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炮震山石裂 血崩忧思养

白羽矢飞先火炮,黄金甲耀夺朝暾。

我向来对诗词兴致缺缺,但某一回试炮时,明澄在旁吟的这句诗,却叫我记忆颇深。

大梁开国,凉州、幽云已沦落敌境,万万顷国土,竟找不出一处优良的马场,是以马军始终难成气候。而铁鹞子、铁浮屠,皆非寻常步骑可破,唯有这黑沉沉的铁宝贝,高高架在城墙上,“轰”一声响,便能将敌军的铁宝贝炸成碎片。

轰——

一声巨响,穿云裂石,我只觉整副身躯都随之而震,用力闭目少许时刻,感知手脚犹存,于是睁眼瞄去,透过缕缕黑烟,遥见远处山头,已炸出一个坑洞。

然而眯眼细观,那坑洞虽宽,却不深,于山体而言,仅是皮外之伤。

我只放过穿石削山的虎蹲炮,没料到这旋风炮的威力不足,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小炮胜在轻便,如今手底下有三百青壮,倒是不愁短途搬运。

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于是我命木匠重新修缮炮架,又让童传虎这地头蛇领路,潜至商道附近,避开沿途密布的西祁哨兵,终于侦查到一处或可炸塌的山崖。

然而搬运火炮,再定放点火,动静不小,定会引起哨兵注意。历来炮军也是高据城头,或是藏于大阵之后,从未有过单炮野战的先例。

我苦思良久,想起商道附近那处番寨。此前唐远撤退时,番民不愿离开隆德山,因而并未随军撤离,转而举寨向北方深山中迁移。

西祁中、南路两军随时会开拔,向固原合围,樊宝玉的小命已如半炷残香。我一刻耽搁不起,便携一支小队,冒险穿越商道,在山里追寻三日,终得番民踪迹,请他们作疑兵,将商道中的哨兵引开。

一切安排妥当,我又精力不支起来,其后才发现,竟是这被寒气喝退的月信,死皮赖脸再度跟来,且好似生怕我予它一封休书,一改先前高冷吝啬的做派,变得前所未有的热烈奔放。待我察觉时,屁股底下已满座皆红,犹如办了场天大的喜事。

幸得番寨里的姑娘借我一条粗麻裤,又有老医妇送来几张月事布,草木灰里掺了些碾碎的毒虫,据说能暖宫去寒,倒是长一番见识。

炸山当日,贼老天又喷我一脸鼻涕。

雨路泥泞,五十来个青壮轮番上阵,个个儿滚得如同泥猴,沿着曲折山径,将火炮艰难运输。

我生怕狂风暴雨掀翻毡布,浸湿我的法宝,便如母鸡抱窝一般,死死趴在炮管上。其间,车辙不堪重负,突然断裂,险些将我连同火炮,一同翻下山去。

三十里路,耗时一日有余。众人筋疲力竭,纷纷瘫倒在泥水里。童传虎已先率大队人马在前接应,我得他信号,知番民已依计将哨兵引开,便指挥众人在高地上搭好毡棚,平整地面,架设火炮。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火炮终于架设完毕。我再三抚摸这冷硬的铁宝贝,确认并未浸水,长舒一口气,指挥木匠协力装入蒺藜弹,调整炮口,对准日暮雨色中的山崖。

定放,点火。

火信“嘶嘶”作响。

轰——

第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声回旋荡尽,远处仅传来些许山石坠落声。山崖那庞大伟岸的身影,依旧矗立在暗沉沉的雨色中。

轰——

第二声震天动地的炮响声回旋荡尽,依然只有岩石迸裂,山体岿然不动。

火炮声势浩大,西祁军必然已被声音吸引。我掏了掏嗡鸣的耳道,目光落于最后一颗弹,再抬首仰望山崖,挥手示意暂停。

暴雨愈烈,寒风怒号,火烫的炮管迅速降温。四合的暮色中,山崖如同沉默的巨神,与我这渺小的凡人怒目对峙。

此前掘断山道,西祁尚可架设栈道,唯有炸塌山崖,将这条路彻底堵死,整个西北坐以待毙的战局才有转机。

雨啊,下吧!贼老天三番五次下雨作怪,总得让我耍上一回!

