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三月,眼见大局将定,各人论功行赏。这节骨眼若是传出赤霄军或将拆编一事,必致军心大乱,因而我与樊宝玉对旁人绝口不提,然而那消息却不胫而走。
这日,我正查看樊宝玉臂上的箭伤,他尚在感叹自己福大命大,箭矢贴骨而过,没落下伤残,熊达与马兴汉却径直闯入帐中。
“唐远要分走一半赤霄军?”熊达粗声质问。
樊宝玉拉上衣袖,瞪眼道:“胡言乱语,你听谁乱嚼舌根?”
“外头已传遍,道是你樊二要将赤霄军作嫁妆,连着樊三一并送给那姓唐的。”马兴汉冷笑一声,“我可提醒你,赤霄军是朝廷禁军,不是你樊家私兵。”
我本就烦忧不已,一听这话,更是鬼火直冒:“靖王尚在北辽受苦,我几时干得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来?”
“你?”马兴汉轻蔑冷哼,“你向来不就爱勾三搭四?”
“马副指挥!”樊宝玉沉声喝道,“休得胡言!三妹自幼就是男儿脾气,与小子们情同手足。你满口浑话,可是在羞辱自家小弟?”
“别东拉西扯。”熊达瞪马兴汉一眼,又拧眉问樊宝玉,“你给句实话,是不是唐远要吞赤霄军?我可听说,他近日对那经略使殷勤得很。”
樊宝玉忖度半晌,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申辩道:“唐指挥为救固原,在铁鹞子铁蹄下火烧粮草,险些英勇就义。熊大哥,你说这话,可真叫人寒心。”
“那可未必。”马兴汉又出言讥讽,“我可听说,是你二人想方设法驱敌北上,好令我等枉死,以图将余下人马私吞麾下。”
我气得冷笑连连,咬牙切齿道:“我亲哥在固原,我不靠亲哥,反去帮着外人谋害自家人?马大哥,你对我有成见便罢,但也请动动脑子!”
樊宝玉亦怒不可遏,驳斥道:“三妹不炸那商道,西祁必然北上。若非她神机妙算,如今东三州早已生灵涂炭,固原又岂能保全?”
“知你家樊三有本事,别东拉西扯。”熊达固执质问,“你给句实话,赤霄军是不是要拆?”
樊宝玉再三权衡,只好坦言:“是传陈显祖有这意思,唐指挥正尽力周旋。”
“他周旋管用?”熊达问。
樊宝玉无言以对。
“明参军已向元副帅求助,唐指挥只是暂作拖延。”我胡诌道,“你们不信樊二、樊三,连明参军也信不过?”
熊、马二人面面相觑,讪讪难答。
焦灼的气氛转为沉闷,樊宝玉强压怒气,语重心长道:“熊兄、马兄,樊某的确资历尚浅,可哪回不是身先士卒?父兄遗志,我从不敢忘,全军袍泽,也如我亲生手足。你们又何苦为区区谣言,与我离心离德?”
“我也是……着急啊!”熊达愤懑大吼,“干他祖宗!咱们在固原浴血奋战,折了多少兄弟?他凭什么拆赤霄军?凭什么拆赤霄军?”
“飞鸟未尽,良弓先藏,当真寒心!”马兴汉恨恨跺脚,转身离去。
樊宝玉与熊达相视无奈,最终长叹一声,叮嘱道:“熊兄,还且劝劝他。当下要务是镇守固原,以免突生变故。”
熊达也摇头叹气,愤懑离去。
我瞧今日这场面,心中更添忧虑,私下寻来牛三德与马光汉,问:“那两个年长的,还不服我哥管?”
牛三德愁眉苦脸,叹道:“平日尚算齐心,只是近日这流言,扰得人人心乱……”
“再乱也不能直闯帅帐啊。”我心烦皱眉,又横一眼马光汉,“我看这事是你哥撺掇。天老爷,我又没得罪过他,他怎对我有如此深的成见?”
