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山镇除却旷工,亦有许多工匠,老乡绅为报恩情,号召残余的青壮,帮忙修缮军队里已损的兵甲。
当夜,镇民将受伤的亲友安置于矿车,背负矿镐、铁锤作武器,挥泪告别故土,投奔番寨避难。唐远则率军继续南下,贴近西祁军探查游走。
西祁军纪涣散,分属不同氏族,时有人擅自离队,侵扰周边村镇,焚火杀戮,无所不为,因而秦州大与渭州全然两幅光景。
渭州敌寇受疑兵之计,暂缩于平凉城内,战火尚未燃开。而自入秦州以来,一路所见,成片农田已遭践踏焚毁,更有百姓流离失所,投奔无路。
唐远接连破获两支劫掠的散兵,再由我细细审问,终于探知大军辎重所在:后方辎重大队避开千阳,正沿着隆德山东面的原野缓缓推进。
南路军一城未克,孤军深入,战线绵长,粮草全赖后方补给。若能火烧粮草,或可逼迫主将知难而退。
然而,当众人赶至辎重队附近时,天色却不妙起来……
乱风呼啸,草海翻涌。我裹紧披风,仔细查看蹄印与车痕,面色凝重道:“铁鹞子在附近。”
唐远隐身于矮林间,目光如炬,谨慎观察前方浩荡的辎重队,再仰天看向暗沉沉压来的黑云,思忖许久,下令道:“跟紧。”
众人牵马小心尾随,至夜间,西祁辎重队安营扎寨。
我与唐远潜伏草丛,窥视敌营,见有数千人马,戒备森严,全然无机可乘。为稳妥计,应当待敌军行至前方三十里处的狭道,居高临下以火箭偷袭。若能得千阳发兵援助,则更多几分胜算。
然而这鬼天气……然而那破军令……
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倘若不能阻止南路军北上会师,樊宝玉将腹背受敌,定然守不住固原。届时,东三州将坦胸露乳,暴露在敌锋之下,西祁便可优哉游哉,逐城蚕食。
我深知唐远也为此而忧,却不知他会作何抉择。
昨日受镇民责问时,他虽未出面,可我远远瞧见他神色,知他心里不好受。他自敌后而来,此情此景,定然屡见不鲜,也定然因自身难保,往往只能袖手旁观。
“外敌肆虐,是兵将之耻。”
他与那些得过且过,或是争权夺利的庸碌之辈不同。他真心将此言铭刻在心,也因此自责,难以释怀。如今西北各军都以自保为先,反倒是他这支河北军,不顾安危,竭力扰敌。
“这里头可有铁鹞子押队啊。”我再三提醒。
唐远再度仰望苍穹。乌云遮住繁星,至多两三个时辰,便会大雨倾盆。
贼老天当真不给我面子。前几月旱得要命,偏这时来给贼寇打掩护,回头我定要找一百个道士,念经咒他。
“不可再拖延,能烧几分是几分。”唐远毅然决然,又严肃叮嘱,“你留后队,切不可擅自行事。”
“知道。我没跟你合兵练过,这当口容易出岔子。”我正色应道,又忧心叮嘱,“关宁兄,切勿逞强。有命在,才能杀更多敌寇。”
“我有分寸。”唐远沉声回应。
事不宜迟,我与脚夫队后撤十里,举火接应。
疾风劲吹,乱卷火把,火光似撕碎的旗帜,剧烈摇晃。
明灭火光中,众人的面容皆饱含焦虑。
那倒霉的张顺,伤愈刚换去前队作战,昨日不慎受伤,又换回后队来。此时,他眼中早已没有“头儿自有妙计”的镇定与自豪,高举着火把,紧攥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歇歇手,省得连马鞭都握不稳。”我接过火把,安抚众人,“你们头儿本领通天,你们不比我清楚?”