“樊将军!樊将军!敌军往这边来了!”童传虎冒雨疾奔而来,步履溅泥,神色慌张。

“多少人?”我问。

“几百上千人,看不清!”童传虎胆怯催促,“咱放完这最后一炮,就赶紧撤吧!”

我不应,又问:“有多远?”

“探哨报有五里,此刻恐怕只有三里!快撤吧,不然来不及!”童传虎急切相劝。

我思忖片刻,吩咐道:“你带人占据高处,放箭阻拦。雨大,天暗,又有炮声,他们看不清虚实,不敢冒进。”

童传虎急得直踱步,见我毫无退让之意,仰天长啸一声,扭头前去阻敌。

我一手抚着炮管,一手叉着酸胀不堪的腰,只觉寒风直往裤管里钻,几乎将那早已浸湿的月事布冻住。

成啊,山!我流血,你也流血,且看看谁先耗尽精气吧!

呼啸交织的风雨声中,隐隐透来喊杀声,显见是敌前锋已与传虎军遭遇。而那愤怒的山影,在夜色中逐渐隐形,唯余细微的“喀拉”声零星响起,越发密集,仿佛是山神难以掩藏的粗重喘息。

来啊,山!你长愣大的个头儿,可别连个米粒小人儿都耗不过!

传虎军未经训练,战力不足,未过多时,杀声逐渐逼近。童传虎冲来汇报战况,再三劝我赶紧撤退。

我叉腰不应,俯瞰山道,只见火把如灯河,已沿山道逐渐蔓延至山脚,火炮阵地即将成为孤岛……

“放。”随我令下,突有流失擦面而来。

周围人骇得连连后退,我却不顾许多,将火信点燃,随即蹲身掩耳。

轰——隆——隆隆——

随这最后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地面剧烈摇晃。轰隆声回响不绝,我放开双手,听声细辨,似听见山崖在暴雨中解体的细响。

喀拉——哗哗——轰——

浓密黑暗中,山神发出不甘的怒吼,轰然倒塌,庞大的身躯震得地面晃动不已。而那山道中的灯河转瞬覆灭,敌军的惨叫声尚不及传出,便已埋葬在天崩地陷之中。

“炸塌啦!炸塌啦!撤!快撤!”童传虎惊喜呼喊。

“慢着!”我抬手喝令一声,“推下去!这东西不能留给番贼!”

“女侠,快撤吧!后头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童传虎急得跳脚。

“想吃皇粮,就跟我推!”我厉声命令,亲自上手去推那滚烫的火炮。

童传虎愁急长叹,终是抵不住收编的诱惑,粗吼一声,招呼众人一齐推炮。

地面湿滑,炮沉千钧,众人卯足力气,推拉拽顶。高高低低的长吼声中,火炮终于推至陡坡边缘,我奋尽全力伸腿一踹,方才还得我千宠百爱的铁宝贝沿坡滚落,在山石上磕出一连串沉重的“哐啷”声,最终“轰当”一声巨响,坠落山底。

“撤!”我下令道。

众人立即慌张撤退,然而西祁后续人马已绕路爬上山坡,乱箭随之而来。

传虎军盔甲不齐,惨叫声立时响起,众人胆怯溃退,相互踩踏。

我也被推到在地,正在泥泞中挣扎,手却又遭人踩上一脚,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好容易连滚带爬站起来,却瞥见已有人从陡峭的山路上滚落。

妈的,就知这帮山贼靠不住!

“援兵已至,切莫慌乱!”

随一声断喝,“嗖嗖”箭矢声从头顶掠过,射向后方追兵。

“莫慌!莫慌!跟老子撤!”童传虎如洪钟般的声音也在人群中响起。

众人见此情形,稍稍安定,随童传虎往山林间撤离。而这支天降的援兵勇猛断后,将西祁追兵阻在幽险的山路中。

急撤十里,众人停下,瘫坐在泥水中狼狈喘息。

“樊将军,你这又是从哪儿召来支援兵?”童传虎气喘吁吁问。

我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回想方才那声断喝,答道:“应是……巨阙军吧?”

果不其然,不多时,彭越率断后的援军赶来,急匆匆搜寻一圈,直奔我来,急切问:“樊娘子,可有受伤?”

“命大,只有几处擦伤。你家指挥呢?”我问。

彭越暗舒一口气:“头儿不便行走,遣我先行探查。谁知你竟然……哎!”