“三哥,这……恐怕赖我……”马光汉吞吞吐吐道。
“赖你?”我纳闷挑眉。
“这……这……”马光汉抓耳挠腮,窘得满脸通红,“幼时他揍我,我就说……说……今后我去樊将军家做上门女婿,他再敢欺负我,我就让三哥打他军棍……”
“我……”我一时语噎,怒道,“我可当真想打你军棍!”
马光汉头冒冷汗,心虚辩解:“童言无忌嘛……谁知他记仇至今?”
“罢了,你今后好生解释,别再给我添乱。”我无奈摇头,正色对二人道,“这事我琢磨着不对劲。当初泰阿关正是受奸人挑唆,开关献降。如今虽在和谈,但西祁尚未退兵,保不齐是奸细从中作梗,意图搅乱北门。赤霄军虽宁死不做叛国贼,但军心乱下去,也必生大祸。小马,你务必劝住大马,千万不能轻易受人挑唆。三德,你寻机与城外的番狮子带信,请他务必帮我哥稳住大局。我去一趟平凉,且看能不能破局。”
吩咐停当,我留下书信一封,叮嘱樊宝玉留心奸细,便匆匆踏上行程。
即至平凉附近,天际冻云低垂。苍茫雪地中,隆德山如银龙横卧,首尾不见。山脚下,数十里连营如铁索连环,军帐密不可数,旌旗迎风招展,望楼高耸林立,楼上兵影绰绰,肃杀之意随寒风吹来,割面生疼。
而那小小的平凉县城,面对铁桶般的包围,却并不显惧色。城墙上人影憧憧,刀兵闪烁寒光,城外也密密匝匝扎有西祁大营。营外层层拒马密布,拒马阵外又是道道沟壕,防守得密不透风。
我远眺这面目全非的土地,只觉心疼万分。也不知今后要耗费多少人力,才能将麦田与牧草复原。
以旌旗辨认,赤霄军营驻扎在围圈内侧,我只好在外侧远远停住,向望楼高声喊道:“固原赤霄守军,前来汇报军情!”
少时,一队兵马出得营来,举兵戒备。队头谨慎审视,凛声质问:“哪来的刁妇,胆敢冒充禁军?”
我示意随队小子奉上腰牌,队头逐一验看众人的腰牌与刺字,分明已确认无误,却依旧不肯放行,厉目审问我:“你又是何身份?岂敢谎报军情?”
我按住不悦,挺直背脊:“我乃靖王府静贞夫人,赤霄军樊指挥是我胞兄,他特遣我来汇报军情。”
队头权衡半晌,命士卒原地戒备,自入营中请示。许久之后,方又有一都头出得营来,不甚客气命我一行人随他入营。
一路穿行于营间道,两侧似是潘原军驻地。因和谈反复拉扯,诸军驻扎时久,兼之气温甚寒,军纪已有松弛之相。
终至主营,那都头却既不领我去拜见陈显祖,也不让我与赤霄军会面,只命我一众在帐中静候,离去时,还吩咐卫兵牢牢把守营帐。
我见这架势,就知那陈显祖是铁了心要拆编分赤霄军,因而严加防备。
只是大营之中,布满警戒,我不敢贸然行事。候得有半日之久,才又有一参军前来,板脸审问:“你道是有军情要报?是何军情?”
“潘原苦守三月,此时天气甚寒,粮草柴火告急,樊指挥特遣我前来求取。”我拱手道。
参军轻蔑冷哼:“目无军纪。此等军机要务,为何专遣妇人传递?”
“敌北路军尚屯兵城下,众将士不敢擅离职守,唯我这妇人百无一用,故自请前来报信。”我答道。
参军忖度片刻,傲慢道:“知晓了。在此静候。”
说罢,他也不留准话,就此离去。
直至入夜,也再未有将官前来传话,只有几名谦从送来冷汤冷饼。帐内炭火不足,冷得我呵手跺脚,正苦思对策时,忽闻琵琶、横笛、羯鼓声隐隐传来。
乐声?
这群酒囊饭袋,大事还未落定,倒先醉生梦死起来?
