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明昭携众臣太庙祭祀归来,便按规矩在延庆宫内外殿设宴,外殿款待朝臣,内宫则是后宫的席位。因着太庙祭祀,这回的赐宴格外锦绣堆砌,举止庄严,一声\"礼成\",上百只的斟得七分满的琉璃高足酒盏同时举起,又于织锦衣袖的轻微窸窣声中放回原处。偌大的殿内,各人皆敛声屏气,不闻一点人声。
三杯饮毕后气氛才稍有和缓,纵然还是人人恭肃严整,但已可在仪态端庄的基础上用些饮食甚至是小声交谈。雨歆虽有身孕,仍依次安于席内,由着身边宫女侍候她用了几口做的极精致的白玉银鱼羹,银鱼本就有海腥味,再加上放的有些冷了,她孕中口味挑剔,轻轻摇头,那宫女便知趣地换了开胃的鸡汤烩酸笋来。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那三杯酒的缘故,虽然是淡酒,但仿佛还是有了三分醉意,雨歆身上有点发冷,微微的晕眩。她又勉强吞咽了一筷子笋片,明明微酸香醇的口感,却只觉得整个腹部都暗暗地疼起来。雨歆见左右无人注目,便告诉那宫女说去更衣,悄悄从后门退出去。
出了延庆宫,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倒是比之前略清醒了些,她命芷兰远远在外面等着,自己坐在一处四面环竹的避雨亭里透透气。浅桃花色的裙裾上满绣彩鸾,迤逦而下,雨歆把头靠在亭柱上,微微闭一闭眼。头疼渐渐好转,可心依旧怦怦跳得厉害,渐带着晕眩感一阵阵袭上来。仿佛是喝多了,可却又不像是醉酒的感觉。
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仍有些坐不稳似的。正要提声去唤芷兰,身后却有人堪堪扶住了她。雨歆大惊回头,清浅迷蒙的眸子正撞进明辰关切的眼,松了口气道:“是你。”
明辰今日穿的是月白的朝服,头发束得很端正,应当也是刚刚从延庆宫出来。此时他微微皱着眉看向她,眼里全是不放心的意思:“你别怕,是我。在宫宴上你就一直很不舒服,是不是很难受?我……很担心你。”
雨歆强抑了不适感站起来,猛地眼前发黑,只觉得明一阵暗一阵。她使劲咬住泛白的嘴唇,轻声道:“我……没什么大碍,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吧。”话音未落,脚下已经摇晃了一下,直接向前跌入了明辰怀中。
“雨歆!”她大半个身体都压在他身上,他发觉她手心里冰凉冰凉的都是冷汗,人也很轻,明明穿得很厚,却轻飘飘地没什么重量。明辰扶着她慢慢坐下,却不想衣袖被轻轻拉住,紧接着听见她低声央求:“别走,我害怕……\"
明辰整个人都是一怔,旋即那双清扬的眼里渐渐有星芒浮起,深得如能溺人。他扶着她的手一顿,问道:“要不要……我去找太医?”
“不……不用,”雨歆心里仿佛稍微安静了一些,低低呼出一口气。她仍旧很难受,心里、身上,都空落落地在害怕什么。脸色苍白,却尽力掩饰住不让他看出来,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不愿意再一个人沉溺下去。她牵着明辰的衣袖没松手,喃喃道:“我没事的,休息一会儿就好。”
明辰顿了一顿,然后修长好看的手轻轻抚过雨歆的如墨长发,沉沉道:“好,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雨歆坐着半伏在他怀里,他的衣襟上有清苦幽冽的瑞脑气息,一阵一阵地拂在面庞。她仰脸去看他,暮色微微中他的脸庞仿佛最淡雅沐人的一束月光,落在她越来越恍惚的眼里。雨歆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谁在她的脑中不停地敲鼓。持续的晕眩感里她好像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眼前的他是谁。她的手指在发抖,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只听见轻轻的呢喃从自己唇边逸出:“我……我很想你。”
他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右手在她发间迟疑地停住。过了很久,手掌开始慢慢滑落到她发冷发烫的脸颊,他的掌心微凉,微微有些用力,仿佛在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雨歆忽觉得额头一凉,仿佛谁的嘴唇蜻蜓点水般一点。
她惊讶抬头,迷蒙的双眼正落入他粲然如星辰的目光。
明辰的声音低低唤了她一句“歆儿”,他仿佛又说了句什么,她没听见,只看见他嘴唇微动,很好看的弧度。于是她也不自觉地笑起来,极天真的笑意在唇角幽幽浮现。
太阳落下去时萧瑟的凉风吹到她脸上,雨歆忽然打了个寒噤,似乎清醒了几分,想要自己站起来。可是双足刚一用力,却仿佛支撑不住似的,重又无力地歪下去。
明辰轻轻“哎”了一声,本要来扶她。可目光转到她身下时,一瞬间变了脸色,低低喝道:“歆儿!”