还好兔子没来,不然又得把我当儿子训。

西祁随时会追来,众人强打精神,继续冒雨前行,终至山寨,略作休整。

我缓过劲儿来,囫囵用几口干粮,寻来彭越,吩咐道:“挑五人,随我去灵台报信。”

“头儿让我带你回大寨去。”彭越面露难色,嘟囔道,“一根手指头也不许少。”

“我使唤不动你?”我手一抄,“成,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罢,我就转身去找童传虎。

“樊娘子!樊娘子……”彭越在后大叫,急忙追来,“我护送你就是!头儿问起来,你可得替我说话。”

“好,速去挑人。”我点应允,又吩咐童传虎,“童大,找十匹驮马来,备七日的口粮与草料。”

“这就办!”童传虎一口答应,又拐弯抹角问,“樊将军,不如我也一同护送你前去?”

“一路都是敌区,你骑术能行?”我睨他一眼,“先回大寨,静候消息。许你的,决不食言。”

“这……这……”童传虎焦眉愁眼,期期艾艾。

我瞄一眼正在挑人的彭越,招手示意童传虎靠近,低声道:“心腹爱将押在你大寨里,还怕我食言不成?说句不中听的,你这支传虎军,就是群乌合之众。唐指挥是军中英才,你好吃好喝供着,请他替你整饬操练。不然,届时你带一群站不成行、行不成列的白丁罪汉前来,可是要叫身经百战的禁军排挤,也是给童二丢脸。”

童传虎想通此理,终于应下,寻来十匹最好的驮马,殷勤护送我与彭越一行至山脚。

趁着西祁的注意力暂且被那处轰塌的山崖吸引,我一行人马小心潜行,离开平凉境地,之后便全速而驰。

日夜兼程,行过五日,万幸未遭遇敌军拦截,终见依山而建的灵台出现在视野中。

“何人?”

一支利箭射于马前。

“我……我……樊三……”我伏在马背上,吐出口中解渴醋布,却已喊不出声来。

“唐指挥麾下,护送樊娘子归来!”疲惫不堪的彭越鼓足力气喊。

“三哥?三哥回来啦!三哥回来啦!”

城墙上模模糊糊传来欢呼,不多时城门便开,明澄快步迎来。

我纵马奔至他面前,嘶声哑气道:“如镜哥,我炸断商道,关宁兄烧掉粮草……西祁……已入瓮中。你快去……快去兴翔府,让陈显祖出兵……出兵施压,逼西祁退军……立刻去!不然……不然他狗急跳墙,强攻固原,胖子顶不住!”

道完这几句,我眼前一黑,栽下马去。

“三妹……”

“三哥……三哥……”

“姑姑……”

“樊宝珠,你……”

乱哄哄的声音,在沉沉冥冥中断续飘来,似又有人唤“宝珠姐”。我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四下张望,仿佛见到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想抓他过来,却又伸不动手。

心急火燎困在无边黑暗中,也不知多久,我终于挣扎醒来,甫一睁眼,便撞上一双红肿如桃的眼睛。

这倒叫我想起那没出息的呆鹅,心中怅然片刻,嘶哑笑问:“又没少胳膊少腿,哭什么啊?”

薛六娘脸色一沉,凶巴巴问:“别嬉皮笑脸,我且问你,月信来了几日?”

“五六日?”我胡扯答。

“少糊弄我!”薛六娘霍然起身,叉腰指我问,“你气血几近枯竭,何止是五六日?”

我避重就轻答:“啊?那多半是番医给的月事布不好,她说放些毒虫灰,能暖宫健体。这暖过了,就——”

“樊宝珠!”薛六娘厉声打断,“好容易替你调理过来,你再这样不惜身,那便等着绝后吧!”

夜光虎向来不服训,唯独这蟋蟀大将军训来,总叫我心虚不敢答。

“这……也是没办法嘛……”我小声辩解。

“你不是自称西北霸王,手底下全是兄弟?派谁去不行?非要亲自往前线冲?”薛六娘不依不饶,命令道,“静躺五日,不许出门半步!”

“成成成,遵令。”我无奈应承,又问,“我睡了几日?明参军已去报信了?”