我气得直皱眉,探头正欲张望,却遭卫兵呼喝,只能憋一肚子火缩回帐内。在帐内踱步两圈,我心有不甘,索性掏出匕首,在账布上划一道小口,扒开窥探。
此处离帅帐不远,透过层层风雪,依稀可见帅帐之中篝火通明,似又有仆从、乐伎进出穿梭,烤肉的香气隐约飘来。间或有将领来得略迟,帐内出人相迎,彼此勾肩搭背,好不亲厚。
若我是西祁奸细,此时定会设法潜去近旁,将这群沉迷酒色的将领一把火烧死,数万梁军顷刻便成待宰羔羊。
窥探许久,把守的卫兵也未发觉端倪,我灵机一动,卸下轻甲,以匕首小心切割,将帐布划开三尺宽的口子,再与随行小子打个手势,悄无声息钻出军帐。
四周把守十分松懈,站岗的哨兵不是抱手哆嗦,便是低声抱怨那群将领只顾自身享乐,却将士卒丢在冰天雪地之中。
帅帐之外,倒是密密匝匝围有三圈卫兵,我藏在阴影中,窥看许久也寻不见空隙,本想混入仆从之中,无奈与人素不相识,他们必然不敢冒死相助。
就在我几乎冻僵时,酒宴终于散去,陆续有人出来。清醒些的尚且相互恭维辞别,而那些醉意上头的,却借酒倚在侍女身上,动手动脚,丑态百出。
人堆里辨不出哪个是经略使,我正试图从众人的言辞及姿态间推测,却发现个熟人——
贼兔子,枉我还当他是正经人!
我喜怒交加,按住心神,忽生一计,可又——罢了,事急从权,只当是丹若附身一回!
“唐指挥!”我尖声尖气呼喊一声,跌跌撞撞奔去。
众兵闻声,立刻拔刀相向。
大营之中,稍有不慎便会万箭穿心,因而我不敢冲撞将领,只得故作娇弱跌倒在雪泥地中,狼狈“哎哟”一声,戚然捂住心口,捏腔捏调向唐远哭诉:“唐指挥,原来你在此处?妾身候过一日也不见你来,好生害怕呀!”
这出文戏一唱,一众武人措手不及,面面相觑,又纷纷朝唐远看去。
唱正末这位为目光所指,错愕尬立。
这时,有观众起哄道:“怪不得唐兄坐怀不乱,原是有美相候啊。”
台下的正末遭人哄笑,窘迫向一人拱手致歉,再硬着头皮排开众人,走上雪花纷飞的戏台来。
“唐指挥,四周都是持刀带甲的生面孔,妾身好害怕呀!”我一把拽住他胳膊,挤眉弄眼暗示,“妾身好冷,好害怕呀!求你带我回营去吧!”
还不待正末开唱,人群中却走出一个颧骨高突的净角儿,板起面孔道:“此女来历不明,却口言军机,恐是奸细。”
正末将正旦扶起,对那净角儿低头道:“回经略,此女确是樊指挥胞妹。”
原来这净角儿,便是缩头乌龟陈显祖?
我正暗暗打量他,却见他斜眼审视而来,便故作胆怯往唐远背后一缩,结结巴巴道:“经略使大人,妾……妾身只是替兄长传信,求取粮草。如今信已带到,求你……求你大发慈悲,放我回去吧!”
这时,白日里那前来问话的参军步上前来,低声与陈显祖汇报。陈显祖脸色再三变化,终于架不住一众醉鬼窥测的目光,不悦挥手道:“也罢,既然身份无误,唐指挥便领她回营吧。”
唐远拱手应是,再向左右抱拳致歉,领我离去。
然而尚未走出十步,背后便飘来一众醉鬼的调侃。
“听闻此女是靖王姬妾,唐小弟可当真是……啧啧。”
“冯兄此言差矣,姬妾,不就是个玩意儿?王爷玩得,我等粗人玩不得?”
“哈哈哈哈!”
“那姓樊的也当真舍得血本,为笼络人心,连亲妹子也往床上送。”
“依老弟愚见,不如经略也认个义妹。以美相赠,保准唐指挥心甘情愿归附。”
“哈哈哈哈!”
妈的,这群傻鸟,嘴巴长在下三路?
我暗自咒骂,又撇嘴问唐远:“不是说罗氏后裔,严禁饮酒?今日喝得高兴呵?”
