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断发明志向 游说叙交情

翌日天色未晓,我便去往县衙后堂,找明澄一问究竟,这数月以来京畿路战况到底如何。

时下赤霄军已全权接管平凉县,明澄日理万机,一人便占据整座后堂,屋内文册堆积如山。童传豹既已调为文职,便也跟随明澄的一众属官住在耳房。

我去时,见东舍点灯,本以为是主簿郭伯良起了个大早,探头往窗内一觑,却见是童传豹伏案小憩,似是彻夜埋首案牍。

我在窗外打个响指:“回去歇着,别熬坏身子。”

童传豹睡眼惺忪,抬头半晌,诧异问:“三哥,你怎么……”

我淡然挥手:“歇着去,我与明参军有要事相谈。”

童传豹依言退下。明澄得通报后,整肃衣冠出得卧房,见我束着半长不短的狼尾辫,诧异忧心问:“三妹,你这是何苦?”

“近日吃得少,不如往日健壮。原先湿发迎风四处跑,最近几月不烘干它,竟闹起头疼,倒不如绞了。”我轻描淡写回答,又问战况。

原来,去岁夏初,辽帝驾崩,长子耶律兀卓继位。这位新君年愈不惑,素来体弱多病,不得以任命年富力强的胞弟耶律兀纳为摄者王。其后,这位野心勃勃摄政王便磨刀霍霍,暗中与西祁勾结,意图南侵。

而大梁自疫灾中回缓过来,满朝君臣便又过起歌舞升平、挥霍无度的“太平盛世”。为填补修建巽园的巨额亏空,同时也为暂缓文臣之间日趋尖锐的党争,朱、韩、张三相便将矛头一致对向武将,加紧强推裁军更戍之策,再度引得诸军心怀不满。

耶律兀纳抓住时机,用计离间泰阿军守将。泰阿关叛变,大开关门引辽军入境。同时,他亲率辽右路军,自幽云而出,巨阙关腹背受敌,不久后便失守,大梁国土心门大开。

而朝中诸臣因郊礼在即,唯恐妨碍岁末推恩,便封锁消息,直至去岁十一月底,才彻底瞒不住。

其后,因初次和谈不成,皇帝匆匆立相王江忱为监国太子,并遣卫王江慷及右散骑常侍曾琦为使节,再度北上乞和,接着他便携许王江忭前往应天府避难,并将宠臣朱易知一同带走。

如此一来,三相余二,留京抗敌。

自诩清流的老帝师韩惠卿力主抗战,而身为枢密使的张颐,却生怕他那太子女婿有个三长两短,主张遁逃西京。

天子弃国而逃,中枢摇摆不定,年轻热血的太学生群情激,奋涌去宣德门前,锤烂登闻鼓,誓要血战到底,并殴打主和一系官员。

韩惠卿借此说服江忱坚守东京,并大力提拔主战派的臣子。其中,以兵部侍郎欧阳振、枢密副都承旨李惟谦为首,二位当日便官升两级,分别任东京留守及京畿两河宣抚使。

那日我误闯大庆殿,正是听见他二人争执。欧阳振认为应收缩防线,巩固京师,让辽军知难而退;李惟谦却坚持应率勤王军队主动出击,凿开黄河,拒敌半渡。

江忱始终不敢拍板定策,我逃离东京后,李惟谦擅自兴兵,出城夜袭敌营,却遭辽军迎击,双方于河上死战,梁军小败而退。

移驾应天府的皇帝经观望后,当即决定逃往江南,并命赴京勤王的各路军随行护驾。此前从河北路撤驻至黄河两岸濮阳津、黎阳渡、关明口的诸多军队,亦纷纷弃守南撤。

而原该北上谈和的卫王江慷生怕有去无回,故而虚晃一圈,悄然遁匿至黎阳渡,如今见大势不妙,又不敢南下与亲爹会合,便鼓动驻守黎阳渡的天武军随行避去西京,后又遭萧古烈追击,继续狼狈西逃。