“三日。他当日就走了。”薛六娘答完,细细诊过脉,开下药方,唤于娘子照方煎药。

静养三日,血崩似的月信已止,我的精力逐渐恢复。方小星、陈天水、江怀玉等人都来隔门探望,我大致问明灵台的境况,知一切尚且有序,安心之余,又闲得难受,便唤樊宝骏来,问他功课。

樊宝骏絮絮叨叨答:“上回姑姑正巧教过《火攻篇》,后来到了灵台,我听陈家二叔谈起姑姑火烧敌军的妙计,有许多感悟,只好请教明家叔叔。他……好有耐心,讲起兵法来,虽不如姑姑生动,道理却讲得细致,还说了许多典故,听得我做梦都是那些故事。只可惜娘不许我向他请教,我只能偷偷去……可我分明听说爹爹原先与明家叔叔最为要好。他学识渊博、温文有礼,更为全军上下呕心沥血,大家谁不说他好?为何娘偏偏像是厌极了他似的?”

这话当真无法与小儿深谈,我只好顾左右言他:“你今后要做一军之将,得学会自己拿主意。私底下去,这法子就很好。明家叔叔教到哪篇了?”

樊宝骏听我赞许,眸子一亮,自豪答道:“《孙子》已学完,正读《吴子》。”

“不可自满,还需温习。”我趁热打铁问,“知道姑姑为何要去炸那商道吗?”

樊宝骏面露赧色:“没想明白。西祁有好几万人马,即便炸塌山崖,至多能埋一两千。剩下那几万人,又该怎么办呢?”

“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我引章细解,“一都、一营、一军,并非军册上的数字,而是千千万万的活人。西祁兵远离国境,思乡、畏死、怯战,都是人之常情。唐指挥烧掉粮草,姑姑炸断中路通道,你二叔坚守固原北门,西祁若想撤兵,只能从南路绕行千里。但西祁南路军急于与中路军会合,沿途未克一城,一旦梁军集结,堵住南路,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西祁氏族首领长年苛待兵甲,将兵之间离心离德。陷入如今的局面,军心极易动摇。大将无法号令三军,纵有一万、十万、百万雄狮,也不过是空有其名罢了。”

说及此处,我不禁想起这场倾国之祸。大梁,也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樊宝骏认真思索,问:“这就是上兵伐谋?”

“勉强算吧。”我赧然笑道,“打仗,并非定要全歼敌军,让敌军知难而退,也不失为不胜而胜之法。”

“可……万一他们狗急跳墙,那二叔岂不是……”樊宝骏忧心忡忡道。

“确也有此可能。”我无奈道,“但西祁内政不稳,四万兵甲若是埋葬他乡,乱政的外戚顷刻便会灭族。姑姑料他不敢拼尽家底,只要陈显祖下令各军出动,吓他一吓,西祁必会主动谈和。”

樊宝骏细细思索,皱紧眉头:“可我还是担心二叔……”

“那就得让你明家叔叔跑快些,嘴利些,骂到那姓陈的鼠辈尽快出兵。”我轻拍他脑袋,苦笑道,“打仗,没有万全之策。兵家儿郎,须得时刻做好赴死的准备。”

正当气氛凝重之际,默不作声坐在窗边小桌畔的吴果儿突然欢呼一声,从小凳上雀跃而下,擎着一页纸“哒哒”跑来,邀功似的摊开。

我低头一看,不禁一笑。

这丫头,当真有些天分。原先看她总拿树枝在泥地里涂鸦,如今用炭笔在废弃的舆图上画来,竟是一副笔触稚嫩,却活灵活现的讲学图。

依我看,这翰林图画院,今后得有个女院首才成。至于那附庸风雅的老九,不如就死在玉娘之流的肚皮上。

又过两日,蟋蟀大将军终于松口,允准气血亏虚的夜光虎出门行走。我拜访过灵台守将,再四处巡视一圈,各营里打声招呼,最后立在山城高耸的城头上,北望固原,南眺兴翔,再观这茫茫大地,心神难安。

我想不出万全之策,只希望胖子,别怨我吧。

回到住所,馋人的肉香扑鼻而来。我跨过院门,却见江怀玉手捧海碗,碗上倒扣一碗,瞧不见内里,不过闻这味道,应是羊汤无疑。

白无常那肥狼,狗模狗样围着他摇尾转圈,甚至厚颜无耻往他身上趴去,害得江怀玉只能将一双手捧得老高。

我虚踢一脚,赶开白无常,笑问:“今日伙夫舍得宰羊了?”

