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本来是站在丹墀前的,此刻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雨歆扑上去想要扶住他,急得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要说什么好,连连道:“我……我……”
她嗫嚅了几个“我”,终于觉出喉间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明昭的人倚在她肩头,急促喘了两声,低声道:“盈霜,不许求他们。朕是天子,决不受这等鄙人轻侮!”
幽幽烛光下他的脸色很难看,隐隐透出不详的青黑色,唇色已经泛起一点淤紫。“可是,可是你这……”雨歆哽咽着要说什么,他的声气很虚弱,可言语中依旧是凌然冷意,从不低头,从不放松牙关:“朕长于马背,平定九州,从未害怕过谁!今日朕丧生于毒箭之下,是朕输一回,朕认了。”
他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缓缓摸索到她颈间。雨歆疼得一瑟缩,才反应过来方才一番持剑争夺到底还是伤到了自己。
明昭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颈上那道细细的血线上停留了片刻,方笑了一声,道:“你这样担心朕的身子,朕心甚慰。”他顿了一顿,微一挑眉,“不过下次,不许再这样莽莽撞撞伤到自己了——哦,对了,不会有下次了。”
雨歆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怀里的这具身体是温热的,鲜活的,胸口起伏喘息连连的,可用不了多久,就会冷下去,暗下去,安静下去,就像不远处已经安静了很久的顾姐姐那样。她哽咽:“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呢……”
“也是。”明昭靠在她身上叹了口气,眉目间那缕浅淡笑意渐渐淡去。他沉沉道:“盈霜,有一件事,朕希望你能答应。”
两人的身体靠得很近,大约是毒性发作,他的心跳得异样地快,一声声坠在她耳中。她问:“什么?”
“槿儿——如果你可以,朕希望你能多护着槿儿一些,不用太久,只要你能暂时护着他一会儿。”他有些吃力地喘了一口气,喉间克制不住地僵直了一下,“朕知道你心里是怎么看朕,怎么看这大梁天下的。你若不愿意,朕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微微苦笑,“即便你此刻拿起这把剑上去一剑把这孩子刺穿,朕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段话说得太久,几乎耗尽了他已经不多的力气。明昭连连咳嗽了一阵,一口鲜血没能咬住,终于从唇齿间呛出来,溅落在他的下颏、脖颈与前襟。
“你明知道我不会杀槿儿!”雨歆慌忙伸手替他擦拭血迹,那血也是微深的颜色,她的指尖发抖,越擦越脏,终于茫然松开了手。在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他放不下的却是这个年幼无辜、还沉浸于人生最初的啼哭的孩子吗?
只是如今京城沦陷,河山倾覆,她又能护着槿儿到哪里去?为什么只求她护住一会儿?护住一时半刻又有什么用呢?若是能有机会见到阮清泽,或许还能托付……她心下凄然,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只答应道:“好,我尽力就是。”
殿里越来越冷,似乎已经到了后半夜。雨歆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子,发现并没有方才那成列的铭人兵士,想是真的被她那几句“滚开”骂得退到了阶下——也是,箭毒木的一个时辰也差不多快到了,他们是不是守在原地,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梁的天已经要塌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也不会再有什么奇迹。
雨歆心中大恸,低头看向那张这些年来无比熟悉的面孔,青白得几乎让她有些陌生。明昭似乎已经把最重要的事交代完了,松了一口气,忽然睁开眼盯着她,略微萧索地扬了扬唇角:“盈霜,你不应该……很希望朕死吗?”
希望吗?
曾经是希望过的吧,可是他现在真的要死了,她除了惶惑、茫然、惊恸,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甚至不假思索地提剑冲出去要解药。她怔了怔,说了实话:“我……的确希望哥哥会赢。我知道哥哥赢了你就会输,可我……我并不想你死。”
他笑了一声,仿佛很愉悦:“原来是你,原来真的是你……盈霜,朕甚至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然而他紫青的唇角一直带笑,大约总还是高兴的:“还好,还好你一直在,上天待朕不薄。”他的手从她的肩上慢慢松脱下来,低声问她:“我一直在找你,那年你跟着慕容瑜,跑到哪里去了?”
“哥哥带着我趁乱出了宫门,我光顾着害怕了,都不知道怎么走的。”
“那……怎么又来了京都?”
“因为……你的人一直在追杀哥哥。”
“然后呢?”
“走投无路,好在阮家愿意收留我们。”
于是他半阖的眉眼间微微有愧悔之色。这时门外隐约有沉闷的响声,仿佛什么东西倒地,复又安静下来。雨歆提声问:“是谁?”
四下安寂无声,并没有人回答她。明昭终于又提起一点精神,道:“是……他们进来了?”
雨歆摇头道:“不是。”她微微迟疑,“方才外面有动静,陛下没听见吗?”
明昭没有回答她。向来明昭武功颇佳,耳力过人,她都听到了,他怎么可能听不见?雨歆于片刻间已经反应过来,箭毒木中毒者呼吸麻痹而死,其耳、目、鼻、舌、身等五识也会逐步衰弱。她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明昭半合的眼找不到焦距,果然也已经看不见了。她的手一下子滑落下去握住他发冷的手,抑制不住呜咽了一声:“可惜……可惜我再也没有跳过《朝凤》。”
“无事。看过一次就好了,甚美。”明昭的手微微用了一下力,似乎想要回握,无奈手指渐渐僵直,实在没有力气了。他闭上眼,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所以,盈霜是你的封号,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雨歆在眼眶中凝结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倏忽而下。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连连道:“雨歆,慕容雨歆……”
“是……哪个字?”
“积云成雨,欢悦为歆。”她捂住自己的嘴,两行泪水无声滑落,却仍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地说下去。怀里的人轻轻出了一口气,不知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下颏沉沉垂落到她肩头。
彻骨的安静。
雨歆坐在丹墀上,静静地听着更远处烧杀劫掠的人声。她揽着他的那条手臂早就麻了,又麻又痛,过了很久,才慢慢将他放平到地上。明昭的脸和顾若璇一样安静而死气沉沉,自从元礼五年的春天她进宫成为阮婕妤开始,这位太子出身、一统天下的大梁天子一直都是说一不二,意气风发,眉宇间永远都是或舒展的骄傲,或沉着的冷峻。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明昭,那双一向微微挑起的眼睛半闭着,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无力与苍白,没有半点生气。
雨歆伸手想替他合上眼睛,试了试没能成功,那副眼睫好像已经被见血封喉的剧毒冻住了,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雨歆怔在那里,愣愣地坐了很久,终于想起来身后的湘妃竹摇篮里还有一个尚且在闹腾的孩子,缓缓起身。
天快要亮了,最深沉的夜色已经过去,而她的眼睛好像已经干涸了,双腿也已经站不住了,才站起来又趔趄了一下。她抱起哭累了的槿儿哄了哄,想他大概是饿了,四下看了一圈又不知该喂些什么,不由得有些茫然。这时忽有人急促又克制地敲了两下后殿的偏门,压低声音问道:“皇兄?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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