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时就下起雨来,雨下得不大,却一直淅淅沥沥地停不住。铅云低垂,天地间皆是灰蒙蒙的一片,连那平日里日光下熠熠闪耀的琉璃瓦都是暗的、灰的。半笼的烟云似乎随着细雨弥漫,弥漫高低起伏的红墙宫宇间。
朝颜宫。
雨歆仍在浅睡之中。烟霞色的珠罗帐纱半垂半掩,她侧身卧在绫罗之中,呼吸声清浅匀停,径自好梦沉沉。子芊在床畔替她打着扇子,她似觉清凉,将脸埋在枕被中,一双水眸如蝶翼微合。
昨夜回来时已过了亥时,一宫的宫女内监都陪着等她,子芊更是剪着烛花打了好大一个哈欠。因此这一大早子芊的扇子打得并不稳,摇头晃脑地闭着眼睛,仿佛也是半梦半醒似的,一边打扇子,一边打瞌睡。
扇子忽然停了片刻,雨歆朦朦胧胧地唤了一声“子芊”,却无人答应。耳边一声低低的轻笑,她使劲揉揉眼,顿时睡意全消,怯声道:“皇上万安。臣妾贪睡,皇上可吓到臣妾了!”说着便要唤人进来。
明昭忙伸手按住她,左手里还拿着子芊那把团扇,笑道:“再睡会儿吧,朕给你打扇子,好不好?”
他待她总是这样好,从容又亲近,仿佛她并不是初初入宫战战兢兢的妃嫔,而是跟了他许多年的枕边人。雨歆摇头笑了笑:“醒了就睡不着啦,皇上您先出去坐坐?臣妾好叫人来梳妆。”
明昭对着门外扬一扬脸,便有宫人鱼贯而入进来替她更衣。他却不走,只道:“萦儿生得好看,朕便看着你梳妆。”
画眉点唇,扑粉施朱,清丽姣好的眉目在明镜中一点点清晰起来。挽的是端丽的参鸾望仙髻,换的是芙蓉色折枝辛夷花宫裙。她一时没找到平日里常用的碧玉簪,正要从妆盒中再择一支时,却听身后明昭的声音道:“就这支吧,紫晶的莲花,很衬你。”
子芊依言拿起那支紫水晶琢的莲花簪,簪在她堆乌砌云的发髻上。莲花做得很精致,花瓣片片分明,色泽深邃又清透,很有宠妃矜贵的气质。她揽镜自照,突然想起来,那支一向随身的碧玉发簪,昨夜已经送给了明辰。
窗下掠过一声清脆娇笑,紧接着是沐菱儿的声音盈盈叫了一声“贵嫔姐姐”。沐菱儿正站在廊下,手里是几枝新折的芙蓉花,尚且含苞待放、半含朝露。她偏着头一笑,问道:“姐姐在么,菱儿一早去折了几枝芙蓉花,想送给姐姐插瓶。”
雨歆听见了,含笑接口:“皇上在这里呢,菱儿先进来见过皇上。”
于是廊下一下子没了声音,沐菱儿仿佛被吓到了,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进正殿来。她似乎有点不敢看明昭,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道:“皇上万安。”
明昭果然全然不记得她了,上下打量了几遍,还是没能认出他的小选侍来。因为下着雨天气微凉,沐菱儿身上披着一袭石青色羽缎斗篷,里面蔷薇红的衣裙不过隐隐露出一角。低垂着的面庞上因为紧张微微泛起红晕,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在悄悄地左右顾盼。他迟疑了半晌,还是有些尴尬地开口:“你是……?”
小选侍倒没觉得怎么,松了口气似的,答话道:“嫔妾是您的沐选侍,闺名沐菱儿,就住在贵嫔姐姐的偏殿。”
听到名字明昭终于有些印象了,道:“你进宫好几年了吧,今年多大了?”
沐菱儿诚实答道:“嫔妾进宫两年了,今年十五。”
明昭“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雨歆已经噗嗤一笑:“菱儿进宫时小的很,还是个孩子,您不记得也是有的。”
这一句很好地缓和了明昭的尴尬,他冲沐菱儿笑了笑,道:“你过来坐——一转眼两年了,长高了,也可算是有点姑娘的样子。”
沐菱儿有些害羞似的,乖乖坐到雨歆身边,却不敢说什么。雨歆笑吟吟地接过她手里的几枝芙蓉花,轻轻一嗅。花还没开,只能闻到雨露草木的气息,可花苞娇嫩饱满,雪白里染出大片如墨的绯红,不知不觉便让人想到少女的脸颊。雨歆沉吟片刻,旋即笑道:“菱儿规规矩矩地做了您两年多的选侍,皇上该不该赏她?”
选侍算得上是大梁后宫里最低的位分了,往往是不得宠,或者出身低微,才会长居此位。明昭果然会意,对外招一招手,便有内监躬身进来听旨。他斟酌着道:“传朕旨意,选侍沐氏,入宫多年,侍奉勤勉,晋才人,封号……”他一时有些犹豫,回首道:“萦儿,你来拟一个吧!”
雨歆莞尔一笑,应声答道:“封号‘欣’。”
“奴婢们恭喜小主!”沐菱儿尚未反应过来,殿中的宫女们已经齐齐道贺。
沐菱儿又是惊惶,又是欣喜,一时竟不知该谢谁好,慌慌张张地磕下头去:“菱儿多谢皇上,多谢贵嫔姐姐!”
沐菱儿青春年少,这样既惊且喜的神态,亦是十分地好看。明昭含着一缕微笑看着她不说话,而雨歆起身亲自将那芙蓉花枝放进长颈花瓶中,唇角扬起浅笑嫣然。
尽管窗外依然是细雨如织,但只要有一道长虹划过云层,天宇便明媚如晴。
元礼五年七月十五,欣才人沐氏奉召侍寝。
元礼五年七月三十,欣才人沐氏册为五品欣贵人。
……
那一朵在枝头含苞许久的芙蓉花。终于徐徐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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