江怀玉眼神闪躲:“六娘子说你需吃肉补养,我……”

“难得宰羊,一块儿吃。”我招呼他进屋,就着那倒扣的碗平分作两碗,见着碗中滚热清亮的羊汤,再瞧眼前这张相似的容颜,不禁笑道,“你舅舅虽没这口羊汤喝,不过山里的野味也够他进补了。猫儿,可别怪我不带他回来。他腿受了伤,不便骑马,我特意安排传虎军保护他呢。”

“唔。”江怀玉含含糊糊应一声。

我将其中一碗推给他,埋头“吸溜”大喝一口,回味片刻,问:“你做的?”

江怀玉脸色微红,忐忑问:“果真是……难以下咽?”

“那倒不是。不过,只有东京人喝羊汤,才放荆芥。西北没人吃这东西。”我笑嘻嘻问,“城里就俩东京人,不是你做,难不成是我做?”

不过话说回来,小怀玉当真十指没沾过阳春水。夏季的荆芥最嫩,而今十月,荆芥已结籽,老得不成样,味道也不鲜。

“你喜欢就好。”江怀玉微微松一口气,“我闲在城里,百无一用,只能向六娘子请教百草。前日去山里采药,我见着有荆芥,便采了些回来。”

喝着东京风味的羊汤,我不禁心生黯然,叹道:“前几日,我梦见你丁姐姐和石头哥了。”

“我亲眼见到石头哥扛着丁姐姐,只是溃军把我们冲开了。有石头哥在,丁姐姐一定平安!”江怀玉坚定安慰。

“嗯。”我埋头捞肉。

“宝珠姐,你不在灵台时,发生了一件事。”江怀玉斟酌半晌,“被俘的军属里,有人……有了身子,被军医诊出来。后来她就……自尽了。”

我心头一紧,问:“有几人?”

“就一人。可是……”江怀玉再三犹豫,才道,“后来我听西虎帮的哥哥们说,这事一出,又有兵卒殴打妻子,似乎也与此有关。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明参军已管束过。”

“杂怂,外敌还没驱出去,倒先关起门来打老婆。”我将气愤得将筷子一摔,恨铁不成钢道,“这些个娘们也蠢,非得为块肉,把自己搭进去!”

“宝珠姐……我不该与你说这些……”江怀玉愧疚低头,愧疚不安。

“你做得对,有事必须立刻与我汇报。”我将他面前的碗轻轻一推,“趁热吃,多吃肉才长得壮。瞧你舅舅那个头儿,你今后定能长到六尺去。”

江怀玉头埋得更低,又含糊“呜”一声,算作回答。

用过羊汤,打发走江怀玉,我略歇一阵儿,又召来陈天水与刘宜儿夫妇,就殴打军属一事略作吩咐,命陈天水务必严加规劝。刘宜儿作为我这“军属头子”的副手,也必须时刻掌握底下人的状况。哪家有难处,就来找我庇护。

正吩咐间,薛六娘前来问诊,默不作声听得一半,待二人离去后,不满问:“听说都虞侯主管军纪,你既是樊将军的掌上明珠,又自诩西北霸王,为何不以军法严惩?”

此事我已与她屡有分歧,险些闹到割席,如今好容易缓和几分,我实不愿再起争执,只能苦口婆心讲理:“《罚条》七十二条,《捕亡律》五门十八条,《卫禁律》九门三十三条,《擅兴律》九门二十四条,没一条不许打老婆。赤霄关小霸王,是带头干仗的樊三哥,而非指手画脚的外嫁女。我今日强行处罚,明日就有人敢当面顶撞,说我樊三妹牝鸡司晨。大敌当前,实不宜自起冲突。”

薛六娘开口想辩,不知为何,又撇嘴沉默下来。

我无奈长叹一声:“营里的爷们,许多都有这恶习。我打小就看不惯,也上门打抱不平过,可别人关起门来照打不误,甚至变本加厉,我也没辙,只能让她们暂且避到我这里来。好歹,没人敢在我面前挥拳头。六娘子,你我患难之交。你医者仁心、性情直率,我对你从来都是推心置腹。可我有我的难处,还望你……多多体谅。”