“不滥饮便是。”唐远闷声道,“切勿多言,回营再论。”
沉默行至赤霄军营,营内倒是齐整有序,军帐规整如棋盘,各岗哨也坚守待命。
守营门的小子认出我来,惊喜开口:“三……”
我挑眉挥手:“好生站岗。”
小子立刻绷直背脊,立如木柱。
唐远瞧见我这神气样,无奈摇头。
终至帐内,唐远命人烧上炭火,稍后端来热汤。
我呵手跺脚问:“瞧你这边粮草炭火都足,兄弟们的精神气儿也不错。你的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固原情况堪忧?”唐远问。
“物资尚能支撑,我只是找个说头,不然陈显祖岂会轻易放人?还有几个兄弟跟我一道儿来,尚且扣押在主营,你遣人去请示一声,将他们接过来吧。姓陈的连炭都不肯多给,冻死个人。”我抱怨道。
唐远点头应允,随即召彭越进帐吩咐事宜。
彭越离去不多时,热汤便端来。我喝过两口,方觉四肢百骸化冻,正待与唐远详细商量疑似有奸细散布谣言一事,他却先问:“如镜兄可有回音?”
“四处兵荒马乱,信鸦也没驯好,一直没个回音。”我烦恼问,“你这边口风探得如何?姓陈的是铁了心要拆编赤霄军?可有回旋的余地?”
“虚以为蛇,实非我所长。”唐远暗窥我神色,似有话难以吐口,踟蹰半晌,才满面为难问,“樊宝珠,若此事当真无法避免,你可愿……赤霄军,暂由我领下一半?”
我脸色骤僵,只觉手中的热碗瞬间凉成冰坨,良久,才咬牙切齿道:“我还当是谣言,原来当真是你……好个长袖善舞的唐将军,我才将赤霄军托付给你两月,你就与那姓陈的合谋瓜分!”
“这也是……无奈之举。”唐远含愧低头,“由我暂领,总好过并入李宗文麾下。”
有何区别?姓李、姓唐,总之不姓樊,有何区别?
枉我自以为寻来个强援,不曾想竟是引狼入室?
对啊,唐四郎将帅之才,无奈在唐德勋手底下饱受打压,多年也只能做个末营指挥。如今眼见着将有数营人马收入麾下,可不得上赶着敬酒恭维?
我怒得手抖,偏这时,唐远竟还厚颜无耻诱骗:“近日我苦思对策,唯此缓兵之计。只是我顾虑徐、陈、方三位指挥难以接受,笃行兄也因此心生嫌隙,因而不曾与他人提及。不知可否能请你出面陈明?”
我憋着满腔怒火,又生满腹疑窦,咬牙瞪着他暗想:我到底是哪处做的不妥,竟让这贼兔认定我是个蠢妇?他要吞我的赤霄军,竟还来哄我开门揖盗?
“唐指挥。”我竭力收敛怒容,稳住发抖的声线,“此事重大,容我……与方小星商议商议。”
唐远似有些意外,垂眸道:“有劳。远并无私心,请你莫生误会。”
我暗含冷笑,起身步出帐外,雪风透衣而来,满背的冷汗凝如冰针。
方小星的军帐离得不远,可这短短一路,竟好似翻过千沟万壑,及至帐中,我已浑身脱力。
方小星见我面色异常,惊忧问:“三姐,你这是……”
我抬手示意他坐下,颓然坐在他对面,扶额良久,问:“徐、陈二位指挥,待唐远如何?”
方小星疑惑片刻,老老实实答:“徐大哥对唐指挥向来满怀敬佩,事事请示,有令必依。陈大哥对他也较为信服。”
好个徐大同!我念在他与唐远配合默契,专遣他来协助。他倒好,打过几回仗,心就跟着外人跑了!
早知如此,我就该换邹友安来!
“童传虎态度如何?”我僵着脸问。
“义军经唐指挥编队操习,已初见成效,童大哥对他自然也万分感激。这段时日营内井井有条,三姐还请放心。”方小星答。
这笨狲!身在局内,竟丝毫未察觉大祸临头!