众人闻言,神色稍缓,继续凝神静待。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远方依然未见火光亮起,不知是唐远尚在潜伏,或已马失前蹄。
黑无常焦躁不安,鼻息间喷着白雾。我抚摸它的鬃毛安抚,自己却也心绪难宁,不禁望向千阳方向,暗自思量:倘若真出变故,我只能去千阳求援。可千阳诸将与赤霄军素无交情,连明澄也说动不得,我一介编外女流,更求不动人。此地已接近关中路,周遭百里并无番寨,真可谓是孤立无援。
我全然无计可施,思绪不禁飘远,忆及东京赈灾之时,百官各怀鬼胎,装病推诿,致使救援迟缓。那时,江恒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与满仓国蠹抗衡。而我手里只有三十来个武师,虽恨不得提枪杀入中书省,血洗政事堂,可实则半分力也使不上,只能日复一日,眼睁睁见着百姓受难。
那时,我才真切感受到,自己连笼中虎都算不得,仅是一只套着项圈的狸奴,再怎样惹是生非,也不过是引人一笑了之。于是,我在《女诫》后,怨愤不甘写下一个“兵”字,自以为只要摸到兵,便是摸到权。
可如今,我分明已摸到兵,为何还是一筹莫展?权,究竟是个甚东西?为何我始终摸不到,而那老九一无是处,孬事做尽,却还有人上赶着给他送玉玺?
思及此处,我恍然惊觉思绪已飘得太远,连忙拽回飞思,在脑中将撤退的路线,描上一遍又一遍。
正在我专注思索之际,忽听身旁有人轻呼:“起火了!起火了!”
我抬眼望去,见敌营方向隐隐有红光闪烁,心中大石落下半块,随即命令众人振作精神,准备应变。
少时,唐远一众尚未进入视线,马匹却已开始焦躁不安,频频踱步低嘶。我安抚住黑无常,倾耳细听,正当隐约马蹄声传入耳中之际,我忽察觉地面竟隐隐颤动——
铁鹞子!
熙元二年,大梁远征西祁,名震西北的明宏将军正是败在铁鹞子军之下。那东西全身披裹冷锻甲,枪刀箭弩皆奈何不得,更以钩索绞联于马上,即便有骑手坠马,亦能如一道不可抵挡的钢铁洪流,凶悍冲击。
一万梁军主力,竟不敌三千铁鹞子军。明老爷子身负重伤,血流成斛,幸得老爹率一队轻骑,从绝境中将他救回。其后,西北边军闻铁鹞子而色变。老爹时常叨念,若非是关隘上架了五挺炮,铁鹞子早已将赤霄关踏为平地。
随着隆隆马蹄声接近,地面的震动越发剧烈,马匹也越发难以安抚,恐惧在这支身经百战的精兵中悄然蔓延。
我高举火把,坚定安抚道:“稳住。铁浮屠你们都见过,铁鹞子比那还笨拙。这一路是上坡,它冲不动。”
话音刚落,重重人影已映入眼帘。我当即举火示意,却听唐远高声呼喊:“弃辎重!”
瞬息之间,唐远已率军冲至近前,箭矢亦如雨点般倾泻而来。脚夫队果断弃下辎重与驮马,依先前编队,迅速并入主队之中,奋力奔逃。
我自然又成他“四”里的“一”,竭力在黑暗中辨认方向,生怕指错道路,将众人引向绝境。
数百骑铁鹞子紧追不舍,马蹄声如山崩石裂,仿佛只要慢上一瞬,全军便将埋葬于此。
四周不时有马匹遭飞矢射中,翻倒于地。有人幸得身旁的兄弟相助,及时拽上马背,二人同乘。有人却未得老天眷顾,自此消失在黑暗之中,连惨叫都未及发出。
我心跳如鼓,几乎要跳出胸膛,不断告诫自己:樊宝珠,镇定,镇定!老爹教过你,铁鹞子要如何戏耍!
正在此时,马蹄突然踏入灌木从中,细枝折断的“噼啪”声密集响起,崩飞的树枝贴脸擦过。
“散!”唐远在前方高声下令,众人分散开来,每人横向留出间隙。
紧接着,高大的树干如同暗夜中耸立的柱林,蓦然撞入一丈之内的视野。
我紧随唐远之后,这人目若鹰隼,迅如夜狼,竟能在黑暗中灵巧避开重重树干,速度却丝毫不缓。
众人紧随在后,奔入林间,霎时,后方传来阵阵撞击、痛呼、怒骂以及树干折断倾倒的巨响。
铁鹞子以钩索绞联,一旦遭遇密林,便如陷泥沼,难以前行。老爹当年便是用这法子,以西祁荒土中零星的树林为跳石,如马背生翼一般迂回飞跃,才得以在三千铁鹞子的追击围捕下,惊险逃脱。
然而铁鹞子虽受阻,西祁仍有轻骑追袭。我一众不敢有丝毫放松,于密林中狂奔不止,不时有人撞上树干,坠马落地。
倘若此时,有几营步弓在林间接应,又何至于此?