他的语气又惊又痛,是她从未听到过的焦灼、急切与不安。这是……怎么了?明辰不顾身份打横将她抱起,雨歆这才在晕眩的间隙中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腹部剧烈的疼痛。她微微侧脸,看见有大片的殷红血色,在裙摆上如花朵迅速渲染开……
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在唤她,听不清,是在唤雨歆,唤慧妃,还是在唤萦秋?整个身体都是一阵接一阵的疼痛与疲惫,意识却渐渐回复过来。雨歆强展星眸,满眼的朦胧不定渐渐清晰。
熟悉的金丝垂帐,熟悉的彩绣熏被,床顶上刻着一排展翅翩跹的蝴蝶,要飞又飞不起来,直钉到她眼里去。她在哪里,她又是谁?片刻的恍惚后雨歆看见了坐在边上守着她的明昭,以及更远些地方的瑾贵妃。她的身子很轻,又仿佛很沉重似的。面庞上和喉嗓间都有干涩的疼痛,她怔怔地伸手抚过自己的脸,却仿佛摸到了几行干涸的泪痕。
“萦儿,你别难过。”明昭的眉宇里有显而易见的沉重和歉疚,伸手握住她微微发颤的手,“太医院尽力了……你还年轻,朕和你还会有孩子的。”
“皇上……”雨歆终于感知到那无力和痛楚来自于何处,她的手无端地触上平坦的小腹,腰腹上有一种令人惊骇的轻松。雨歆迟钝了半响的思维终于开始运转,如果和明辰的相遇不真实到宛如一场一时荒唐的梦,那她的孩子,她怀胎数月一天天长大的孩子,是真的就这样没有了!她不自觉地摇着头,大睁着干涸的双眼,喃喃道:“皇上,您……说什么?”
明昭仿佛被她的眼神刺痛了一般,紧紧将她抱住,没有再重复。而她怔怔地,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像一个破碎的木偶,没有了提线,僵硬在那里。
梦里,她还记得额头上轻而珍重的那一吻,他最后说了什么,她到底还是没听清楚。
梦醒,愧疚也好,厌烦也罢,无奈也好,手段也罢,这个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的孩子,这团意外的、本就不该结合的骨血,仿佛像懂得了什么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她的身体。
终于有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她一下子低低哭出了声音:“孩子……我的孩子……”
“慧妃妹妹!”更远处坐着的瑾贵妃忙走过来,她秀丽的眼眸里亦带着戚容,拉过雨歆无力发冷的手,温言道:“妹妹还年轻,身子又纤弱,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贵妃的语气里有一丝亲近的责备,于是明昭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温情,“下回身子不适就不要硬撑,别悄悄儿地避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都抓不到人。像这回皇上正和本宫一同回去,你的宫女急得不行,好不容易才送上信呢。”
残余的最后记忆里是明辰打横将她抱起,而瑾贵妃却说是芷兰求救,那么大约是他设法避开了旁人,并没有被瞧见。雨歆心底恍惚松了口气,抬手拭了拭脸上混杂着的冷汗和泪珠。
她到底在难过些什么呢?她明明是不爱这个孩子的,孩子的父亲她视作寇仇,那小小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种手段。可是此刻明昭沉默地揽着她的肩,一如任何一个痛失幼子的父亲,而她的眼泪却就这样汹涌地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过她光洁的脸庞,落入她披散的发和素白的寝衣,倏忽消失不见。雨歆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皇上,那是我们的孩子……我还没见到他长什么样,像不像我……”
“娘娘别太伤心了。这时候哭,再过几十年会落下病根子的。”芷兰举帕为她拭泪,她的脸微微一偏,芷兰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
“几十年……好久好久啊……”她低声喃喃,“那么久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萦儿!”明昭哑着嗓子抱住她,此时亦微红了眼圈,眼里隐隐有山雨欲来的切骨森寒,“朕发誓,会还你枉死的孩子一个公道!”
“难道臣妾的孩子竟是为人所害?”雨歆的眼泪被生生噎住,她努力压抑住那铺天盖地的悲伤,稍稍冷静下来,吃惊道,“方才贵妃不是说……是臣妾体质柔弱有缘故吗?”
明昭微微摇头道:“那只是一方面,可是另一面——”他双掌轻击数下,吴赪端着一个填漆荷盘上来,盘中赫然放着只剩下小半瓶的那瓶海棠香露!
你看吧……怀着身孕就是不能饮酒……(不是)
美梦也好,酒醉也罢,虚弱也好,惶恐也罢,她终究还是面对了自己的真心。
海棠香露的问题即将揭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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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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