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虎向来行动迅捷如风,一餐饭毕,事又解决一桩。于娘子正收拾碗筷,樊宝骏却抱着兵书过来,期期艾艾挨在门外,唤道:“姑姑,今日的兵法……”
吴果儿腾一下跳到门口,嘟着小嘴呵斥:“姑姑累了,要歇息!”
樊宝骏脸色涨红,不服道:“这是我姑姑!”
我哭笑不得,招手唤他进屋:“有劳有逸,今日就歇一歇吧。这宅子没人打理,遍地都是野花野草。不如你陪果儿采几束花来,给明家叔叔和二叔送些去,给你娘也送一束。真别说,这丫头扎的花束好生漂亮。东京那些个娘子插花,讲究个疏枝瘦叶,好端端的花枝剪得歪七扭八,真不如果儿的花束生气勃勃。”
樊宝骏嘴角一撇:“我才不陪丫头玩。”
我严肃神色,训诫道:“姑姑也是小丫头长大的,你可不许跟那帮傻小子学,瞧不起丫头。”
“姑姑不一样……”樊宝玉还待争辩,可见我脸含愠色,只得委屈垂头道,“我带她去便是。”
打发走两小儿,我只觉脑壳子突突作痛,腰腹也酸胀不堪,与从前月信不畅时一般难受。可自从没了小小仙儿,我的月信始终不曾来过。
不来也好,少一桩麻烦事。反正我头发也绞了,彻底当个爷们又何妨?老天本不该恶意强塞我一副女儿身,唐兔子振振有词炫耀他那副九尺雄躯时,我当真无法反驳。
老天不公,非要分出个男女来,又偏爱那些个带把儿的,将顶好的身板给他们,将弱小残次的身子给女子,甚至还要将这万恶的肚子也塞进女儿身,叫她们弱上加弱。
太平盛世时,国法昌明,百姓安居乐业,女子尚可当垆沽酒、帮厨织布。如东京这样的繁华都城,遇上开明些的人家,也允许年长寡居的女眷去族中私塾做女先生。虽也少不得遭欺负,可至少能勉强凭本事谋生,困在螺蛳壳里雕出些成就来。
然而一旦世道乱起来,法度崩塌,恶象丛生,女子便个个儿如同两脚羊。即便强如我,一朝了落单,依旧容易叫人盯上,逃亡路上,必须找两个身强力壮的爷们保护,不然只会召来无穷无尽的危机。就算如今身在赤霄军中,那些个散兵流民不敢当面造次,却依旧在背后编排,仿佛能在口头上将我嚼上几遍,便已亲身参与到一场盛宴中,将这只惹不起的雌虎分食。
而薛六娘的那支娘子医军,分明该是极大的助力,如今人数多起来,倒似乎成了累赘,叫我不得不花更多心思,派更多人手去保护她们。
正忧思间,薛六娘倒是腾出空闲,亲自前来把脉,又板脸教训道:“气色一日比一日差。你再不遵医嘱累出病来,可是坏我薛家的名声!”
“只在城里走动,又没上阵杀敌。”我心虚辩解,“都说心病最难医。你非叫我关在屋里,我得闷出病来。”
薛六娘神色一软,吩咐我趴过去,呵暖手指,替我按压后腰上的穴位。这丫头素手纤纤,力道却不小,我疼得直哼哼,忽听她道:“你这头发绞得好,得空我也绞了去。”
我会心一笑:“爷们个个儿都来说上一嘴,只你赞一句好。”
“他们懂什么?只会训诫女子修饰妇容,让他们瞧得舒心。女子既要做活,又要生儿育女,忙得要死。照我说,男子才该抹头油贴妆花,女子都该效仿你留短发。”薛六娘边按边道。
蟋蟀大将军挥斥方遒起来,向来气势不饶人。我趴在枕间窃笑,再收敛心思,认真商问:“六娘子,你那支娘子医军里,多少人有年不满十五的儿子或兄弟?”
