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雨歆在宫中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从除夕到正月，从清晨到深夜，听皇城脚下万民来朝的声如潮水，看延绵宫廷花灯连廊的灿如流光。鲜花着锦，笙歌盈耳。锦绣河山，歌舞升平。

元礼六年的正月初七，慧妃的芳辰，亦是雨歆入宫以来荣光无限的顶点。

一夜飞雪。清晨的雪光冷冷地映在蝉翼窗纱上，宛如洒入一地残月。雨歆起得很早，静静坐在琉璃雕花妆镜前，饶有兴味地看着芷兰为她梳妆。挽的是她新创的朝云髻，从委地青丝中挑出一股，低低梳作环状，用一支白玉镂梅长簪横绾住，却以月华珍珠步摇装点，长串的莹白珍珠坠至眉心，愈发衬托出柳眉横黛，秋水笼烟。

寻常妃嫔面圣，或端庄雍容，或妩媚曼妙，而她这样的出尘脱俗，算不算是有心？

午宴设在太液池边临池而建的清风漾水阁。明昭坐于首席，湖蓝团龙长袍的领口有微微的风毛，依旧是丰神朗朗，面如冠玉。阖宫妃嫔则如近水娇花，在冬晴的白雪如霜中各自姹紫嫣红，便是柔嫔身怀六甲举步维艰，也自有一分温柔含笑的姿态。雨歆依依坐在明昭的左侧一席，明昭在她脸上亲昵地一拧，抚掌而笑：“成日见着敏颜她们红香脂艳，百般娇美。你今天一身烟青色，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珉贵妃绛红的珊瑚耳坠微微一晃，描画精致的唇角笑意稍凝。今日她一身绯红的千瓣蔷薇长褂衬着眼眸中几分不忿和挑衅，明艳如同湖畔冬雪中盛放的芍药。她正欲出言，一边的宜贵嫔早已忽地站起，唇角微噙冷笑，婉然道：“皇上说得也是。只是这大雪天的，连太液池水都结了冰，烟青的缎子看着都怪冷的。再说今儿是慧妃的好日子，穿得这样素淡，倒是不太……”

四下微有低低的笑声在掩唇的绣帕下蔓延开。宜贵嫔有意收住了话末的几个字，瞥见明昭不置可否，便生了几分得色，纤纤玉手满满地倒了一盏酒送至明昭唇边：“皇上您说——”

“啪”的一声脆响，琉璃酒盏被明昭随手推开，黏稠的酒液淋淋漓漓地洒了宜贵嫔一身，她惊愕抬眸，委屈道：“皇上——”

“去后殿更衣吧。记住了，万万再换一件红色的衣裳来，你也不配那烟青色！”明昭俯视着她，明明是立在在明艳的冬阳下，眼中竟有几分彻骨的寒意。他转身望向雨歆，却见她默默垂首，眉宇间神色迷茫，似乎半分未把方才那场闹剧放在心上。

“萦儿？”

她似乎没有听见，烟青色的斗篷领口有几寸洁白的风毛，一动不动地贴在她颈侧，倒像是凝结着未化的雪。

“萦秋！想什么呢。”明昭轻拍她的肩头。

裹在青裳下的削肩一颤，雨歆这才回过神来，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小腹间有几分隐隐作痛，只觉得难受，也许是方才饮了半盏酒的缘故。她的面色有一丝不自然的苍白，柳眉微颦。

早在二个月之前便听太医对芷兰说，她胎象不稳，恐是因为素来身子虚弱，平日里应当加倍小心。芷兰更是紧张得过了头，除了御赐的沁兰香和沐菱儿送的海棠花露外，几乎什么香料都不敢用，一饮一食更是尽极稳妥。

思绪被耳畔明昭的声音悠悠牵回来：“各宫的姐妹们想必都送了你不少贺礼，只缺联的这一份，爱妃生不生气？”

她不禁失笑，悄声道：“臣妾可不敢求皇上的礼。前些日子皇上命吴赪公公送来一叶素笺，题着一首御笔所书的《赠慧卿》，”许是酒意上涌，她的脸色有几分酡然如醉，稍稍仰面，“这不是就是皇上的礼吗？”

明昭畅意微笑，旁若无人地揽过她的肩。他的怀抱强而有力，总是那样紧地紧锢住她，明明她就在手心，却仿佛一松手便会失去。“那萦儿可还记得，其中有一句‘桃李芬芳，汝独爱十里白梅香雪海’？这，就是联给你的另一份贺礼。”他扶着雨歆小心翼翼地站起，信步离席。一行人宫裙迤逦，浩浩荡荡地走向清风漾水阁对面常年闭门的近芳园。

玉白色的浮雕大门应声打开，雨歆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寒香瞬间在唇齿间萦绕，定神一看，眼前竟是满园盛开的白梅！无边无际的梅花，映着一地的白雪，似乎要蔓延到天尽头去。种的是大梁常见的玉蝶梅，绿萼白花，花瓣如蝶翼舒展，分外地皎若明月。高低错落的花朵渐渐融成一片，圣洁得让她几乎不忍靠近。那样醉人的香意，妃嫔们衣袖间或浓或淡的熏香，无声无息地被它吞没。

她提过一句喜欢梅花，他便送她这一份“十里白梅香雪海”，且从移栽梅树到等待开花这些日子，半点也没让她知道。雨歆心里有稀薄的暖意浮起，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噗通噗通，几乎要窜出胸腔。

明昭待她，的确是很用心。

雨歆在片刻的失神后极快地想起了自己是谁，于是紧握的手瞬间变得冰凉。她由着明昭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出得极好的貂毛轻轻地触在她白皙的脸颊，一片痒酥酥的暖意，雨歆几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低婉道：“臣妾谢皇上恩泽。”

“你给这园子重新起个名儿吧！”明昭微笑，手轻轻扶住她的肩。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雨歆想了想，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便是这一句旧诗，于是她道，“便叫做疏香园吧！”

“疏香园。”明昭抚掌称妙，他修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深邃眸光里透出笑拥江山的疏狂傲意，朗声笑道：“传朕旨意，疏香园乃朕独赐予慧妃，自贵妃以下皆不得擅自入内！”

怀孕不宜饮酒！不宜饮酒！不宜饮酒！

这里是宫廷礼仪需要，为歆儿心疼一秒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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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