江恒便是在此时,抗旨带领云安军等寥寥数支勤王之师,毅然北上,入驻东京,艰难防守了半月之久。

耶律兀纳见东京久攻不下,遂挥师南下,直取圣驾。

偏那狗皇帝贪恋美人珍宝,车马辎重堵塞渡口。一众护驾之师对此极为不满,军心涣散,见辽军追击而至,稍作抵抗便哄散而去,唯余宫人、妃嫔及天宁观道士被辽军团团围住。

据传,皇帝曾哀求灵清仙师作法,召五方天兵相助。然而那鹤发苍苍的老仙师却忽而抽剑向天子斩去,幸得李妃舍身护主,才保住皇帝性命。

宫人同仇敌忾,将临阵叛变的老仙师乱拳殴死,却也挡不住辽军的铁骑刀锋。

其后便是皇帝被俘,天子叫门。不孝儿江恒拒不开城门,并命禁军以箭雨示威。然而那孝顺儿江忱惊闻噩耗,即刻传太子谕令,命侍卫亲军将正在城墙上督战的江恒绑了,再去亲自开门献降。

耶律兀纳扣住皇帝,胁迫江忱收缴城内马匹、武器及金银财宝上交,后又索取贡女三千。江忱为赎回他那好亲爹,无一不从。耶律兀纳得寸进尺,竟提出以亲王换皇帝,勒令江恒自缚枷锁,入辽营请罪。

江忱忙不迭将他七哥送去,却不料耶律兀纳即刻食言,再三以皇帝的性命为要挟,诏江忱及一众宰执入营,尽数扣押,并命皇帝及众宗亲、官员跪听旨意,意欲废废黜梁帝,另立他姓。

皇帝哀求留下太子监国,并割让半壁、自降臣邦,耶律兀纳拒不答应。欧阳振及数位忠臣怒斥辽贼无耻,被当场杖杀。

至三月初,皇帝百般乞和无果,辽最终议定,立韩惠卿为傀儡,逼迫皇帝行禅位礼,废梁立韩。接着,辽贼便在京畿路肆无忌惮劫掠烧杀。

而卫王江慷一路逃至陇安,再转而南下,乘船顺流至襄州,终于甩脱萧古烈追兵,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竟是硕果仅存的皇子,遂自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并任襄州通判元公泽为副帅,总领军机,重新招揽散去的勤王之师,做足了一番力挽狂澜之态。

萧古烈深恐被追究罪责,不敢回东京向摄政王复命,便前往西京入驻。

直至四月,辽军去国时久,已过春季草肥养马之时。耶律兀纳下令焚毁东京,留部分驻军据守,率大军携皇帝、宗亲、百官、贡女、工匠及财宝无数,浩荡北归。

辽大军离去后,被迫架上帝位的韩惠卿偷偷遣人将传国玉玺送至襄州。其后,在天下兵马大元帅江慷的号召下,梁各路军陆续发起反击,元公泽率主力军直逼西京,萧古烈弃城北逃。

据齐晳所言,他离开襄州时,已得传国玉玺的江慷正打算移师应天府,即位大统。

彻底弄清前因后果,我忽想起天圣八年,寿庆公主于玉津园大办马球赛,江忱玩到兴头上,硬拉着两位兄长下场一战。彼时,他三人折签抽选,老七、十一抽短,老九抽长。

原来,老天爷早给过明谕,我却只顾打球作乐,未能勘破天机。

老天当真无眼,若非是那作画的弃谈和之任于不顾,仓皇逃命将辽军引来,小小仙儿不会遭此一难,唐贞儿、西生、敦石头、范十月,都会平安抵达陇安,而大哥,也不会身中毒箭,赤霄军的将士们,更不会在一攻一守中,牺牲近千之众。

如今这无胆鼠辈即将身披黄袍,摇身一变,成为挽救社稷的大梁之主。

而分明可在南方安然无恙,却毅然投身国难的神仙,反倒成了阶下囚。

也不知此时此刻,他可有一口热饭吃?俘虏挨个往下数,他好歹排第三,身价不菲,总不至于……总不至于……

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神仙性情坚韧,屡经大起大落,他定能如同静水流深,在深沟险壑中淌过去,活下来。今后,待我生擒北辽摄政王,总能将大梁的靖亲王换回来。