待得从密林另一侧冲出,天已飘起绵绵雨丝。黑压压的天穹既无月华相照,也无星象辨位,饶是我这土霸王,从林间转出来后,也迷失了方向。
追兵如影随形,不知人数几何,唐远不敢迟疑,只能领军继续疾驰,并以口令维系队伍,以免兄弟们在黑暗中走散。
口令来回传递,我听得不甚明了,只能从唐远的沉默中,推测已有不少人牺牲。
他这是何苦来哉?一支仅剩半营的河北路军,跑来西北路浴血奋战。而我西北郎将,反倒大多缩头不出……
奔过半夜,狡兔使出浑身解数钻林入窟,终于甩脱追兵。马匹皆已粗喘连连,有些甚至口喷白沫,再奔下去,必毙无疑。唐远无奈,只得命众人于一片小树林中停下休整。
此时方位难辨,也不知何处有水源。好在大雨滂沱,众人摸黑在低洼处挖坑聚水,勉强饮马。
我的披风早已湿透,雨水顺着轻甲的缝隙渗入,贴身的衣袍冰冷刺骨,冻得我直打哆嗦,只能掀开黑无常的马甲,抱着它取暖。
唐远将他的坐骑牵来,与黑无常一左一右将我围住。
我苦笑道:“没那样娇气,不用管我,快去整顿人马。”
“受苦了。”唐远低声道。
“小事。快去整兵,免得西祁突然冒出来。”我催促道。
唐远不再多言,自去整兵,安排哨防。
然而辎重尽失,别说帐篷,就连毡毯也无一张。众人只得将马聚成一圈,抵御寒风,再将披风支起,稍挡雨滴,就地歇息。
我正抱臂哆嗦,忽听身侧有动静,睁眼一瞧,见是唐远将披风解下,正欲替我披上。
“湿的,披上没用。”我连忙制止,坐起身来,自行囊中掏出糖块,捏一块给他,“好在随身有些干粮,有得吃就不冷。天亮我再辨辨方位,尽快去千阳投奔。”
“多谢。”唐远接过糖块,含在口中,靠树而坐,闭目养神。
他坐在近旁,虽挡住几丝风,可又叫我不好再卧着,只能偎着黑无常坐起身,又听他问:“当真不要紧?”
我困意正浓,不耐烦道:“要不要紧能怎样?你还能捧一轮骄阳出来?”
唐远沉默许久,声音沙哑:“力有不逮,受屈了。”
方才听他整队点数,已有四十人失散或阵亡。况且这雨下的时机歹毒,也不知那把火能烧掉多少粮草。兔子待手下兄弟义重,此时定然难受至极。
于是我和缓语气,半作闲聊道:“真不要紧。靖王喜读医书,他原先跟我讲,女子虽怕冷,反而更耐寒。这道理虽怪,但既是书上所说,定也有缘由。回头我请教请教薛娘子去。”
“原来如此……薛娘子医术精湛,你切记,谨遵医嘱……今后,万不可任性妄为,劳损身体……”唐远的声音,轻得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
我难得好言好语,他倒又来训诫。见他困得迷糊,我干脆威胁道:“快睡,养足精神。不然番贼冒出来,你头昏脑涨,我可要阵前夺你兵权啊。”
“阵前凶险,你……不成……”唐远喃过这句,终于抱枪而眠。
我心头憋着百万个不服,却又不能摇醒他对枪,只好闭目歇下。
清晨时分,暴雨渐歇,迷离雨丝如重重迷帐,遮人眼目,加之乌云盖顶,光线暗沉,我攀在树上瞭望许久,也没辨出来这荒郊野岭到底是何方位,只能从西方那绵延的山脉,推断是隆德山。
当务之急是就近投奔千阳,然而隆德山绵延千里,这方位辨了如同没辨。
我垂头丧气爬下树来,以树枝为笔,在湿泥地中绘出舆图,力图理清思路。可昨夜自密林逃出,唐远为甩脱追兵,左转右突,穿林越河,他自己都记不清方向转过几回,我全然作不出路线图来。
如今粮草尽失,耽搁不起,众人只能收拾行装,先往北方行去。只要抵达石炭山,便能沿山绕去华亭,路途虽远,但日夜兼程,两日内应可抵达。华亭主将与明老爷子是旧相识,我亲自叫门,应能得他收留。
众人正搀扶伤兵上马,马蹄声忽又传来,负责警戒的彭越高声疾呼:“西祁军!西祁军从南面追来!”
