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夜深如墨,灯火如豆,高高在上的慧妃,对着我微微垂眸:“蕊衣,你是铭国人吗?”
是不是铭人?
我不知道。
其实别说是家乡了,连自己的姓氏、生辰、年岁,我也都不知道。
我被亲生父母卖掉的时候大概只有两三岁,才刚刚会走会跑的年纪,穿着大红的旧棉袄,头发喜欢扎成两个小辫子。模模糊糊记得家在一处破破烂烂的小巷里,出门左拐就能看见巷口卖糖果的大叔。
然后我就被班主抱上了马车,那时我还不知道被卖给戏班是什么意思,哭得直喘不过气,班主很厌弃地看着我的泪眼,把我丢给了马车里一个穿着玫紫色裙裳的妙龄女子:“霓官,你帮着哄哄。”
她挑一挑尖尖的嘴角,很随意地给我让出了一小块位置,淡淡道:“坐吧。”
这是一个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戏班,风餐露宿,粗茶淡饭。天幸我没有死于某一场风寒或是饥饿,稍稍长了几岁,便开始一边学戏,一边打杂。班主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凶狠严苛,或是学戏走了神,或是做饭晚了点,拇指粗的鞭子便直接劈头盖脸打过来,我们害怕他,也不得不尊敬他。当然,霓官是不一样的。
霓官是这个戏班里的台柱子,一双狭长的眼睛秀丽而慵懒,过于白净的皮肤和高挑纤瘦的身姿,显得她一种枯梅般的苍白。然而一旦上了台,华丽的霓裳水袖上千万点闪烁的银线,都敌不过她妆后乌金流转,亮如繁星的一眼。霓官的性子算不上好,可班主对她,一向是最好脾气的。
我年少时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跟在霓官身边的。她平日里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常常上一秒还对着铜镜怔怔出神,下一秒便把我刚刚泡好送上的茶水推翻在地。我被浇了一头一身的热水失声惊叫时,班主便会闻声进来,大声呵斥我滚出去。
得罪了班主或是霓官,今天的晚饭估计就没我的份了。我一个人窝在床角,历历数着身上还未痊愈的鞭痕,想着明天天不亮又要起来练嗓子,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掉下来。
没办法,纵然我生的不错,可学戏算不上勤勉,或许班主半点没看出我身上成为下一个头牌的潜力,动辄打骂。这样下去,长大了,可能就是戏班里最普通的一个戏子,唱着配角的词,直到坏了嗓子衰老了容颜,再度沦为仆役?
我不甘心,我不要再被人欺负,我要成为头牌,离开这里。
之后的几年里我依旧是戏班里的小仆役,可学戏再也没有偷懒过,早起贪黑,比所有人都更加勤勉。我瘦出了尖尖的瓜子脸,童音开始变得清越婉转,少女的身段也渐渐长成。霓官年龄渐长,开始力不从心,古怪脾气倒是照旧,而班主对我的态度,正在日渐和缓,他为我起了艺名,叫作蕊衣。
我开始登台,开始穿起原先只能远远看着的霓裳彩衣,开始习惯于用眉黛朱砂描画出秋水含丹的眼,再然后,我十五岁那年,终于取代了霓官,成为戏班新的头牌花旦。
其实那时候霓官还没满四十岁,不过可能是常年的浓妆过早地衰败了她的容貌,而她的体力也已经无法承担在流浪奔波后的长时间登台演出。而十五岁年轻气盛的我,恰到好处地出现,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初初成为头牌的日子是很快乐的,我住着仅次于班主的客栈房间,我的身边也有了和昔年的我一样战战兢兢的小姑娘,白天在戏台上我是一开腔便博得满堂彩的花旦,晚上回到客栈里,班主对我便如对五年前的霓官。
然后我很快便发现,原来班主对我的好,是一边以最讨好的方式笼络我,一边用最严酷的手段禁锢我,原来那些观众对我的喝彩,就如同看一只笼子里衔旗串戏的小鸟儿,逗弄大笑后便不屑一顾,原来的我之前看到的那无限风光背后,是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绝路。
我终于理解了霓官为什么会如此喜怒无常,不得欢颜。或许她早就明白自己不过是班主的摇钱树,权贵的金丝雀,所以从不会感激班主的讨好;或许她早已预料到如今沦为普通杂役的结局却又无力改变,所以在还能享受的时间里尽情挥霍;或许,她看着当年的我,就如同看着曾经的她,想着我未来时刻会发生的取而代之,她又如何不恼怒,如何不怨恨?
我本来以为,成为头牌,就可以凌驾于班主的权威之上,却没有想到,那是一个更为严密的笼子,锁住了我的翅膀。我才十五岁,却已永生不能逃脱。
我遇见慕容瑜那年是十六岁。那段日子戏班停留在京城,一日稍有闲暇,便带着随侍的小姑娘一起上街。阳春三月的晴天温暖而明媚,临街是一排排装饰精致的店铺,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我侧脸掠一掠拂到脸上的鬓发,不经意瞥见身后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班主派来跟着我的伙计,也不知是保护我,还是怕我跑了。
早就习惯了,我暗自冷笑,索性当作没看见,依旧把目光转向前方。
不经意间被沿街小贩叫卖的糖葫芦吸引了,虽说甜食不利于嗓音,但看着那一串串嫣红的果子裹着晶莹剔透的糖浆,我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正犹豫要不要尝尝时,身后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蕊衣姑娘?”
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我警惕地转过身去,后退了一步,方才抬起眼看他。
他很高,比着我自己身量娇小,更显得他颀长挺拔。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见他的脸庞轮廓分明,然而这样一张略显凌厉的脸,此刻却是微微带笑的:“姑娘不必惊慌,在下昨日曾看过贵班的戏,这才认得姑娘。”
他的嗓音很低沉,这样放松而温和的语气,突然就让我想起了戏台上连续不断的鼓点,亦或是开场时扬琴最低的那几个音。我努力地回忆昨天台下雅座里的一张张脸,终于恍惚有了一点影响,仿佛,是曾经打赏过我的某个人,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微笑道:“蕊衣惭愧,不知公子贵姓?”
“我姓慕,慕瑜。”
木鱼?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我忍不住笑出声,不由得大觉失礼,忙赔罪道:“蕊衣失态……”
他打断我,倒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旁人说姓名是父母所予,行不更名,于我而言,不过是代号罢了。”他转而注目于我,笑意清淡,忽伸手替我把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有没有人说过,姑娘不上妆的样子,比在戏台上更加好看?”
那一天最后他替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冰糖很甜,里面的果子却是酸的很,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吃。我回到客栈后班主果然问起这件事,也被我懒懒敷衍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慕容瑜。
姓名是父母所予,可他,早已无父无母。
第二个番外掉落啦!
蕊衣篇,蕊衣进宫前的往事,会分成上中下。
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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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蕊衣番外:霓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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