只是另有两件事,让我颇为在意。

一是老爹阵前斩杀董元奎,此事全军皆知。董元奎与江慷生母董嫔是族亲,当初他硬插来赤霄军,抢了老爹的副都指挥,必是董嫔吹了枕头风。其后,他惧怕西北起战事,百般托关系,想求江慷调他去南边。虽说江慷不愿沾惹麻烦,此事不了了之,可今时不同往日,江慷是否会借题发挥,秋后算账,实是未知之数。

这几日,明澄对齐皙防之又防,护卫其住所的皆是亲信,生怕走漏一丝风声。只是人多嘴杂,保不准他从何处听闻消息,与江慷告黑状。

看来,我得找个机会,前去探探口风。

另一件事,则是巨阙军从濮阳津撤离后,以护驾的名义南渡。在皇帝被俘一役中,唐德勋为流矢所伤,一命呜呼。唐远当初是顾虑被安上逃兵的罪名,才不得已与赤霄残军合兵,如今那位打压陷害他的大伯一死,他保不齐生出与巨阙军会合之意。毕竟,护卫西北是赤霄军之责,而这片土地于他而言,仅是陌生的他乡。

早知如此,我昨日跟他说话就客气些。也不知是何缘故,每回见着他就忍不住较劲。多半,是藏匿在武灵山时,他欺我有伤在身,跟老子管儿子似的训我,其后更是屡屡大言不惭,让我自认作雌,安守本分回家生孩子去。

卯兔焉敢缕虎须?偏这兔子比我能耐,我一时半刻还当真驯不服。

罢了,本是微不足道的小过节,又何必徒生嫌隙?外敌未驱,国耻未雪,百姓尚在罹难,江恒正在受辱。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的脖子也没硬到低不下去。

于是,当日前堂议事,我破天荒殷勤煮上一壶杏皮茶,为他三人客气斟上,还不待说句好话,樊宝玉却叫嚷起来:“猴子,你绞头发做甚?”

头发月长三寸有余。绞个发而已,怎个个儿大惊小怪?

“头发长,碍事。”我搬张椅子坐下,暗暗打量一眼唐远,对樊宝玉道,“前堂议事,别叫我猴子,没得让关宁兄看笑话。既以字相称,我也有字,字悬黎,‘梁有悬黎’。”

“你几时取的字?”樊宝玉忧色不减,小心试探问,“是靖——”

“如镜哥取的。”我打断道。

明澄闻言微讶,斜目相视,旋即默认不语。

“你们议,我后来,先斟茶旁听。”我看一圈三人,又特意问唐远,“关宁兄不介意吧?”

唐远将复杂的目光收回,略微颔首:“自然。”

今日议有三。

一是野利峻睨与大关山中诸多番寨取得联系。如今西北两大番寨,只剩他这一个少统领,他打算明日启程,去往开远堡主持大局。

赤霄军向来与野利氏的这支番兵互称兄弟军,数月以来携手血战,袍泽之情非比寻常。

樊宝玉打算今日设宴践行,众人自无一不同意。

二是粮草不足。平凉县被西祁围攻月余,城中无余粮,而我此前指路的那两处屯仓,显见不够吃到秋季。附近的铁原、潘原自身难保,不愿借粮。明澄虽已组织民夫抢种田地,可也堵不上空缺。

“找番狮子借。晚上我多灌他两杯。”我插话道。

“猴……你身子不好,不许饮酒。我与他商谈便是。”樊宝玉道。

“你说十句也抵不上我一句。”我反驳道,“番寨也不容易。借多了,狮子为难。”

明澄见我俩又要呛上,适时提议道:“兴翔府有余粮,只是孙将军百般推脱,不肯轻易借粮。元副帅与家父有旧交,不如由我写一封书信交由齐察推,请元副帅从中协调。”

我大感疑惑:明老爷子几时与元公泽有旧交?我只听说明洙曾嫁与一户姓元的人家,后因夫妻不睦,明洙断然和离,连儿子也没要,便只身回了娘家。其后,赤霄军上下都忌讳一个“元”字,因而我也不清楚这些陈年旧事。可是照此一说,明、元两家应有旧怨才对,明澄去书一封,能要来军粮?