我心头一寒,唐远当机立断,命众人自树林另一侧潜行而出。然而大雨过后,泥泞满地,蹄痕赫然在目,刚奔出林间不多时,西祁轻骑便追踪而来。
敌军上千,号角震天,穷追不舍。此时天已大亮,难掩踪迹,而我军马匹饥疲,无法甩脱后方的轻骑。
奔逃之中,乱箭如雨点般自后方射来,我背后的圆盾“叮叮”作响,也不知落在后面的兄弟,又有多少人中箭落马。
细雨如针,刺入眼中,我的视野一片模糊,却连揉眼都顾不得,只能紧贴马背,紧随唐远之后,穿越原野,翻越山岗,趟过溪流。
再奔下去,饥饿一夜的马匹必会力竭。唐远已数次回望,眼中逐渐透出末路的决然。
他是打算……分兵断后,以此换取多数人的生机。而以他的性情,这等九死一生的任务,定会当仁不让亲自承担。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杨林、彭越,谁都可以牺牲,唯独他不可。赤霄军危如攀崖求生,一旦失去他,便如再失一臂,又如何在这外敌肆虐的东三州立足?又如何驱逐敌寇,还边关安宁?
可是,唐关宁管不了樊悬黎这无赖,樊悬黎亦左右不了唐关宁的意志。我只能对他无言摇头,希望他回心转意。
正在此时,前方又见连绵山坡。我见此地形,只觉熟悉,再抬眼西望,见一座高瘦奇岩,矗立在远处隆德山的山巅。
这是……仙人石?
我脑中的舆图顿时清晰,喜道:“关宁兄,我找到方位——”
话音未落,又有如雷的蹄声响起,却是从前方而来!
惊愕之间,远处山坡竟似微微震动,紧接着,那铁墙似的铁鹞子,竟从坡后现身,携万钧之势,往坡下冲来。
唐远猛然勒马,挥停全军,前后相顾,拧眉问:“附近可有河?”
我急急思量,指西道:“十里,隆德山脚,有河!”
“多深?”唐远急问。
我懵然一瞬,旋即领会到他用意,急切答:“下过暴雨,马应该趟不过去!”
唐远即刻喝令全军转向,不必顾忌马力,全速向西。
这支训练有素的精兵即刻折转方向,在西祁前后两军夹击合围的一刹那,如利箭离弦,飞速往西射去。
铁鹞子刹不住脚,反而撞入己方轻骑之中,惊起一片慌乱的叫喊。
我领路在前,直奔隆德山而去,只听后方如雷的铁蹄声再度逼近,不禁忧心河深不足,无法脱困,只能望着那块仙人石,心中默念:仙儿,这可是你指的路,可万万不能害我啊!
兴许,是那身陷敌国的青华大帝听见我的祈求,急忙将手中的水盂倾倒,布下一条天河相助。
可又兴许,是他救妻心切,一个手抖,竟将水盂中的仙露一倾而尽。
望着那滔滔翻卷的河水,我这西北旱地长大的土霸王,不禁打起退堂鼓。
敌军紧追不舍,容不得半分迟疑。唐远在疾奔之中,喝令一声:“卸甲!”
众人于马背上齐齐卸甲,沉重的乌锤甲乱弃一地。唐远当先奔至河边,众人紧随其后,每人只携一样兵器,再将马甲速速掀下,毫不迟疑跃入汹涌波涛之中,牵马疾游向对岸。
我踟蹰片刻,只能咬牙照办,卸下轻甲,拆解链枪,挂在腰间。方潜入河中,便听背后马蹄声乱响,显见是追兵已至。
我耳中灌水,模糊听见蕃语的咒骂声此起彼伏,忽又听身侧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竟是那群铁桶无法渡河,愤而放箭。
我已然落后,境况十分凶险,当机立断长吸一气,往深处潜去。然而河水浑浊,激流汹涌,待我再度浮出水面时,已不辨方向。
正惶然间,一支利箭贴耳擦过,我惊得连连呛水,顾不得许多,正待再度下潜,然而不知是谁的马匹为箭矢射中,胡乱蹬踏着朝我撞来。我匆忙躲避,却不慎被马缰缠住双脚。
挣扎间,那缰绳越缠越紧,我欲潜不能,欲浮不得,气憋得头昏脑胀,忽才想起腰间携有匕首。
然而水下不便使力,河水又浑浊不清,我拼尽全力,却依然无法脱困,四肢渐感无力,偏那马还乱蹬我几蹄子,将匕首踢飞。
万事休矣!