我也当真是只蠢虎,直至今日才意识到唐远竟能控制住一半人马!
我扯扯嘴角,又问:“那陈显祖,怎地忽然之间对唐远青睐有加?”
“包围未成时,西祁曾试图向北突围。唐指挥亲率巨阙精骑及义军,扑杀西祁先头部队,战果赫赫。其后,他孤军深入火烧粮草的事迹也为人所知。”方小星顿了顿,偷瞄我脸色,支吾道,“就连……炸塌商道之事,也误传是……唐指挥所为。”
“他就默认冒功?”我冷笑问。
“他也有婉言解释,可无人相信此等壮举是女子所为。更何况,他当时正巧在义军大寨中,众人只当他是自谦。”方小星羞愧低头,“我人微言轻,实无法替三姐彰显威名。”
我咬唇半晌,苦笑摇头:“罢了,他……天纵之才,少这一桩也难盖锋芒,只可恨……”
只可恨,在番寨休整时,我还拍胸脯保证,今后为他扩军五千,配齐一人二马,助他横扫西北,平定边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空长一张嘴,又如何能与那实权在握的经略使相提并论?
事已至此,我还当真能用江怀玉拿捏他?两舅甥本就关系疏离,恐怕将怀玉抵押给我,他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他另谋高就便罢,万不该觊觎我的赤霄军!万不该觊觎我的赤霄军!万不该觊觎我的赤霄军!
我侧过脸去,悄悄捻掉眼角泪花,定神问:“此番前来和谈的,可是齐驸马?”
方小星摇头道:“是右散骑常侍刘大人。听说刘骑省是曾相的门生,颇得圣上看重。”
右散骑常侍?姓刘?
这人我全然对不上号。就连那曾相,我都只能猜测是否是曾琦。曾琦原官居右散骑常侍,北辽入境时,曾被任命为使节,与江慷一同北上和谈。这姓曾的虾米又是几时升官,几时拜相?
当真是好一出笑话。静贞夫人樊氏,原先尚可在权力场外看热闹,如今跑来西北,自以为捏到一丝半点兵权,却反倒是朝中无人,任人宰割了。
“小星,华亭的程将军与明阿爷有旧交,你寻机去他营中递个信,说我有事相求。”我吩咐道。
“是为赤霄军拆编一事?”方小星忧虑问。
我凝重点头,正待叮嘱笨狲小心提防狡兔,却忽听帐外卫兵道:“唐指挥。”
贼兔!竟是迫不及待前来催问结果?
我烦躁望去,却不见他进来,便步出帐外,竭力收敛屈愤之色,问:“唐指挥既已醉酒,何不早歇?”
“随你前来的兄弟已安置妥当。”唐远抿唇片刻,问,“你今日宿在何处?”
“外头冷,懒怠走动,凑合歇小星这儿吧。”我冷淡答。
唐远干立半晌,最终应了声好,转身离去。
风吹雪乱,玄色的披风如魅影一般,在他身后猎猎张扬。
是玄,非赤。
终归不是自幼闹大的情分,终归不是一路人。
我正垂头悔恨,谁知他刚走出十来步,却又折回来,立在我跟前,干巴巴道:“你那套轻甲也已取回,在我帐中,可要送来?”
“明日吧。”我敷衍答。
“樊宝珠……”唐远欲言又止,凝视我半晌,蹙眉问,“你若心生不快,大可直言相告,何故……如此生分?”
