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时候,雨歆终于再次收到了慕容瑜的消息。那日恰逢明昭晋封一众低位宫嫔以示内闱祥和,新封的珍嫔行完册封礼仪来了趟朝颜宫,为她捎来了一封难得的密信。
薄薄的纸笺上字迹扭曲,笔画横冲直撞,一折一撇如折断的树枝触目惊心。雨歆看完一遍,随手把信纸掷到火盆中,抬眼看向珍嫔:“这不是哥哥的字。”
“这是。”蕊衣今天穿的是茜红色的织锦鸾鸟吉服,眼妆上得很明媚。她垂下一双粉光微融的眼,几乎像是哭过一般,默默道:“公子的右臂在昆吾山被炸断了,这字是左手写的。”
“你说什么?”
“嫔妾也只比您早一步知道而已。”她咬牙,瞬间红了眼圈,“罢了,能从昆吾山活着出来已经很不容易,只要公子能夙愿得偿,一条手臂……也算不得什么。”
仿佛谁的手一下子攫住了心脏,有一种一脚踏空般的不真实与恐慌。她努力定下心神,转而说起信上的内容:“夷族人的兵可不是这么好借的。他这样,实在是有些冒险。”
从对面珍嫔的角度来看,只能看见她眼中一瞬波动,旋即被深深淹没下去。几乎死过一回的慧妃,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蕊衣深深低头,浓黑如翼的长睫掩住了眼中神情,她道:“孤注一掷,背水一战,戏文上不都这样说?——终归是要有这一天的。”
雨歆忽道:“我不一定会帮他。”
“什么?”
“走到这一步,你以为战局还是你我之力能左右的吗?是输是赢,自然会光明正大,交予天命。”
蕊衣显然是不信命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垂眸,道:“是。”
宫中的这个新年过得很冷清。宫眷折损,战事在即,纵有二皇子槿降生的喜讯,也冲不淡宫闱中的肃杀沉寂。流水般的吉庆礼仪依旧按规矩办下去,可花团锦簇山呼万岁的背后,总让人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这日雨歆被明昭派人接去静仁殿。刚过午睡的时间,雨歆进去时,只见明昭背对着她坐在那里,一手扶笔,似乎是在案前作画。外面在下雪,御案上一盏铜制仙鹤的灯烛,微暖的黄光洒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看不见上面画的是什么。雨歆在他身后两步处停下,屈膝道:“皇上金安。”
明昭果然转过脸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盈霜,你过来。”雨歆依言上前,听他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瞧瞧,这画如何?”
站在他身边,她终于看清画的是一幅美人。说是美人,其实也只有一个背影,长发流墨,身量窈窕,裙袂无风而动。明昭画的不过寥寥几笔,但落笔很用心,美人微微侧过来的脸轮廓流畅而清隽,仿佛已经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方才一挥而就。雨歆仔细看了看,向着他盈盈一笑:“皇上画的是谁?”
明昭坐着没动,半晌方低头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低低地笑了:“朕说画的是你,你信不信?”
他的手搁在雪白的纸面上,纸上有细碎均匀的洒金,而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便顺着空白处缓缓下移。雨歆微微挑眉:“远看身量轮廓,说是臣妾也未尝不可。但皇上的这位画中美人只有背影,臣妾可不敢认。还有么……”她沉吟片刻,双眸微睐望向他,“她的衣裳颜色清淡,衣袂飘飘欲仙,想必不是六宫之中的女子吧?”
明昭听罢不过一笑,重又拿起笔,道:“那再改改。”外沿镂金的御笔满蘸了墨色,却沉吟着不知要落在何处。他忽地将那笔往画上一掼,淡淡道:“罢了。”
大团的浓墨溅落在纸上,画中美人的面庞衣裙瞬间被污了大片。雨歆仿佛被吓到了般怔了怔,低声道:“皇上,怎么了?”
他亦看着那幅毁去的画,终于开口道:“无事,不是因为你。”他起身示意她一同向宫殿深处走去,再不回顾。
等那日雨歆离开静仁殿时,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天正是九年前大铭城破的日子。
大雪纷纷,而她站在高耸的屋檐下,有些迷茫地望向漫天漫地迎着风翻飞的雪尘。她想起慕容瑜也曾经给她画过一幅像,画她在御花园中一舞翩翩,锦时华年。
那幅画卷还搁在她寝宫的密柜里,她许久不敢打开看一回。而慕容瑜素来擅于画形的右手,已经不在了。
箭矢横飞,火星爆燃。慕容瑜一手紧紧抱住她,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就地一滚,终于从乱兵中暂且脱身。慕容瑜眼疾手快地拉过她,才堪堪躲过高高扬起的马蹄,重重摔到灌木丛中。
她连头带脸一起磕到泥土里,尖锐的灌木划伤了脸,一片火辣辣的痛。雨歆本想开口呜咽一声“哥哥”,忽发现慕容瑜抓着她的手缩紧用力到骨节森森疼痛,极力压低声音,从喉嗓深处一字一字地道:“别动。”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原来那并不是一匹普通的马,毛色微紫,四蹄却洁白如踏雪,勒着镶宝的辔头,正自引颈长嘶。而马上的人尚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慕容瑜年纪相若,眉目干净,华冠金甲,不过伸手在马颈上轻轻一拍,那马便安静下来。
几声相连迂回的“吁”,有武官模样的人纵马赶来,铁胄中露出的面孔黝黑脏污,一双手掌则大而筋骨分明。明明看着比马上的人年长得多,却很恭敬地下马躬身,沉声道:“太子殿下。”
一小段久远的回忆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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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画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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