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的春日,暖风裹挟着咸腥气息涌入窗棂,却吹不散苏弦序眉间渐蹙的疑云。贡品功成带来的短暂松弛早已消尽,楼府深宅的日子,表面静好,底下却似有暗流迂回涌动。楼夫人那边依旧不冷不热,工坊里苏二叔的残余势力虽被福伯盯着,但小动作不断,新送来的几批原料质量参差不齐,让她颇费心神。
她正对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日在"墨海斋"淘来的《南海异贝图考》。纸张泛黄,墨迹却清晰,尤其"虹彩砗磲"那页,绘声绘色地描述其"晕光如虹霓,生于深海礁隙,极难采获,价逾百金......遇强碱液,其光灼灼,真彩立现"。
"遇强碱则显真彩......"她喃喃低语,心头那点模糊的疑窦骤然清晰起来。猛地,她想起几日前楼默之遣心腹送来的那份"工坊后续需用珍品名录"。
那名录,初看是夫君体恤,允她为苏家工坊遴选材料。但细看之下,触目惊心!名录详列了近期海州港进口的各类海贝,名称、数量、报关价值、对应商行,一清二楚。其中,"虹彩砗磲"一项,报关名竟成了含糊的"杂色砗磲",数量庞大得离谱,申报价值却低得可笑,不足《图考》所载市价十一!而进口商行,白纸黑字------"海珍阁"!她甚至注意到名录角落有一行小字备注,提及部分款项似乎通过一家名为"京楼汇"的银号流转。
苏弦序的指尖冰凉。她脑中那点来自现代的统计学知识自动运转,交叉比对名录数据与《图考》记载的稀缺性、市场规律。几个异常数据点如同警报红灯般刺眼地闪烁起来------低报价值,高报数量,巨大的价差鸿沟,吞噬的是海量的朝廷关税!
这不是采购单,这是......走私嫌疑名单!
楼默之是在借她的"专业眼光",从这最不易引人注目的贝类材料角度,为雷霆打击寻找一个精准的切入点!他那句平淡吩咐"夫人对贝类材料颇有研究,帮忙看看有无可用的珍品",此刻回味,字字千钧。
一种被卷入巨大漩涡的悸栗感窜过脊背,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被赋予重任的兴奋。
"小姐,"丫鬟小荷轻手轻脚进来,面带忧色,"福伯方才急着寻人递话进来,说工坊新到的那批南洋砗磲原料,似乎......有些不对。"
苏弦序眸光一凛,瞬间压下所有心绪:"备车,去工坊。"
苏家工坊内,气氛凝滞。福伯和几位老师傅围着一批刚开封的白砗磲原料,面色沉重。
"小姐您看,"福伯拿起一块品相中上的白砗磲,眉头紧锁,"这批货表面看无甚特别,但上手分量沉得蹊跷,叩击之声也闷哑不清脆,不似寻常砗磲的空灵。"
苏弦序接过,入手微沉,质感确实异样。她取过一柄精巧的刻刀,屏息凝神,顺着福伯指引,在那砗磲边缘一道几乎与天然生长纹融为一体的极细微接缝处,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向内探入、发力。
"咔......"一声极轻脆的异响,外层约半指厚的普通白砗磲竟应声被撬开一道缝隙!
里面露出的,赫然是另一层贝肉------色泽瑰丽,流彩若虹,正是那珍稀无比的虹彩砗磲核心!
"老天爷!是'阴阳贝'!"李师傅失声骇道。
工坊内霎时死寂,随即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将价值千金的虹彩砗磲芯,用廉价白砗磲壳精心包裹伪装,以普通货色报关进口,行那偷天换日、窃取国帑的勾当!单据上,这批"阴阳贝"的提供上家,墨迹赫然便是------"陈记工坊"!
寒意如毒蛇,瞬间缠上苏弦序的心头。走私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环------源头造假,竟就藏在这看似寻常的工坊原料里!陈记工坊,便是生产这"夹心贝"的窝点!这与海珍阁在报关环节的低报价值,一里一外,简直是天衣无缝的配套!
她强压下心惊,面上不动声色,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福伯,立刻将这批货单独严密封存,逐一仔细查验还有多少。今日所见,所有人不得泄露半字,违者重处。"
离开工坊,苏弦序心绪难平。直觉告诉她,这潭水深不见底。她决定去海州港附近的原料集市再探风声,或许能捕捉到更多蛛丝马迹。依旧只带了小荷,换了身毫不起眼的灰布衣裙,如同无数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妇人。
集市喧嚣鼎沸,海腥气混杂着各色口音的吆喝讨价声。苏弦序状似随意地在几家大商行摊前流连,询问着各类贝材行情,尤其着重打听"杂色砗磲"的供应与价格。她敏锐地察觉到,每当提及海珍阁的货源,几位掌柜眼神闪烁,语焉不详,甚至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与回避。
行至一相对僻静的巷口,她正欲向一个摆着零散贝壳、面相憨厚的老摊主搭话,忽觉身侧一股恶意袭来!
一个头戴宽檐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瘦高身影猛地从她身边擦过,肩胛骨带着狠劲重重撞在她身上!
"哎哟!"苏弦序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幸得小荷惊叫着死死扶住。
"走路不长眼?!"小荷又惊又怒,朝着那背影斥道。
那斗笠人脚步毫不停滞,只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冰冷黏腻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钻进苏弦序耳中:
"苏小姐,安分些雕你的贝......好奇心太重,当心祸及家人......那贝雕再美,不过是玩物,小心......扎手送了性命!"