薛六娘沉思良久,又问:“照你的说法,只要女子自有本事,就能让男儿心生敬畏。不如把军属练成一支娘子军?反正她们多是兵家女儿,有些功夫傍身。”

“我……考虑考虑吧。”我黯然道。

我原本有这打算,可自从月信血崩,又踌躇起来。先不说体能与力量的差距,若我强令她们跟着我吃苦,不出两三年,恐怕都得将身子彻底摧残,再难生儿育女。

贼老天当真是好一出阳谋,逼迫人不战而退。

忧思缠身五日,终有佳音传来。

明澄遣童传豹回来传信,称那“智勇无双”的陈显祖终于觅得战机,下令各军出动。

“明参军怎不回来?”我问。

“他已秘密去往京畿路,其中缘故,属下不知。”童传豹答。

我疑惑蹙眉:京畿路?自七月间西北烽火再起,大梁与北辽的战况便再未传来。他文绉绉一个人,跑去京畿路干什么?

“参军让三哥安心待在灵台,无需忧虑。”童传豹又道。

也罢,明如镜心如明镜。他既有计较,我不必徒添烦忧。

于是,我放下此节,将童大一事告知童二。这向来幽沉的小子眼神骤亮,喜得手足无措。

“耐心等着。我特意留下唐指挥保护他,出不了岔子。”我拍他肩道。

“多谢三哥!多谢三哥!”童传豹点头如捣蒜。

大局如愿推动,我心中大石落下半块,加之身体逐渐恢复,便又让江怀玉作陪,去往城外采药散心,顺带侦查地形。

灵台背抵大关山,翻过连绵百里的山脉,便是关中路。因道路难通,周边数十里人迹罕至,尤其那后山山顶,竟藏有一片小湖,恍如乱世之中的世外桃源。

此时天朗气清,日光如金屑般洒落湖面。我驻足湖畔,叉腰喘气,不禁想起自己水性不好这一节,忽然兴致大起,可又回头看一眼这半大小子,只能讪讪作罢。

沿湖信步而行,白玉猫儿分外安静,我颇觉无聊,见湖面有水鸟游弋,便拾起石子,对他挑眉道:“我打几只,你下去捡。回去我亲自下厨,让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这小子却扫兴,望着那三五成串的水鸟,多愁善感道:“雌鸟带着幼鸟迁徙,好生艰难,还是放它们一条生路吧……”

我瞧他这哀愁的神色,知他是想起唐贞儿,便玩笑道:“那你可说错了。这红脖子鹬与旁的鸟不同,雌鸟生下蛋就跑,留雄鸟在苦寒之地孵化育幼,还得赶在寒冬之前,带着幼鸟迁徙南方。这一群倒是飞得有些迟,且让我投石吓上一吓,让这群鸟爹利索干活,可别半路冻坏了小的。”

江怀玉大感惊讶,双唇微张,呆目凝视,似是不知我是否在随口诓骗。

“骗你做甚?你下山随便拉个西北人来问。”我将那石子随意抛去,惊得水鸟四散逃开,“西北人唤这鸟作红婆娘。你知这是为何吗?”

江怀玉摇头不解。

我嘿嘿一笑:“旁的鸟,如鸳鸯,虽担个恩爱的名头,雄鸟却生性风流。唯独这红婆娘,雌鸟不孵不育,诞下一窝后,若天气尚暖,它闲来无事,便另寻新欢,再诞一窝。如此不守妇道,简直倒反天罡,西北人便骂它作‘红婆娘’。哦,市井间,‘婆娘’也有那层意思在。你说好不好笑?分明是骂这雌的,反倒连雄的一块儿骂进去了。”

江怀玉一脸懵懂,似乎没能领会“那层意思”的个中深意。

我挥挥手,负手在前,优哉踱步,叮嘱道:“总之你可别随意叫人‘婆娘’,以免引起误会。”

江怀玉安安静静跟在后头,忽然问:“宝珠姐,你好像很羡慕这鸟。”

我不禁一愣。

羡慕?

倒也是羡慕。

这鸟到底是如何做到,诞下一窝后,便如忘掉一般,洒脱放手,展翅高飞?

若我能如此健忘,将肚中早已失去的软肉割掉,彻底忘掉,彻底不再期待它回来,那有多好……

若天底下的女人都能如此绝情,怀胎时不爱,生下来不管,让男人半生羁绊于儿女,那世间,应是另一幅光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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