果真,古来名将都栽在弱项之上。早知今日,我便不顾老爹约束,非得下河沟子跟小子们洗澡去!
我已然闭不住气,只能胡乱扯动缰绳,做垂死挣扎。
绝境之中,忽有一只手牢牢钳住我乱挥的双手,接着,缠在腿上的缰绳便被粗暴扯开,随后,一只手臂紧紧箍住我后腰,将我急速携向水面。
“吸气!”背后传来一声命令。
我扑腾着边咳边喘,尚未匀过气来,那人又道:“再潜!”
浑浊的河水立刻没过头顶。
换过方才那几息气,我终于清醒过来,知是有人相救,勉强压下惊慌,不再胡乱挣扎。
那人将我箍在怀中,手臂箍得铁紧,如水中蛟龙般矫健,携我在乱流中潜游。
再换过两回气,终于游至对岸。那人还不待我爬起来,便一把拽住我胳膊,往岸边的山林间拖去。
我一步三跌,膝盖都快磨破,匆忙喊道:“别拖,别拖!能走,能走……”
唐远置若罔闻,依旧拖拽我疾行,直至深入林间,他才略微放缓行速,我得以稳住脚步,边喘边咳,继续狼狈往山中躲藏。
再急行半里路,我终于匀过气来,却发现唐远反而越走越慢,于是扭头细看,大惊一跳——
他左臂上插着半支箭!箭尾虽已撇断,可鲜血已染红半臂。
我急忙回望,发现脚印竟也带着血迹!
“还有几处伤?”我急切往他身上查看。
“无妨。”唐远再度拽住我胳膊,粗喘连连,边行边道,“西祁或要渡河追击,再往深处躲。”
他力能扛鼎,劲手如钳,我奈他没辙,只能由他拽着继续前行,然而数百步之间,他行速愈缓,脚步艰难,显见一瘸一拐。
“停下!”我用力挣脱开,反拽住他臂膀,厉声问,“到底伤在何处?”
“无——”
“无妨个屁!你这一路都是血,不是失血而亡,便是将敌军引来。”我怒声喝断,先在他身躯上扫视一番,未见血迹,再绕至他身后,腰背亦是完好无损。
正当我目光下移之际,唐远却仓促侧身遮掩,接着脚步一个踉跄,终让我看了个清楚。
他……伤在后腿根上。箭尾虽被他偷偷撇断,可木刺仍从裤管中戳出,鲜血沿着左腿汩汩流淌,将一路脚印染得通红。
“疯了不成?伤了腿还奔?”我怒骂一声,弯腰查看伤口。
唐远反手遮挡,牙关紧咬:“无妨。再往山里——”
“无妨个屁!”我再次打断,喝骂道,“你再跑一步,箭头就钻深一分。年纪轻轻,想当瘸子不成?”
唐远脸色发白,双唇紧抿,身躯因失血过多,已然有些摇晃。
我环顾四周,见暂无敌踪,便将他的右臂架在肩上:“那边林子密,先拔箭再说。”
唐远还待拒绝,我却蛮横架着他往密林里去。走得有百来步,他更见虚弱,即便借力倚在我身上,也再难行一步。我便停下来,吩咐道:“趴下。”
唐远扶住树干,咬牙道:“不必。”
说罢,他就伸手去探箭。
我猛一把将他的手拂开:“你都不顺手,怎么弄?趴下,我来。”
“不妥。”唐远艰难摇头,额上冷汗混着水珠涔涔而下,沿着下巴滴落。
“事急从权,害哪门子羞?”我气得眉毛倒竖,又问,“你只当我是杨林,是彭越,成不成?”
唐远依然摇头:“你留我在此,快去寻他们来。”
“那你当我是樊宝玉,成不成?我只少他一个把儿,能有多大区别?”我咬牙切齿问。
唐远再三摇头,却已虚弱得无法开口。
“不拿我当兄弟?”我冷笑一声,将链枪取下,闪电般套住他双手,蛮横一拽。
唐远猝不及防,跪倒下来。不待他反抗,我抬脚就是一蹬,将他踩得趴伏在地,接着便跨步而过,倒坐在他腰上:“那爷爷我今日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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