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秋音服侍着她更衣梳妆。一夜未眠，雨歆拿起珐琅靶镜照了一照，只看见眼底一片淡淡的乌青，掩饰不住的倦怠。她忍不住揉揉眼，却听门上“吱呀”一声，是芷兰端了早膳进来。

芷兰放下托盘后并没有离开，只默默侍立在一侧。另一边的秋音看出她有话要说，便知趣地掩门退了下去。檀木雕漆托盘里是一小碗粥外加一碟虾饺，她没什么胃口，只用瓷匙轻轻地搅着那碗鱼茸粥，问道：“皇上那边，怎么样了？”

芷兰低低道：“皇上醒来后只是有些头疼，太医请了脉也说是无恙。那院正算是学识广博，奴婢再三询问，才推测说或许是一种致人昏迷的花蛊，但在中原从未见过——自然，这样无凭无据的话，是不能回给皇后娘娘和内外大臣的。”

花蛊……雨歆有些头疼地扶额，沉吟片刻，倒是轻轻吁了口气。

芷兰看不出她是喜是忧，只见她举箸挟起一只虾饺慢慢地吃下去，面上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忽开口道：“芷兰，陪我去一趟司□□。”

芷兰低头应“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妆奁的内层取出一个小小的青瓷瓶，道：“娘娘上次解毒的丹药还没有服完，昨夜闹成这样，耽误娘娘服药了。”

雨歆懒懒看了一眼，“误一次想必也不打紧，晚上再说吧。”她微微咬牙，“先去司□□，我怕……夜长梦多。”

天牢里的空气潮湿而腐烂，一点熹微的光，却更加显得压抑而绝望。雨歆轻轻撩起绯色的裙角，围着雪白的风帽，由芷兰虚扶着踏入这污秽地界。有掌事的宫女在前头领着，路过一间牢房时大声呼喝了一句，里面的女子便如同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浑身一跳，慢慢抬起头。

素月一个人抱膝坐在墙角的稻草上。发鬓微乱，两边脸颊上也有些红肿，翠色衣袖滑落，露出雪白手臂上几道粗牛皮绳抽出的鲜红淤紫。她看到雨歆时眼底微微闪动，旋即又低下头去。

芷兰和掌事宫女均会意地退下去。雨歆无视地面上重重的尘土和污水，蹲下身去以同样的高度看着她：“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难过，“就因为，你心仪殿下？”

“不，”素月抬起脸正对着她，那样冰凌般冷淡而尖锐的目光，简直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安静甜美的素月，“是因为，姑娘你背弃了殿下。”

雨歆的五指攥紧了胸口的衣结，以此来缓解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她低声道：“对不起。”

“姑娘没有对不起素月，姑娘对不起的是他吧。”素月微微摇头，清莹的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她挣扎着拖着沉重的镣铐爬到牢门边，骨节纤纤的双手紧紧抓住铁栏，“姑娘你知不知道那天他有多难过，你让他眼睁睁看着你离开有多残忍。三个月奔波在外，他最挂念的就是守在芦园的你，可他一回来，等到的……又是什么？”

有泪迅速地盈湿了她的眼睫，“殿下心里是怨你，可是终究……还是不惜一切护着你的。而姑娘，你入宫，你求的是什么？你到底把我们殿下当成什么？”

素月皎洁的脸庞已经是泪痕斑驳，雨歆只觉得疼痛揪心彻骨，仿佛那每一声泣血的责问都是利箭如雨，而她无处可逃，千疮百孔。她的声线低哑，脱口道：“你这样会害了他的！”

“不会的，姑娘放心。”素月喘了一口气，眉眼微弯，倒仿佛有一点慧黠的笑意，“所有的一切，我都会一力承担，决不会连累殿下。我那日在静仁殿碰到你其实是偶然，得知皇上的事也是偶然，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一番算计猜想罢了。”

她的唇角倒真的漾起几分苦涩恍惚的笑，喉间微微哽咽，慢慢地道：“其实，我就是想赌一场，看看……看看殿下会不会为了已经反目的你，放弃我。”

“所以，昨晚他说的都是……”

“假的，当然是假的。”素月似笑似叹，“我是殿下的侍婢，当然是奉他之命去静仁殿办事。可我听见他疾步赶来的脚步声，就已经知道，我赌输了。”

片刻的沉默。一只肥硕的老鼠从角落里探出头来，“倏”地横穿过去，又钻入稻草之中。素月**如莲瓣的双足忍不住微微一缩，雨歆倒是没有动，只沉沉道：“素月，你……你和他都不值得。”

素月微微红肿的眼睛里清澈见底，即便这般狼狈，她扬起的下颏依旧保持着美好的弧度。而这样纤弱又坚定的素月，有没有一两分像昔年素衣青鬓、不惧倾雨的她？雨歆心底的酸楚一层层翻涌上来，只听素月道：“我是为自己不甘，也是为了他恨你。当年素月曾告诉姑娘，只要姑娘不背弃殿下，素月愿意一辈子做殿下的侍婢，只想他平安喜乐，姑娘还记不记得？”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终于轻轻地答道：“记得。”

素月轻轻叹息，声音愈加低下去：“其实，从始至终，我都不曾妄想过要真正站在殿下身边……”她转身背靠着铁栏，再没有看雨歆一眼。

雨歆在天牢里待得不算太久，但出来的时候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适应了黑暗的双眸乍然触及灿烈的阳光，一瞬间的刺痛感让她忙背过身去护住眼睛。芷兰赶上去扶时，只听见她轻轻哭出了声。

眼前的景象被温热的泪和刺痛的眼模糊成一片，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抖。她看见那年逃亡路上想哭又不敢哭、咬破了嘴唇的自己，看见那时地上四分五裂的玉佩和指尖滚落如珠的鲜血，看见那日漫天枫叶下他匆忙收回的手和空落落的衣袖，看见昨夜他从容冷静却语意坚决，甘愿搅入这一场结果未明危险重重的风波……

胸口的疼痛感一阵阵翻涌上来，雨歆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领处的锦缎，旋即“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大片地落在她苍白的指尖和浅绯色的衣襟。

芷兰的惊呼声在耳边响起。她身子一晃，终于勉力支持住涣散的神思，将那上涌的血气用力咽下去，低低道：“我没事。”

“我是为自己不甘，也是为了他恨你。当年素月曾告诉姑娘，只要姑娘不背弃殿下，素月愿意一辈子做殿下的侍婢，只想他平安喜乐，姑娘还记不记得？”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终于轻轻地答道：“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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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