆船停泊着,桅杆高耸入云,如同巨兽林立的背鳍。沉重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嘿------哟!嘿------哟!"
赤膊的搬运工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着油光,沉重的麻袋、木箱在他们肩上如同有了生命,随着整齐的步伐在跳板上稳稳移动。
这劳动强度......真是血汗工厂。要是有套龙门吊和传送带,效率能翻十倍还不累死人。唉,工业革命任重道远啊。
海鸥盘旋鸣叫,翅膀掠过桅杆顶端的旗帜。
苏弦序站在稍远处,目光扫过码头。脚下的青石板路宽阔平整,车辙印清晰却不再泥泞坑洼。苏汐痕记忆中那副杂乱拥堵、污水横流的景象已然不见。新建的货栈高大整齐,刷着桐油的木门敞开着,露出里面堆放有序的货物。身着簇新靛蓝色号服的衙役挎着腰刀,在码头各处规律地巡逻,眼神锐利,步履沉稳,与之前那些懒散懈怠的旧吏截然不同。
"看来......他这新官上任的火,确实烧到了实处。"苏弦序心中暗忖,对那位冷面夫君的观感,又添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避开码头的喧嚣,苏弦序拐进一条相对清净的巷子,推开一家名为"墨海斋"的老书坊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一方静谧天地。
室内光线略暗,却弥漫着纸张、墨汁和陈年木架混合的独特书香。高高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书籍。她避开前面显眼位置的四书五经、圣人典籍,径直走向角落那些落了些微尘的书架。这里藏着地方志、风物笔记,甚至一些纸张泛黄、描绘着海外奇珍异兽、风土人情的"杂书"、"闲书"。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书脊,目光专注地搜寻。指尖在一本薄薄的、蓝布封面的册子上停下------《南海异贝图考》。她抽出来,轻轻掸去浮尘,翻开。里面竟是图文并茂地记载了十几种南洋罕见贝类的形态、色泽、习性乃至用途!其中一种名为"虹彩砗磲"的贝,其描述的七彩晕光特性和旁边手绘的图谱,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虹彩砗磲......这不就是楼默之送来的那份名录里,被海珍阁以'杂色砗磲'名义,以不到市价三成报关的那种贝吗?!"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书册,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轻轻摩挲,仿佛能触摸到隐藏其后的秘密。她拿着书走向柜台,对掌柜温言道:"劳驾,这本《南海异贝图考》,我要了。"
离开书坊,不远处一个小摊吸引了苏弦序的目光。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用贝壳、珊瑚、海螺做成的小玩意儿:风铃、手串、小摆件,色彩斑斓,充满海洋气息。她走近,职业病使然,拿起一个嵌着螺钿的小镜子。镜框边缘的螺片切割粗糙,镶嵌不平,胶痕明显,图案也毫无灵气。
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做工......义乌小商品市场九块九包邮都比这强。这设计也太辣眼睛了,简直是浪费材料!姐随便画个稿都能秒杀。苏家工坊以后一定能做出更精致的小玩意儿……
"哎哟,夫人好眼力!"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眼珠灵活地转着,见状立刻凑上来,堆起满脸笑容,"一看您就是懂行的!这些小玩意儿糊弄外行还行,哪能入您的法眼?"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故作神秘的热络,"不过嘛......夫人要是想看点真正稀罕的,比如......用南洋刚上岸、还带着海腥气的'七彩霓虹贝'打磨出来的物件儿?那光泽,那纹路,啧啧,跟活的一样!小的倒知道个门路,能弄到那么一两件......"
他搓着手,笑容里多了几分市侩的精明:"就是......这价钱嘛,自然不一般,而且这路子嘛......嘿嘿,稍微'特别'了点儿,见不得光,得私下交易。夫人您要是有兴趣......"
苏弦序的心倏地一紧!
"七彩霓虹贝!又是它!名录里被严重低估价值的"珍品"!"
她面上却波澜不惊,将那小镜随手放回摊位,露出一个疏离而礼貌的浅笑:"多谢好意,我只是随便看看。"
说完,不再停留,拉着有些茫然的小荷转身汇入了人流。但那摊主闪烁的眼神和"见不得光"、"私下交易"几个字,却像几根细小的刺,扎在了她的心头。
午后,在一家颇有名气的糖水铺子歇脚,点了一碗冰镇椰汁西米露。邻桌几位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男子正在闲聊,话题竟也围绕着新任知州楼默之。
"听说楼大人还亲自过问了城东惠民药局的药材采买?压下了几家药行想抬价的苗头?啧,这倒是没想到。"
"是啊,虽说世家子弟,架子大,冷面冷心的,但来了这些日子,倒真没听说他纵容手下盘剥商户、欺压百姓。比前几任......啧,强多了!"
"就是不知道,这市舶司的'水深'......听说里面盘根错节,好几家的干股都送到京城某些贵人手里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楼大人虽是过江猛龙,能不能压得住这地头蛇,还真不好说......"
听着这些市井议论,苏弦序小口抿着冰凉的糖水,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波澜。楼默之在她心中的形象,似乎不再是单一的冷酷、暴戾、利用。他确实手段强硬,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也在实实在在地做事?整顿码头、压制药价......这些举措,受益的是普通商贾和百姓。
"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这个认知,让她对那个冷面夫君,产生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和重新审视的念头。
夕阳西下,苏弦序带着小荷,拎着几包在街市上买的特色小吃和一些有趣的贝壳小玩意儿,心满意足地踏上归程。虽然腿脚有些酸,但精神却无比放松和愉悦。这一天的市井烟火,像一剂良药,抚平了连日的紧绷和创伤。
回到楼府侧门附近,远远地,她看到一辆熟悉的玄色马车停在门口。楼默之正从车上下来,似乎刚回府。他身姿挺拔,侧脸在夕阳余晖中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似乎是感应到目光,楼默之脚步微顿,侧头望了过来。
隔着一段距离和熙攘的归家人流,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苏弦序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阳光下,他冷峻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些许?还是她的错觉?
楼默之看着那个沐浴在夕阳光晕中的纤细身影。月白色的衣裙衬得她清新脱俗,脸上带着闲逛后的红晕和轻松的笑意,手里还拎着油纸包,像个偷溜出门玩得尽兴归来的邻家少女。这与他印象中在工坊里倔强专注、在危机中苍白脆弱的形象截然不同,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他眸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对她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便转身,步履沉稳地踏入了府门。
苏弦序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门内的挺拔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小吃,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
"今天......天气真好。"
"海州的云吞面,味道真不错。"
"还有......那个书坊的册子,回去得好好看看。"
"那个卖贝壳的摊主......七彩霓虹贝......"
轻松惬意的表象下,一丝对"特别路子"的好奇和对新挑战的预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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