“呃……”医痴不管人事,答不上来。
我无奈轻叹:“罢了,回头我找真娘问问。我琢磨着,总是派一小队人专程保护你们,既不方便贴身护卫,又浪费兵力,不如将那些不能上阵的小子用起来。毕竟是自家女眷,他们定会更加上心。”
“那你倒不如亲自教我们习武。”薛六娘手中一顿,似是想起前两日那桩险事,气愤道,“枪刀太沉,匕首总够小巧,谁再敢动手动脚,我就刺穿他脏手!”
“哪有这样容易?越是小巧短兵,越难驾驭。女子身矮臂短力气小,心也不够狠,匕首一击不能致命,反倒容易叫他们拖过去。你没和爷们打过架,不知他们发起狠来有多凶暴,简直像是疯牛乱撞。”我悲悯而叹,“向来破城之时,女子留匕首在手,都是用来自戕的。”
“那弓箭总成?远远的就能射他!”薛六娘问。
“长弓一把三冬练,更难成。先不说瞄准,拉弓所需的臂力不比枪刀小。你们就算练上一整年,至多也就能拉五斗。再者说……”我撑起上半身,在胸前窘迫比划,“原先不觉得,后来这东西变大了,竟然……扰弦!我得含胸才能拉满,姿势别扭,准头更差。如今我都只能舍弓用弩,可神臂弩金贵,木弩又不经用,弓兵都配不齐好弩,哪能匀出多的给你们防身?”
薛六娘气鼓鼓低头嘟囔:“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都能练出一身好武艺,凭什么觉得我们不成?”
“旁人没这天分,也吃不下这苦。”我摊开已快消去的手心茧与她看,怅然自嘲,“这几月不练,怕是直接消了三年功。说到底,打架斗殴、兴兵杀伐,原是爷们热衷,武器都是他们比着自己所造,女儿家硬要习武,吃力不讨好。针线是女儿家自用,他们就用不——”
“樊宝珠。”薛六娘突然凶巴巴抬头瞪我,“你成日说他们瞧不起你是女子,我看你才最瞧不起女子!”
“我……”我张口结舌,哑然失声。
“你连试也不试,就说我们不成。你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女子柔弱可欺,只你跟我们不一样。非要他们叫你三哥三哥,怎么,你是女儿身,就这样丢脸不愿认?”说罢,她竟霍然起身,转身推门离去。
夜光虎没少挨过蟋蟀大将军的训斥,可这回一训,竟把我训懵了过去。
原来,竟是我最瞧不起女子,最瞧不起自己?
我满脑都是这疑问,整夜腹胀腰酸,辗转反侧,竟然极度思念起神仙来。又忆辽军压境时,他已离京,我四处碰壁,仿佛突然之间,没他替我撑伞,我便原形毕露,寸步难行。又忆起遭遇溃军时,我万念俱灰,如吓懵的瘟鸡一般,瑟瑟发抖,抱腹蜷缩,心里却拼命咒骂,拼命祈求他施一道仙法,救我于绝境之中……
我不愿承认那是樊宝珠,不愿承认自己身矮力小,不愿承认自己实则是个软蛋,是个连亲骨肉都无力保护的废物。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原本也没什么不好。亦步亦趋的呆鹅、打络子的玄德公、卧云阁的丫头兵,她们不够刚毅,不够强壮,可我喜欢她们的笨拙与真诚,享受她们的依赖与仰视。
然而夜光虎外强中干,是纸做的老虎,沾不得水。
一沾,便塌了。
恍惚之间,我成了剖心的比干,薛六娘正是那挖菜的老妪,经她一语道破,我便心血喷溅,坠马而亡。
翌日晨起时,倒当真有血光之灾。这阴魂不散的月信,再次找上门来,折腾得我狼狈不堪,折腾得我原形毕露。在东京娇生惯养的静贞夫人,竟连草木灰都用不惯。
换过衣衫,用过早膳,我好容易将悬浮的思绪收回,强打精神去找明澄和樊宝玉商量整编厢兵散勇一事。
寥寥几句交代完毕,樊宝玉迫不及待否决:“小星那性子,你让他管两营?”
