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歆醒来的时候是三天以后。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的,坏的,害怕的,希冀的,末了从混沌中恍恍惚惚睁开眼,看到朝颜宫自己帐顶上填漆彩绘的双飞蝴蝶。大片的蝴蝶纹样,一圈圈的,几乎让人眼晕。她背上好像洇湿了一片冷汗,生了一场大病般,喃喃唤道:“芷兰,芷兰呢?”
门帘一响,进来的是葡萄紫宫装的秋音。雨歆上下认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面上那种茫然又委屈的神色怔怔地淡下去。秋音只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笑吟吟上来替她掖好被角,道:“娘娘醒了。”
翠萼和翠芸端着木盆进来,秋音拧好温水浸泡的手巾,替她擦拭发烫的额头。雨歆的声音有些苦涩,仿佛太久没有说话似的:“含……含章宫那边……”
“皇后娘娘的丧仪,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秋音继续用手巾轻拭她骨节微凸的纤细手掌,柔声道:“您病了好几日,皇上早吩咐您不用过去了。”
她将手巾重新扔回盆里,俏皮地冲雨歆眨一眨眼,道:“娘娘好好休息。皇上知道您醒了,不知有多高兴呢!”
然而明昭并没有立刻来看她。他实在是很忙,从夜宴遇刺到皇后病卒,短短的三四天内,前朝后宫地覆天翻。刺客的主使一直没查出什么结果,遂定为流寇作乱。明昭下令将已死的一众贼人枭首示众,头颅挂在城门上三月,以儆效尤。而另一边,元气大伤的西北慕容氏与北方夷人结盟,借得十万兵马,卷土重来。
等到五天后雨歆已经能起身时,她才终于见到了明昭。那时秋音正扶她靠着瓷枕坐起来,门外小内监清清脆脆地唱喏了一声,便见明昭如常地大步进来,唤她道:“盈霜。”
他径直走到雨歆床边坐下,伸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脸,笑道:“朕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一直没空来看你,你别不高兴。”他上下打量了她好几遍,虽有清瘦,却是无恙,一口气终于微不可察地松了下来,“盈霜,你没事就好,你醒了就好。”
明昭好像也瘦了许多,下巴露出了棱角分明的微方的形状,那双眼梢微挑的瑞凤眼此刻虽满含轻松温柔,仍掩不住底色里的焦灼和愤懑。雨歆微微垂下眼帘,她的唇仍是苍白的,没有多少血色,轻轻地翕合:“那些事情,臣妾这几天已经听说了。”
秋音端进来的药还搁在案上。明昭顺手替她拿过来,用瓷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了搅。他舀起一勺浓黑的药汁吹了吹,递到她唇边,沉沉道:“现在大梁并不太平,因此皇后和贵嫔的丧仪一切从简,昨日便已经落葬皇陵了。”他的眸色沉郁而苦涩,移开了目光,“婉容与朕一世夫妻,朕到底还是对她有愧。”
“事已至此,还请皇上节哀。”药已经放得有些温了,是绵长而温吞的酸和苦,就像是此刻明昭对她的态度,寻常的,含笑的,习以为常的温柔的,却又能隐约地感受到底下压抑着的隐忍和回避。
她心里有些恐慌,咬一咬唇,将话若无其事地说下去:“可惜了贵嫔妹妹这个孩子,才刚刚出生,就没了娘亲……”她叹息片刻,忽偏一偏头,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说起来,皇上可为二皇子赐名了?”
“槿,木槿花的意思。”他道,“木槿花可生于荒漠,不惧寒暑,历久弥坚。朕希望槿儿便能如木槿花一般,生于国之忧患,仍能矢志坚定地长大。”他看了雨歆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道:“你既病着,朕便把槿儿交给若璇抚养了,盈霜不用担心。”
最后要走时明昭从怀袖里取出一支镶补完整的白玉簪,随手交给她。他的语气很寻常,几乎是漫不经心:“是你的簪子吧,朕给你镶好了。”
隔了几日蕊衣终于避开旁人抽空来看她。蕊衣的脸是白的,声音是抖的,十足是惊魂未定的后怕:“娘娘何必这样冒险,若是……若是事情不顺利,您要怎么办啊?”
彼时雨歆的脸色仍有些惨淡,但身体已经复原了七八成。她隔着新茶袅袅的热气看向对面的珍贵人,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平静而坦然:“不顺利,那就是我死。”
我若死了,萧婉容就没必要去为难明辰。
坐在对面的蕊衣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而雨歆思及她没有说出来的后一句话,一颗心次第被缠绕成茧。她想起明昭那天临走时若无其事还给她的白玉簪,明明断成几截的玉簪,用细密的金环重新镶嵌在一起,每一处金环都冶制成新叶缠枝的形状,分明是极上等的修补工艺。
这支玉簪,为何会在明昭的手里?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又到底……知道多少?
难道她这一着惊心动魄的险棋,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心底如同万蚁侵噬,永无宁日。
这样心如油煎的日子里雨歆常常去凝和宫,静静跪在玉妃的佛堂里,有些迷茫地半眯着眼睛,望向香烟袅袅里高大沉默的佛像。佛像的眼帘安详地垂落着,不看,不听,不言。
明昭一直待她很好。她重病后身体虚弱,他便赐下种种珍奇补药,流水般往朝颜宫送。他微微带一点笑意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亲近怜爱,甚至于先前通敌一事后的疏离,也随着这一次惊险遇刺而淡去了。可他眼中的笑意是浅的,淡的,想要再往下探寻一点点,却是徒劳。他甚至有一日对她说起了明辰,夸景王新画的一幅《秋水图》,名满京城。
而她只能无端地惶急着,不敢问,不敢说,什么也做不了。最后她这个一向不信佛的人,竟然一头跑到凝和宫的佛堂,寻求些虚妄的希冀。玉妃陪着她念满一炷香的经文后送她出来,临别时忽问她:“婉容姐姐是怎么死的?”玉妃静静地望着她,眼波很干净,如月光下历尽千帆的江流,“她真的是心疾发作病逝的吗?”
夜色幽微,雨歆隽秀的眉眼如笼着一泊清淡洁白的月光,仿佛不堪重负似的颤了一下。她转开眼看向重重叠叠的宫室,有风盈然落入眼睫:“自然如此,萧姐姐别多心。”
忧惧暗暗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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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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