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妃阮氏,出身名门,深蒙圣恩。然恃宠生骄,行事不端,言行有违宫规……上念其本性纯良,尚知悔改,现削减供奉,于朝颜宫禁足思过……非召不得外出……”
是内监前来传旨的声音吗?断断续续地传到耳中,却什么也抓不住似的。一句一句,从左耳进去,又从右耳出来,似乎还夹杂着芷兰压抑着的哭泣声……你别哭啊,不过是一场病罢了,我没事的……雨歆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锦被轻软,覆在身上却仿佛有千斤重,没有一点动弹的力气。仿佛是年幼时贪玩染了风寒,喝完药躺在寝殿里,有宫女在窗下认认真真地焙着药。她迷迷糊糊醒来时,身边的侍女压低了声音努努嘴,却是母后来看她了。
母后要来摸一摸她的额头,她装睡,故意翻一个身藏到被子里去。于是就听见母后轻轻地笑:“会淘气了,想必是不发烧了。”
她当作没听到,可是头埋在被子里一直憋着笑,怎么也装不像。母后伸手接过侍女递上的药碗,柔声唤她的小字:“雨歆,醒了就该起来喝药了。”
喝药?她才不要喝药,药熬得这么苦,喝一口能难受半天!她一下子坐起来,头还晕着,就直冲着母后喊道:“我不吃药!”
额头上火烧火燎地疼痛,不像是在发烧,倒像是伤口被上了药。是谁——是谁一怒砸碎了花瓶,她不敢躲,碎瓷片直飞溅到她的脸上……还在阮府的时候,也是因为一个瓷瓶,她一个人直挺挺跪在瓢泼大雨里。她一把抹去脸上被体温温暖的雨水,任清澈冰寒的一瓢冷雨浇尽额头上残余的血迹……又是谁,在大雨里为她撑起了一把伞,而她没来得及说什么,脱力晕倒在雨地里……
外面可是下雨了?不然,为什么会有雨打在后苑芭蕉叶上的沙沙声……
城破的那一天也下了雨。天色阴沉沉的,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乱兵。宫门外嘈杂的撞击声越来越大,母后硬生生把她从后门推出去,然后一转身,以一国之母的端正和矜持走回正殿。
她躲在宫墙边的一蓬灌木里一直等啊等啊,没有等到母后出来唤她,却等到有火光从大门紧闭的宫殿里冲天而起。她大睁着眼睛,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脑海里仿佛有无数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尖叫,母后!母后她还在里面啊!
没有一点点动静,只有火越烧越大,很快从室内窜上屋檐,整座宫殿烧成一团惨烈的明艳。天还在下雨,可雨这么小,飘飘洒洒的雨丝,只能濡湿她的睫毛和头发。雨为什么不大些,为什么不再大些啊!再下大一点,就能把火浇灭,母后会不会还有机会出来……
突然有人从后捂住她的嘴,她一声惊呼被硬生生掐灭在喉咙里。慕容瑜的脸沉得可怕,低喝道:“快走!”
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唇齿一直在发抖:“母后还在里面!”她仿佛受伤的小兽,死死抓着慕容瑜的衣襟,哑着嗓子道:“哥哥你不是去找父皇了吗?父皇怎么样了……父皇……”
他的脸色很难看,眼眶赤红如血:“来不及了……你快跟着我走!”
她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嚎啕:“那我就冲进去!我陪着母后一起死!”她转身要冲出去,身后慕容瑜死死抓住了她的手,那么用力,几乎要把她的手拽得脱臼。最后她终于脱力地软倒在地上,望着愈烧愈烈的大火,无声地落下眼泪。
慕容瑜的手也在抖,但他尽力握稳了,极快地将她笼进斗篷里。“雨歆,你是我大铭的盈霜公主,为了父皇和母后,你要活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是深不见底的绝望里长出的藤蔓,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孤绝,“慕容氏一族,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母后!母后死了,她已经死了,从此再也没人会哄着她吃药了!
她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背后湿腻腻地生了冷汗,仿佛正生着一场大病。上一回这么难受,好像还是在宫宴后的避雨亭。她不该喝那杯酒的,她的眼睛粲亮着,可头脑是迷糊的,说出来的话,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执拗地牵着明辰的衣袖不让他走,她说:“我……我很想你。”
她是不是做错了,为什么要把他拖到这样看不到底的泥潭深渊里来?他是景王殿下,是大梁的景王,是大梁皇室最干净明朗的年少的景王。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他会不会怪她,会不会恨她?会不会……后悔落在她额头上的那一吻?
……
哥哥说过:“你是大铭的盈霜公主,你要活着。父皇和母后的血仇不能忘,大铭千千万万将士和百姓的性命更不能忘。”
芷兰也说过:“公主还年轻,亡国之恨固然重要,可您一世的平安喜乐,也很重要。”
明辰在她最痛苦无助时从未离开:“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
“娘娘,娘娘。”是芷兰的声音在唤她,“娘娘病了好几天了,起来喝点药吧!”
雨歆浑身一激灵,忽地从天旋地转的迷梦中睁开眼。依然是金丝玉线的罗帐,依然是绘鸳绣凤的锦被,芷兰一手端着药碗,微红着眼圈看着她,柔声道:“娘娘醒了。”
她出了一身冷汗,头脑倒是清醒了一些。芷兰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来,雨歆只觉身上发热,额上焦痛,连眼前都有些朦朦胧胧的。她伸手探向额头,触手却是微湿的纱布,轻触之下,不由得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娘娘可觉得好些?”芷兰用瓷匙一下一下地舀动着碗中的药汁,轻轻吹凉,“娘娘被禁足朝颜宫,奴婢好不容易才请太医来开了几付退热的方子,说娘娘是一时气急攻心,又兼外伤伤风,需得修养些日子。”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娘娘昏睡的时候,唤过……景王殿下的名字。”
雨歆修长垂落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可那波动转瞬即逝。她苍白如纸的唇微微抿起,是无异于常的幽冷平静,不起半分波澜。芷兰有一口没一口地轻吹着一匙药,半响方道:“少卿大人也写了信来给娘娘,娘娘身子不好,就——”
“拿来。”雨歆声音清越,重病之下,倒也不见得沙哑难听。
“娘娘您才稍微好些……”
“拿来。”她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可语气中不啻坚持的意味。芷兰犹豫了一下,随即打开妆盒,从夹层中小心地抽出一封信来。雨歆拆开看时,只见一无署名二无落款,偌大的信纸上只墨迹淋漓地写着一行字,力透纸背,字迹潦草:“念往事不忘,惜寒窗十载,终无金榜题名时。”
终无金榜题名时……终无金榜题名时……她的心一下凉了,喃喃道:“他终究是不愿帮我们……”
芷兰将恰好吹凉的药送到雨歆唇边。她一向最不喜欢喝药,极苦的药汁,带着滋味难辨的酸涩,直苦到心底去。雨歆凄然一笑:“芷兰,我们到底是白忙一场。如今我失势难再翻身,阮大人也不愿叛离皇上,只怕……只怕这一辈子都要埋没在这里了。”
“娘娘这是病中灰心了。”芷兰温言安慰她,“您别伤心,奴婢想着,娘娘是瑜主子的亲妹妹,瑜主子一定可以帮上娘娘。”
雨歆抚上额头伤处的手忽地停下来,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忽地清婉一笑,缓缓道:“去取笔墨来,我要给哥哥写一封信。”
嗯,温暖不可得的童年,和支离破碎的惨烈梦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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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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