“自家人,更该磨砺。”我没精打采道,“我只提个议,如镜哥不得空,胖子你看着办吧。”
“猴子,你这是……怎么了?”樊宝玉终于发觉异常,担忧的目光直要在我脸上烫出洞来。
“啊?哦……”我抱着胳膊,搓搓手臂,“不大舒服,缓两日,缓两日就成。”
说罢,我便垂头丧气走出门外。
六月间的日头晃得人眼花,我正举手遮目,却听屋内樊宝玉抱怨:“如镜哥,我就说不能让她操心劳神,偏你……”
“我也是顾虑她心气一散,反而病由心生。”明澄愧疚答。
我从指缝间望着炫目的日光,恍然大悟:原来明澄任我插手军务,也只为了找个事来哄我?就如同江恒不惜重金买进金丝银线,送给郑娇娇打络子,免她闷出病来?唯一的区别,只是樊三妹不爱胭脂女工,偏爱带头干仗罢了?
黯然回到住所,我闷头大睡三日。月信大约是久别重逢,与我有些生分,只客居三日,黑乎乎淋漓少许,便不辞而别。
直至第四日,我才强打精神,前往伤兵所,寻来冯真娘,与她吩咐,暂且将娘子军医们未满十五的儿子兄弟整编起来,略加操练。
已剪短发的薛六娘尚在怄气,假作繁忙竖耳偷听,知我“反省”三日却依然不肯遂她心愿,更是不加理睬。
我无奈摇头离去,前往马光汉处,探望白无常。
这笨狗生命顽强,虽掉了一大块皮肉,却也逐日恢复过来。原本风餐露宿数月,它已饿得瘦骨嶙峋,如今每日卧着养伤,任由小马好吃好喝伺候,又吃成个白胖球,连眼神也褪去凶厉与惊狂,只余熟悉的清澈和愚蠢。
笨狗舔得我满手口水,我嫌弃地抹回它脑门,又问马光汉:“马替我相好没?”
马光汉急忙点头,牵来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
我原是相中辽将的那匹火炭驹,谁知樊宝玉没个轻重,见那辽将扭头要逃,情急之间一枪捅伤马腿。马比人娇贵,断腿必死,马光汉想尽办法也没能救活,只能替我仔细另挑一匹驯好。
眼前这匹虽不如那火炭驹,可辽马优于梁马,肩高臀浑、肌丰骨坚、立耳大鼻、眼润有光。
我甚为满意,再瞧一眼白胖球,轻轻抚着黑马,在它耳边轻声道:“今后,你便唤作黑无常吧。”
黑无常双耳扇动,也不知是否听懂汉音。
“三哥,咱跑马去?”马光汉满眼期待。
我垂眸片刻:“罢了,它跟我还不熟。忙你的去,我给它刷一刷。”
说罢,我独自牵马去马棚,打来一桶水,正仔细刷着,忽又想到黑无常大约算是战俘?马果真比人金贵,区区战俘,竟劳动夜光虎亲自给它搓澡,连神仙都没这待遇。也不知神仙几日才能沐浴一回?水烧得可暖?湿发可有炭来烘?
范九月与瞿冲被我派去忠州保护他,如今可是一同被俘?早知如此,我就该派范十月去。九月一个姑娘家,一旦落入敌手……万一那“范”是“樊”,我岂不是将亲姊妹往火坑里推?
时至今日,我都不敢与樊宝玉确认此事,生怕猜测属实,今后九泉之下,无颜面对老爹。
就这般忧虑而思,几时牵马出城,我都浑然不觉。直到黑无常低头觅草,手中的缰绳扯动几下,我才发觉自己竟已望北出神许久。
“你倒是温顺。温顺好啊,不然得挨打。”我摸着粗糙的马鬃,黯然微笑,“都温顺些,不然得挨打。”
黑无常轻喷鼻息,悠闲甩着马尾,很是安宁。
正与坐骑培养感情,背后忽传来一骑蹄声。
我回首一望,烦叹一声:不过是夜逃离营捡过一回簪子,你就认定我没长脑?怎地,北门外的地界归巨阙军管辖?我牵马从这儿过,你都要来搜身盘查?
