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的背影仿佛猛地震颤了一下，方才回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消瘦的面庞，脸颊凹陷下去，颧骨上沾着几道灰褐色的脏污，也不知是地上的泥灰还是干涸了的血迹。她鬓角的碎发凌乱地散落着，发梢仿佛沾了霜染成了灰白色。

雨歆从来没有发现过四十出头的芷兰已经有了初老的痕迹，她永远梳着一丝不苟的乌黑宫髻，抹着桂花淡香的头油，穿着绣花低调的素色宫装，替她打理着偌大的朝颜宫。芷兰看向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明亮，然而当目光触及一侧如泥塑木雕般站着不动的内监时，又警惕地暗下去，闭上了欲张的口。

雨歆一眼都不曾看那内监，她的语气是冷的，好像这里只有她和芷兰两个人：“自我入宫，你便在我身边服侍。这些年我自问待你没什么不好，你那日为何要攀诬于我？”她咬字略重，“以皇上和我多年的情分，如此大事，断不会轻信了你的胡言乱语。如今皇上和皇后娘娘已经查明了清白曲直，你妄图拖我下水，只怕是白费心思了。”

芷兰果然明白，沉默了半晌，倒是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慢慢道：“拖您下水有什么不好？奴婢在这宫里这么多年，就算那日一时不慎，这些年替主子办的事也不算白费。”

她的声音比平日要低哑许多，这样慢悠悠地说出来，依旧是芷兰一贯的温柔语调，却有种几乎让人不敢认的冷淡与沉着。她继续道：“您出身大梁名门，临了了若是能拉上您垫背，还能搅一搅后宫前朝这一淌浑水，岂不妙极？”

雨歆盯着她，直盯得眼底发酸。她的手向后抓住背后的铁栅，仿佛在掩饰什么恐惧和紧张，道：“你好狠心。”

眼角余光看着边上的内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抱着肚子告罪退下去。眼看着那内监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狭长的走道，雨歆双膝一软，几乎是扑到牢门边，隔着森森铁栅试图去握芷兰的手，连连道：“没事了，不用演了——我来之前对他下了药，只怕没有一时半刻不会回来。”她端详着芷兰急剧憔悴衰老下去的面庞，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你……你这又是何苦……”

芷兰的手心是凉的，黏腻的，微微颤抖的。她仿佛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整理雨歆微乱的衣襟，被那铁栅一挡，又缩回手去，终是泪如雨下：“奴婢一条贱命，为娘娘解决困境那是应该的。您今日实在不应该来，这样太冒险了。”

“可我不甘心……我不舍得你——这样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和我商量一下啊！”雨歆终于抓住芷兰的双手，低头一看时，却整个人都愣住了。芷兰十个手指上的指甲都已经被硬生生拔掉，裸露着鲜红泛白的甲肉。血已经大半止住，指尖凝着暗红色的血痂，有几处化了脓，缓慢地渗出淡黄色的液体。

仿佛整盆的冰水兜头浇下，连喉嗓中的热气都冻住了，雨歆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向指尖鲜红的血肉上轻轻吹气，又有些不太敢碰：“疼……疼吧？”

芷兰慌乱地夺回手，仓皇掩到背后。许是动作太匆忙，牵动眉头隐约有痛楚的痕迹，她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道：“和您商量，您不会同意的。这件事只有奴婢能做，也只有奴婢去做，才是最稳妥的。”

雨歆默然。她明白这是因为芷兰的来历，跟随旧铭长公主陪嫁入梁，而与“阮氏女”毫无关系。如果要从她身边找出一个人来顶下这通敌的嫌疑，芷兰无疑是最合适的。她的误入虎穴，伤害了哥哥，牺牲了将士，最后又断送了芷兰！那是多少日夜陪着她风雨不休的芷兰啊！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干涩的，自己也不相信地在挣扎：“其实皇上手里没有证据，他的疑心……我，我总会有办法……”

她尚未说完，芷兰已凄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您心里明白，皇后视您为眼中钉，落了这样的嫌疑，便是没有证据，也迟早会有的。”她的声音更低，犹豫再三，终于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探出被沉重枷锁压住的手，替雨歆拭泪，“奴婢这是一剂猛药，纵然娘娘觉得痛，却能断了将来的隐患。”

雨歆的眼泪“刷”地落下泪，再也说不出话。芷兰不顾她的阻拦，隔着铁栅牢门，艰难地俯下身向她三拜，道：“奴婢能做的一定去做。至于如何转圜皇上的心意，便要看娘娘自己了。” 她的目光温柔而担忧，“娘娘快起身吧，您今年都十九了，怎么还和个小孩子似的任性。娘娘从此，可要视奴婢如阶下毒蛇，万万不能再心软了！”

等到内监重新回来时，只见牢中的死囚半侧身倚坐在墙边，而慧妃眼角犹是残泪，紧抿的唇角是破碎的狠戾，拂袖道：“不必多说了，这些年的情分，我算是看明白了！”

她一转头看向那依然垂眸侍立的小内监，怒道：“狱卒呢？继续用刑！本宫和母家的清白岂容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