明澄却不多作解释。想来他既有门路,便也不需多作操心。

此议既有解决之法,那便议第三件事:换俘。

此前辽军丧心病狂,在陇安城外掘坟,因而辽军除几员将领外,皆被愤怒的赤霄军将士仇杀。而平凉县这边,倒是抓了不少西祁降兵。

这些人多扣在手中一日,便多吃我一日的粮,不划算。齐晳要提走主将,余下战俘则应尽快拿去与西祁交换。毕竟,赤霄军还有不少将士及军属,被西祁所俘。

明澄精通蕃语,此事自然又需他亲自操办。

我摸着下巴,又插话道:“我去与齐驸马打个商量,把西祁小藩王也留下。西祁那蛮帮,向来不把子民当人看,几百个士卒还不当盔甲值钱,说不准人家根本懒得赎。”

“如此,甚好。”明澄立刻附议,樊宝玉便不好再说个甚。

三议皆定,各自散去。

我观唐远几乎未发一言,便悄悄跟上去,套近乎道:“关宁兄,西北路你不熟,四处协调的事,我们来办,打仗还得靠你这员骁将。”

唐远驻足,沉默点头。

见他不愿开口,我又满脸挂笑,不耻下问:“那日城墙上一观,你这支兵用得好生玄妙,以三三为数,却生出九九变化来。这便是唐家名震天下的六花阵?”

唐远见我如此,眼中泛起一丝忧疑之色。他那副手兼都头的杨林见状,神色也十分微妙,来回瞄我二人好几眼,自觉拱手退下。

我见唐远仍不置一词,生怕他介意我要偷学独门秘技,连忙摆手道:“我打小爱看阵图,随口一问,别多心。”

“樊宝珠,你不必……”唐远忽而止声,蹙眉看我片刻,错开视线,“阵图生搬硬套,六花阵也早已失传。我以三三为数,只因从前位属末营,数年也未满编。人马过少,与其结伍,不如编三。随意一试,竟也可行,其后便照此而用。”

我惊讶不已:这三三之阵,竟是他自创?卯兔原先老实巴交,几时生出个绝顶聪明的脑袋来?

这时,唐远欲言又止打量我好几眼,最终惋惜道:“樊宝珠,你已足够坚韧,何必断发明志?”

我绞我的头发,个个儿都来说一嘴做甚?你唐远不也束个半长不短的狼尾?怎地,我个娇弱娘们留短发,还僭越了不成?

我险些又忍不住顶他一句,连忙默念两句《常清静经》,压下怒火,解释道:“长发碍事,没别的意思,劳你忧心了。我有两位兄长相互依靠,并不觉凄凉,也无暇伤春悲秋。倒是我听贞儿姐提过,唐家的子侄都养在唐德勋膝下,你有相熟的兄弟没?可是思念他们?”

唐远遥望向东南方,并不直接作答,反而问:“平凉至定西需经隆德山,山道可能过大队兵马?”

“这是条商道,长年车队来往,道路拓得宽平,且西高东低。西祁若从定西府杀过来,只需三日便能兵临城下。”我忧心一叹,“平凉确非安全之地,只是西北两关尽失,心腹大敞,又有哪座城池还能高枕无忧?龙泉军降的降,散的散,赤霄军再不把隆德山堵住,东三州的百姓又哪能安心归田?”

虽是如此说,可野利峻睨带领番兵离去后,即便算上新整编的德顺军,城中也仅有两千余人马。若是西祁再发数万之兵,平凉县也是螳臂当车。

唐远思忖片刻,问:“商道上,可有便于破坏之处?”

我细细回想,眼珠一转:“好像是有两处。事不宜迟,我先去找齐驸马商量俘虏一事,回来再与你敲定细节。”