话音未落,人影已迅疾没入巷尾拐角,消失不见。
苏弦序脸色霎时褪尽血色,心脏狂跳如擂鼓!警告!**裸的死亡警告!对方不仅清楚她的身份,更知道她在查什么!爹爹......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小姐!您没事吧?"小荷声音发颤,吓得快哭出来。
"无妨......"苏弦序强自镇定,目光急转向方才那老摊主。却见那老摊主面无人色,眼神惊恐万状地望着斗笠人消失的方向,活似见了索命无常。他手忙脚乱,近乎癫狂地开始收摊,连摊位上几枚成色不错的螺钿都顾不上了,只想立刻逃离。
"老丈!"苏弦序快步上前,试图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方才那人......"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求您了姑奶奶!"老摊主如同惊弓之鸟,抱起那点零碎家当,仓惶失措地一头扎进旁边更窄更暗的巷弄,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苏弦序僵在原地,一颗心直坠冰窟。线索......断了?不,这老摊主近乎崩溃的反应,恰恰印证了这背后的水有多深多浑,足以让一个普通百姓恐惧至斯!她弯腰,从地上捡起老摊主慌乱中遗落的一枚不起眼、边缘已有些磨损的黑色螺钿,触手冰凉,似带着不祥的预兆。
主仆二人心神不宁地返回楼府。刚至府邸侧门街角,便见不远处围了一小群人,压抑的哭声与衙役粗暴的呼喝声撕裂了午后的平静。
"让开!州衙办案!闲人避让!"
两名衙役抬着一副简易担架出来,白布覆盖下,一只枯槁、沾着污泥和海腥味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外,微微晃荡。
"是......是墨海斋旁边巷子口摆贝壳摊的老王头!"有围观者压低声音,惊惧交加地议论,"晌午还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听说是突发心疾,一头栽进巷口的臭水沟里......捞上来就没气儿了......"
"唉,真是祸从天降......可怜呐......"
苏弦序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死死盯着那只垂落的手,目光上移,落在担架旁按刀而立、满脸不耐的衙役身上------他们腰间佩刀的鞘上,清晰地镌刻着海州州衙的徽记!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
那不是意外!是灭口!就在那声警告之后不久!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那个斗笠人......还有这迅捷狠辣的"意外"......这海州城和煦春光下掩盖的,是能顷刻间吞噬人命的汹涌暗流!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枚捡来的黑色螺钿,冰冷的触感直抵心房。
楼默之要面对的,是何等凶残肆无忌惮的敌人?
而她自己,已在无知无觉间,一脚踏入了这致命的漩涡中心,退无可退。
回到清冷的小院,苏弦序的手指仍在难以自抑地轻颤。她展开那张烫手山芋般的"珍品名录",目光死死锁在"虹彩砗磲"与"海珍阁"之上。恐惧如潮水般反复冲刷,却最终被一股更强烈的、属于苏弦序本性的倔强和来自现代灵魂的理性与正义感压下。
她铺开纸笔,摒弃簪花小楷,改用更利落的炭笔。现代项目管理的思维模式与耳濡目染的刑侦剧经验成了她此刻最可靠的武器。她开始列表格,做关联图,进行风险评估:
【锁定目标】:海珍阁(报关低值) 陈记工坊(源头造假"阴阳贝") =
完整走私链条。
【关键证据链缺失点】:
运输途中如何夹带瞒过查验?必有市舶司内部接应庇护!
海珍阁与陈记资金往来凭证?可能与"京楼汇"银号有关。
市舶司内部谁在提供"便利"?"礁石"具体身份及证据?
【近期风险预警】:
对方已察觉调查,手段残忍(摊主灭口),下一步极可能针对苏家工坊或我本人。建议:优先彻查运输环节,切断货流;亟需加强工坊与人员防护。
【潜在突破口】:虹彩砗磲遇碱显色之特性,或可善加利用。
落款处,她未署名,只精心勾勒了一枚小巧而栩栩如生的七彩贝纹。
夜色深浓,烛火摇曳。当楼默之处理完冗杂公务,带着一身疲惫与挥之不散的肃杀之气踏入书房时,一眼便瞥见了书案上那卷与众不同的纸笺。
展开,炭笔字迹清晰利落,条分缕析,逻辑之严密、视角之独特、直指要害之精准,令他深潭般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更令他心神俱震的是那落款处的贝壳图案,小巧却灼灼其华,仿佛带着那个女子全部的聪慧、坚韧与此刻无声的呐喊,狠狠撞入他的心扉。
他攥着纸笺,久久伫立。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激赏与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触动。她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精准锁定了核心,更将局势、风险、突破口分析得如此透彻!
他倏地转身,目光穿透窗棂,望向苏弦序小院的方向,那片灯火已歇,静谧无声。
"苏汐痕,"低沉的声音在寂寥的书房中响起,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喟叹与凛然,"除你,无人能助我破此迷局。"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疑尽褪,化为冰封般的决断:"来人!密传市舶司监官、水师统领,即刻来见!加派人手,严密监视海珍阁、陈记工坊所有仓库及码头货船动向,记录所有可疑人员往来!另,调一队精锐,便衣潜行,昼夜护卫苏家工坊及夫人安危,不得有误!"
一场针对海州走私巨网与吏治腐蠹的雷霆风暴,于暗夜中悄然张开了巨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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