“生分?睡你旁边才不叫生分?怎地,是酒喝高了,缺个暖床小婢?还是谣言传久了,便将我视作囊中物?这是我自家营,我愿歇哪帐歇哪帐。天黑雪滑,好走不送!”我终是忍不住憋屈,连声嘲讽,转身进帐。
方小星隐约听见几句,讶然张口,挨我瞪上一眼,又讪讪低头,不敢探问究竟。
当夜烦闷歇下,次日,方小星便设法与程泰将军私下联络。然而他这边还没落回音,唐远却遣童传虎前来送甲。
这没长性儿的山匪厚着脸皮探问弟弟的消息,我不阴不阳不给准话。童传虎有眼色,虽不知我为何如此冷淡,却也立刻闭嘴不问,点头哈腰退出帐去。
谁知还没得半日清静,唐远竟又亲自将黑无常牵来。
“那日命悬一线,马匹大多走散,万幸黑无常尚未走远,也未受伤。”唐远轻抚马鬃,暗暗瞥我一眼,生硬道,“它福星高照,倒与你相似。”
呵,原来傲兔子会哄人啊。
枉我还当他是呆货,原来他不止用兵狡猾,做人也是八面玲珑。
忍气吞声,实非樊爷爷所长。我怒气上头,猛一把扯过缰绳,将黑无常拽开,不许他用手爪子挨碰。
唐远再三碰壁,眉头紧锁,沉声问:“我并无私心,你若不受此提议,大可明言相告,另商对策,又何必横眉冷对?”
我心中暗笑:横眉冷对便受不了?若换熊达来,怕是当场就要动刀!
“唐指挥,我知你是一番好意,可此事还需缓缓劝说,你又何必急切催问?”我阴阳怪气斜他一眼,“小不忍,则乱大谋。”
说罢,我也再不理会,牵马离去。
转眼过五日,方小星依然未能与程泰取得联系,只有其孙程智私下回话,约我子时去往华亭军营外,他可代为传达。
“三姐,去不得。”方小星皱眉劝道。
“有数,半夜约我孤身前去,能存什么好心?只是……我没辙了啊!”我恨恨捶桌,吩咐道,“西北大局都能破,区区人事倾轧,我便不信破不了。你带二十个兄弟,远远跟着。”
当夜,我着软甲,悬链枪,裹上斗篷,前去赴约。
这几日唐远忙于讨好陈显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自家大营,自然也无人敢过问。
走出赤霄营地界,营间道望楼相连,可也不知是哨兵已然冻僵,或是时近年节人心懈怠,又或是程智早有吩咐,我自一座座望楼底下走过,竟也无人察觉。
及至华亭军营外,果真见营墙一角有十余人等候。为首那人身量略矮,目测至多五尺三。如此身量,原只堪为末等兵,大约是因智谋过人,才能当上将官。
人家既没我高,我也不宜挺直腰杆炫耀,便略微缩肩勾背,拱手道:“程指挥,樊三特来赴约,还望指挥信守承诺,代我向程将军陈情。”
“嗬。”程智吊儿郎当上前,啧啧称奇,“你这小妇人,前几日娇滴滴惹人怜,今日怎又换一副做派?”
“事出无奈,程指挥见笑了。”我忍住怒意,低头拱手,“程将军与明将军既是故交,华亭与赤霄便是兄弟军。如今兄弟有难,还请指挥大义相助。”
程智背负双手,围着我转上两圈,砸吧嘴道:“也罢,妇道人家,四处奔走实属不易。瞧你这小脸冻的,不如先去我帐中暖暖,明日一早带你去见祖父。”
说罢,他伸手朝我脸上摸来。
我后退一步,既感恶心作呕,又觉万分不解,拧眉问:“我都糙成个爷们,你图什么?”
小心思被戳穿,程智竟也毫不尴尬,反倒如相马一般,兴味盎然往我身上打量:“你倒是上道,看来平日很会伺候人。听闻樊家三女马上功夫了得,想必这一双长腿……应是十分得劲儿!白面揉的娘们捏多了腻味,爷也换个口味,骑一骑野马,嘿嘿!”
话音未落,他竟直接张臂向我扑来。
我闪身后退,捏住发抖的双拳,勉强挤出一丝笑:“程兄既好这口,不如先替我把事办了?”
“臭婆娘,跟爷谈条件?”程智面色一狞,厉声威胁,“跪下,平日怎么伺候靖王,就怎么伺候爷!不然,就挨个伺候爷这帮兄弟!”
随他一声令下,十来个手下应声围来。方小星见状,立刻带人从黑暗中冲出,拔刀对峙。
程智见状,冷笑一声:“好个刁妇,竟敢带姘头来帮拳?好啊,爷改主意了!若想求爷帮忙,现在就给爷脱光,一路爬进帐里去!”
龟孙杂怂,给脸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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