说罢,我风风火火赶去齐晳处,寒暄几句,便拐弯抹角问董鼠贼一事。

他似乎蒙在鼓里,还叹董元奎与老爹宁死不降,甚为壮烈,又顺口赞樊宝玉继承父志,血战退敌,真乃青年之表率。

想来,驸马爷从前只领虚职,平日仅与文人雅士诗酒相聚,虽有一腔报国之志,却不识“官场险恶”。明澄恭敬接待,又主动奉上缴获的财物,轻易便将他糊弄过去。

于是,我又求俘虏一事。他听完我言,有些为难。

“齐驸马,西祁内政我最熟悉不过。他长年外戚专权,宗嗣都被打杀得不敢出声。这小藩王微不足道,拿去两国博弈无用。你千里迢迢将他押回西京,届时还要再押回来交涉,万一路上他病死或是逃脱,岂不白白损失筹码?如今大局在梁、辽之间,那辽将是萧古烈养子,拿去谈判才有价值可言。你又何必多拿一个无用又刺手的东西在手上?倒不如交由赤霄军,多换几个将士回来,守稳西北路,元副帅才能专心对付辽贼,早日收复东京。”我细细劝说。

齐晳听得此理,反复权衡,终是答应下来,又叹道:“公主总夸赞夫人为女中豪杰,如今所见,名副其实。她若知晓你平安无恙,定会倍感欣慰。”

“公主大义。原先东京疫灾,她也抢在前头开设善堂。你们恰好南游避过此劫,也是天佑大梁。”我恭维道。

“靖王殿下才是大义为国,只可惜……”齐晳扼腕叹息,又问,“如今宗室飘零,西北路也半臂危悬,静贞夫人不去应天府避难?”

一想到那作画的老九,我便恨得牙痒,坚决摇头道:“不去。若是卫王问起,劳烦驸马替我陈情。樊氏愿与家兄留守西北,为国抗敌。”

齐晳郑重应允,拱手行礼:“静贞夫人务必保重。”

事情落定,我又忙不迭去找唐远,接着商议破坏商道之事。

这片地界别说唐远,连明澄他们也不熟悉,只我来过两回,便依记忆详细做一张舆图,提议道:“胖……笃行要整兵,如镜哥也不得空闲,明日我同你去实地勘察。”

“不妥。”唐远道。

“你人生地不熟,怎好叫你独自去?”我见他不为所动,又道,“原先我在隆德山擒过大匪,后来惜才又给放了,说不准他已重回故地。万一遇上,我游说一番,岂不又多一方助力?”

唐远闻言微诧。

“你当我说擒匪,是信口开河?”我勉强压下心火,好言好语商量,“关宁兄,我当真不是经不起磕碰的娇娘子。原先……是落魄一时,也多亏你搭救,可你也别总记得我那狼狈相,成不?我夜光虎也要面子啊。”

唐远模棱两可,点了点他那高傲的头。

其后便是简单为野利峻睨设宴送别。

战火无情,淬炼锋芒。樊宝玉做东,颇有当家风范,野利峻睨也不再是那个花里胡哨的少统领。二人把盏而谈,既叙情谊,亦商大事。

宿敌十一载,西虎帮与雄狮堂英雄相惜,我自然无视樊宝玉的眼色,拉住碧眼狮喝上好几杯。

只是野利骏驰年方十四,也不知是腼腆或是矜持,端坐席上,少言寡语。

这兄弟二人同父异母,长相毫不相似。野利峻睨承他那胡姬生母,高鼻深目,褐发碧眼。骏驰圆面高准,黑发细目,倒是典型的西祁贵族样貌。

野利氏原属西祁后族,合族遭如今的外戚细封氏迫害,方才逃至大梁。骏驰被大统领长年娇养,摔不得打不得,竟养成个白生生的贵公子,叫他哥如今只能一肩扛事,颇为艰辛。

我正替碧眼狮感慨,这狮子却斜身靠近,半作戏谑半是关切问:“野蛮儿,你这是绞了头发,要做姑子去?”

“个个儿都来问,烦不烦?”我横他一眼,“兵荒马乱的,头发长招虱子。我看你这狮鬃也该剪剪。”

野利峻睨再三打量,真诚劝慰:“靖王那事,我听说了……大不了让你哥做主,再找个如意郎就是,你可千万别想岔了事。”

我瞪他两眼:“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借粮那事,你能借多少?”

野利峻睨手一抄:“你就这样求人?”

我暗暗翻个白眼,斟酒起身作揖:“求狮爷爷多多借粮。”

野利峻睨受了敬酒,端正神色:“开远堡还不知是何状况,我尽力吧。”

有他这句话就成。

于是我复又坐下,从行囊中取出一对沉甸甸的金耳环,置于桌上:“萧古烈劫的那些个财宝,如镜哥藏下一半。我瞧这对耳环不错,够大够亮,你不是就爱金的么?”