见唐小将军威风赫赫勒马停住,我干脆先声夺人问:“新得了匹好马,牵来走走。关宁兄几时回来的?”
唐远略微一诧,答道:“昨日已回。”
我皱眉暗疑:昨日?我怎不知?哦,我昨日尚在闭门装死。罢了,他几时走,几时回,干我几个事?
于是我随意“哦”一声,耷着脑袋,牵马往北走。
“腿伤如何?”唐远在身后问。
“小伤,不乱奔就成。”我继续闷头慢行。
这时,他打马跟上两步,问:“可能骑马?”
我翻眼瞥他,低头腹诽:都说不乱奔就成。骑马是马跑,又不是人跑。你个马军指挥,连这都分不清?
见我不答话,唐远突然没头没脑问一句:“赛一程?”
我讶然抬头,暗想:你几时这样瞧得起我?不怕我这花瓶子颠碎?
唐远薄唇微抿,居高临下俯视片刻,移开视线:“你有伤未愈,是我唐突。”
“赛就赛。你这匹也是辽马,不算我欺负你。”我利落翻身上马,轻扬马鞭先行。
虽是不服输上了马,可一旦跑起来,依然颠得腿伤生疼。我不敢跑太快,唐远也只是落后半步,跟着闲遛。碎步跑出两三里地,实在是没劲,我便悻悻勒缰停住。
黑无常这吃惯了苜蓿的北国客,大约是觉西北的猫尾草风味独特,刚一停下来,便又低头觅草。唐远那匹不知从哪儿抢的辽马,大约是觉老乡亲切,低头就往跟前凑。
我轻扯马缰,让黑无常偏开身去。
唐远将他那不要脸的栗红马勒住,引得它摇头喷鼻以示抗议,一人一马僵持片刻,栗红马才不情不愿舍弃老乡,转而专注蹄下的牧草。
风声夹杂着两马啃草的窸窣声,微妙的沉默更显尴尬。
“可是思念友人?”唐远忽而问。
我莫名其妙扭头看他:“友人?你说碧眼狮啊?那是宿敌,我要念也只念他的粮草。”
唐远微微错目,硬朗的眉目在夕阳余晖中,融得有些模糊。
“可是……因我食言?”他低声问。
“你又不曾明言答应,不算食言。”我不冷不淡笑一声,低头抚摸马鬃。
“那你为何忽然之间,如此消沉?”唐远蹙眉问,“如镜与笃行兄,很是为你担忧。”
我不禁烦叹一声:明澄便罢了,胖子又不是没娶过妻。原先他不还教训我,说金铃身上不方便,不许使唤她跑腿么?你几个大老爷们没正经事忙?成日盯着我做甚?我几时来月信也要记录在军册吗?
“偶感风寒,精神不大好。”我随口答道。
夕阳昏黄,傍晚的风已见凉,草浪起伏,远方的羊群稀疏几点,若隐若现,更显天悠地阔。
“那早回吧。”唐远勒马转身,漫步回程。
我不远不近跟上,纳闷问:“你叫我赛马,就为问这事?”
唐远扫我一眼,淡然望前方答:“不是承诺过,你若一时消沉,我当从旁劝诫?”
“难为你还记得。”我暗暗撇嘴,又问,“商道上那两处,可便于破坏?”
“嗯。你的舆图很准,明日我便领厢兵与民夫前去挖掘。只是那大匪未见踪影,想来已遁走他乡。”唐远答。
我失望垂头,暗想:也对。平凉众狗官与德顺军勾结,做局坑害这对兄弟。童二既已远走边关,童大好容易摆脱困境,自然是海阔天高任鸟飞,又岂会重回故地,栖身敌畔?只是厢兵又得被调去干杂役,也不知方小星那两营人马何时才训得出来。
这时,唐远又问:“你如何做到,将两年前所到之处,作得如此精准?”
“不知道。”我无谓耸肩道,“会便会,没技巧。我还纳闷为何有人会迷路呢。”
傲兔子难得赞许:“原以为女子皆不识途,不想你却是天赋异禀。”
“女儿家关在后院,大门都难出一趟,怎可能记路?”我轻蔑道,“我原先有名女暗卫,武艺超绝,夜探八方,来去无影,可比我厉害多了。”
唐远认真聆听,微微颔首道:“受教了。”
沉默同行至巨阙军营外,营内传来生火造饭的香气。他却不着急归营,继续往城中行去。
我心思一转,问:“关宁兄,劳你帮个忙,成不?”