“明参军早给过我一箱,还缺你这一对?”野利峻睨抛玩耳环,握回掌心,“也罢,野蛮儿难得送回礼,狮哥哥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我与他又碰一杯,感叹道:“还是番寨好,全民皆兵。你这趟回去,定能重新集结一支大军。”

“野蛮儿,不是我多嘴……”野利峻睨斟酌半晌,直言道,“你们几人都有一个毛病——禁军出身,眼光太高,别说乡勇,连厢军都瞧不上,自然觉得手里没兵。尤其是唐远,身高、体能、耳力、目力稍差些的,都不要。他那支精骑再厉害,两百人也难成气候。”

此话倒是有理。我正摸着下巴细细领悟,野利峻睨忽然从牙缝里挤出声问:“也不见那关公耳大如扇啊,怎么这样远都能听见?”

我顺他视线看去,果真见唐远正隔着把盏惜别的人群,面无表情看来。这卯兔偏生长一双鹰目,随意一瞥,竟也似带着杀气。见我回望,他立刻滑开视线,目光却正巧扫到坐在他身侧的江怀玉,似有些不悦,又微微别过脸看向另一侧。

江怀玉那小子倒是全未察觉,一直忧心忡忡窥望我。

我摇头腹诽:这两舅甥,长得都不需滴血认亲,脾气却愣是合不来。白玉猫多讨人喜欢呀,卯兔当真不惜福。

酒宴简略,未及夜深便散。翌日清晨,我便依约去找唐远。

他与他那支亲兵驻在北门外的营地中,便于操练。可我去时,却只见到江怀玉。

“你舅舅呢?”我纳闷问。

“舅舅天不见亮就带人出去,还带走了童二哥。”江怀玉答。

我脸一黑,掀帘入帐,见那桌案上的舆图也不见了。

拿我的图,拐我的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好个卯兔,当真是把虎须当琵琶弹!

我火冒三丈杵立半晌,江怀玉才轻声辩解:“宝珠姐,舅舅也是顾虑你有伤在身……”

有伤怎么了?骑马不就成?昨日刚说好别把我当花瓶子看待,今日又将我当成累赘撇下。欺人太甚!

我怒气冲冲转身,见江怀玉那副小心翼翼的神色,火气立时消去三分,摇头道:“罢了,我非主帅,给他下不得军令。随他去吧。走,咱们巡营去。”

说罢,我便领着江怀玉回城,边走边问:“怀玉,你最近跟着薛六娘,她那支娘子医军怎样了?”

“那边已有六十余人,照你的吩咐,冯娘子作副手,再挑了三个厉害些的娘子分管三队,手巧的换药包扎,力壮的搬动伤员,年纪小的就去煎药送饭食。六娘子每日都去查看记录伤情,再亲自挑两个有天分的娘子作弟子。原本井然有序,只是……”江怀玉迟疑半晌,支吾道,“有几个厢兵和民夫,对她们……动手动脚。前两日有位娘子落了单,还险些被……”

我闻言怒不可遏,眉毛倒竖:“谁吃熊心豹子胆,敢在赤霄军眼皮子底下□□妇女?你怎不来与我禀报?”

江怀玉挨我训诫,低眉垂眼道:“我已报过明参军,他已严肃处置。你有伤在身,又出了……靖王那件事,我不愿再让你忧心。”

罢了,对着温顺漂亮的白玉猫儿,谁还能有脾气?

这猫儿的衣领都未抚平,倒有些像樊定邦睡炸毛的模样,瞧着怪可怜。想来他与他舅舅住一处,两个爷们都不注意小节,想着更可怜。

于是我替他整整衣领,轻言细语道:“你是我亲卫,娘子医军也归我直属管辖。我这伤反反复复,怕挨六娘子骂,才不敢去找她。今后有事,你需立刻报我知晓。”

正说话间,已来到城墙上。平凉县有一架床子弩,只是已在守城战中损坏。崔景温不愧是相门之后,天资聪颖,开蒙读书不过三年,竟然只对着军械抄本,便无师自通将床子弩修好。只可惜德顺军拼死拉回来的那一挺虎蹲炮,没有经验丰富的李铁匠在场,崔景温这小徒弟无计可施。

瞧着面前这有条不紊汇报的小子,我不禁又忧心起神仙来。崔景初改名萧申屈,已成北辽驸马爷。虽未听闻他亲自领兵来犯,可梁帝于他有灭门之仇,也不知此番倾国之祸,可有他在后出谋划策,更不知他是否会将崔月姝之死迁怒于江恒……

“十郎,好好干。若是能修好那挺炮,今后炮军营归你管。”我收敛忧思,和颜悦色鼓励,“大梁没有好牧场,马军始终难成大器。但只要有炮,管他铁鹞子还是铁浮屠,统统炸飞他!”

崔景温受宠若惊,却又心怯不敢应答。

“崔相是国家栋梁,让你这崔氏之后灰头土脸修军械,大材小用。”我神色一肃,“只望你千万别学你那二哥,只因一己之私,便将祸水引向无辜百姓。”

崔景温羞愧无措,急忙跪地申明:“旧事是非不论,靖王与樊夫人对十郎有再造之恩,十郎必当投死以报!”

我扶他起来,微笑叮嘱:“既是在军里,就别称夫人。你就随西虎帮的小子们,称我樊三哥吧。”

“是。十郎定不负三哥信任!”崔景温低头抱拳。

之后,我又在城墙上巡视一番,正望北出神,却听江怀玉低声懊叹:“宝珠姐,西虎帮的诸位哥哥都各有本领,只我一人无用……”

“谁说你无用?”我回过神来,用力拍拍他臂膀,“瞧你如今练得多壮实,性子也沉稳了。你暂且先保护好娘子医军,待我伤好了,阵前冲锋,少不得你护卫左右。”

江怀玉眼眸一亮:“好。我一定好好跟舅舅学枪法!”

“待你练成,咱俩过过手,看看明家枪与唐家枪,到底谁更厉害!”我举掌相邀。

这小子却害羞不应,非得我捞起他的手腕,击掌为誓。手掌相触之际,他的耳根已然红透。

一番巡视之后,我身心俱疲,却放不下千忧百虑,趁着膳时,再唤方小星前来别院,吃饭闲聊道:“小星,听说你援救平凉时,很是勇猛啊。”

方小星赧然答:“二哥与唐指挥智勇双全,徐大哥也身先士卒,我都没太明白过来,就已大获全胜。”

“何必妄自菲薄?你跟老爹历练的时日,比胖子还长。他就只懂他那一营马军,论万军校阅操习,你比他见识多。”我掰好一张饼,放到他碗里,又问,“你觉得徐大同,服胖子管不?”

方小星老实答:“他好像更佩服唐指挥。”

我暗暗撇嘴:也罢,我笼得住小怀玉,就捏得住唐远。待今后将他彻底驯服,不论那徐大同是听胖子还是兔子的,都算作听夜光虎号令。

于是我又道:“小星啊,三姐与你商量个事。你是自家人,只当个副营指挥,委屈了。如今平凉还有数百厢兵散勇,算上民夫,有上千之众。这些人参差不齐,的确比不上禁军,可只拿来做杂役谦从,不划算。不如你挑两个西虎帮小子作副手,将这些人好生练练,必要时也能上阵杀敌,至少不给赤霄军拖后腿。”

“三姐,我……”方小星惊得连饼也忘记嚼了。

“那些人必须严厉管束,不然时日一长,必然会闹出些欺辱妇孺的丑事。”我替他擦擦嘴角的饼渣子,再轻轻拍他有疤的那条手臂,“如今天下动荡,军纪更不可懈怠。”

方小星垂头思忖良久,终是点头道:“我尽力。”

“老爹原先总跟我说,咱小星沉稳细致,做事条理分明,只是不大自信,又总是独来独往,若能改掉这两个坏毛病,今后定成万军之将。”我盛两碗热腾腾的面汤,与方小星碰碗道,“先拿两营练练手,明年给我带出个七星七营来!”

“好!”七星狲以汤代酒,郑重接下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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