“何事?”唐远问。
我将方小星一事简略说明,又道:“听说徐指挥对你十分敬佩,劳烦你帮忙说个情,让他诚心放人。也免得又像是我这妇道人家指手画脚,叫他心里不舒坦。”
“此事,如镜、笃行同我商议过。他们顾虑方副指挥年纪尚轻,难当大任。”唐远答。
“小星就小我一岁,十九的小子,正该干事立业。”我反驳问,“你十三从军,十八岁当营指挥,凭什么觉得他不成?他可是我爹亲手栽培的人才!”
唐远闻言,微露讶然。
“在东京时,贞儿姐与我闲聊过。伯父伯母去得早,你们过得艰难。原先我爹还想调你过来,多加关照,谁知……没成。”我忽略个中细节,套近乎道,“不过冥冥自有天意,如今你还是与赤霄军汇到一处,咱得齐心协力把兵带好啊。”
唐远打量我几眼,锋利的剑眉挑了半丝笑意:“谈及军务,你倒像是忽然活了。”
“都说是偶感风寒。西北昼热夜寒,还不兴谁生个病了?”我皱眉睨他。
唐远暗暗摇头,未再多言。
同行至城下,我正与站岗的西虎帮小子打招呼,唐远又道:“你先回,我与徐兄商谈,明日遣怀玉来报。”
“多关心关心那小子,晨起衣领都没整齐。”我随意挥挥手,慢悠悠打马而回。
次日,江怀玉便来回禀,说事已谈妥,徐大同并无怨言。我反正闲来无事,干脆与方小星一同去挑兵选将,先成一营,略加操习。
先不算尚这未训成的厢兵,赤霄军合并过德顺军残部之后,已有四营步军,牛三德调作第四营指挥。只是马、弓都难训练,人数虽有扩充,但尚不能另成一营。炮兵营也只四十来人,且那门火炮所缺的精铁器件,非军器监不能锻造,崔景温无计可施,故而炮兵只能依旧整编在谦从队中。
半月后,野利峻睨支援的粮草与药物送达,然而元公泽那边却遥无回音。偏生天公不作美,连日天干地旱,抢种的粮食蔫头巴脑,连漫无边际的野草也多被晒枯。
更叫人心头不安的,是换俘一事。明澄多次遣使交涉,西祁却态度暧昧,似乎压根不把这小藩王当回事。
手足亲眷尚在敌手,兼之天气炎热,赤霄军不免心浮气躁,不时有人堵在县衙门口催问。甚至有一回,数十人聚在县衙外喧哗,明澄与樊宝玉好容易才安抚住。
直至七月间,西祁忽而转变态度,同意换俘,地点定在隆德山中段。
当日前堂议事,气氛凝重。
“不对劲啊。”我扶额苦思,指尖在脑门上轻叩,“据斥候所探,西祁似乎正往兰州增兵。他们非要如镜哥出面,八成是个套。”
明澄沉吟良久,忧虑道:“不论如何,换俘不可再拖延,不然无法与将士们交代。”
樊宝玉一双长眉皱得都快打结,半晌之后,猛一拍桌案,决然道:“我陪如镜哥去!番贼不熟地界,咱们先在山道两侧埋伏人手。”
唐远却提议道:“不如我去。近日挖掘山道,我已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
“这是赤霄军的家事,怎好让你以身犯险?”樊宝玉摆手推拒。
“袍泽之义,不分你我。如镜兄与敌交涉,笃行兄必须坐镇后方,我去更为稳妥。”唐远坚定道。
“他说得有理。”我刚一开口,樊宝玉便警惕盯来。
我环顾在座三人,不满皱眉:“不过山地之间,关宁兄的马军不好施展。隆德山里有个小番寨,我让番狮子打声招呼,请番民从旁照应。”
神色各异的三人皆暗松一口气。
我暗暗撇嘴,又道:“哥,咱得再与兴翔府通个气儿。如今东三州都是残军,唯有兴翔府一卒未损。若是西祁再发大军,他这守二门的可不能再袖手旁观啊。”
樊宝玉凝眉点头,又暗暗叹气。
七日后,明澄与唐远便携步军第一营及弓兵,押解俘虏进入隆德山,步军二、三营及马军则在山口接应,以备不测。
送走二人后,我与樊宝玉骑马并立在山口。
连片的野草几乎没过马腿,我弯腰扯下两片蔫儿巴的草叶,忧心忡忡道:“胖子,等如镜哥回来,你恐怕得亲自去一趟兴翔府。我总觉得西祁贼心不死,还要再兴祸乱。”
“西祁国政不稳,怎经得起接连兴兵?”樊宝玉皱眉嘟囔。
我也烦躁难安,将那草叶扯作几段:“他也不需攻城拔寨,只消挥军杀入,四处劫掠,今年的收成就全作废,东三州得闹饥荒。平凉虽堵得住隆德山,可北面龙泉关大开,只剩固原那道内门。若是固原城破,西祁再分一路从南面绕过来,咱们三面受敌,根本守不住。兴翔府至少得出兵镇守宁远,将南路堵住才成。”
“妈的,龙泉军那帮孬种!”樊宝玉低声怒骂。
再这般焦虑干耗也无济于事,樊宝玉继续在山口严阵以待,我打道回城,又将舆图展开,望图忧思,难以安眠。
据传,元公泽正率领梁军主力在京畿路浴血奋战,根本无暇他顾。可他至少也该任命明澄或樊宝玉为一方帅臣,总领西北战事,不然仅凭一个记室参军,或是樊宝玉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将军”,又如何能号令诸军?
难不成,是那已登大宝的老九,生怕樊家重兵在握,因而百般提防?可江恒已落入北辽手中,樊家就算掌一方兵权,又能如何?割据西北称王?
我疯了不成?幽云九州是怎样割出去的?樊家才不干这遗臭万年的勾当!
当真是小人之心!小人之心!
就这般忧虑难安挨到次日,留守城中的赤霄军将士更为焦躁,不时有人擅自离岗,跑去西墙上张望。
周边暂无敌军踪影,我便吩咐牛三德不必过分约束,又让方小星务必管好纪律散漫的厢兵及民夫。
午后日光暴晒,干风呼啸,刮得麦田与草海哗啦作响。高耸绵延的隆德山,在刺目眩光与滚滚热浪中略显朦胧,仿佛那仅是虚妄的蜃楼,而数月以来支撑将士们的信念,也都是大梦一场。
“三哥,我妹妹她……”牛三德与我并肩立于西墙,捏拳咬牙道,“我当时分明寻到她了,可再去找真娘时,扭头便……”
我转头看去,只见这人高马大的汉子,背脊绷得僵直,绷得像是随时会脆裂开。
难为他这段时日,还尽力去安抚焦躁不堪的兵士们。
我抬起右手,轻拍他肩膀安抚,又惯常地伸左手一搭,却搭了个空。
夜光虎的左右先锋,角力牛尚在,霸山熊却生死未卜……
正当心中黯然之际,远方忽有喧嚣声传来。我定睛一看,只见赤旗在半青不黄的草海中摇动。
城墙上的士兵瞬间躁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引颈而盼。
“别乱!”我喝一声,即刻命令望楼上的哨兵,“看清楚,是不是自己人!”
少时,哨兵振奋高呼:“是明参军!明参军带人回来了!”
城内立时沸扬起来,欢呼声此起彼伏。
我却心头一凛,再细观那有些散乱的军旗,心中暗疑:只有明澄?樊宝玉和唐远呢?难不成那西祁狗贼果真使诈?
“三德,你维持好秩序,叫他们别乌泱泱乱冲。”我匆匆交代一句,便亲自带领一队人马出城去迎。
热浪之中,数百道人影自草海中踉跄前行。明澄一马当先,盔甲溅血,急声高呼:“军医!速传军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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