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既善了不得,那便照爷的喜好来办。
我怒目凝视程智片刻,忽而一笑,伸手探向腰际。这厮误以为我要宽衣解带,脸上刚浮出半丝邪笑,还不及变换表情,脖颈已被链枪紧紧锁住。
“智哥!”周遭众人见状,惊呼上前搭救。
我将尚未回神的程智猛一把拽倒在地,一脚踩其背脊,一手提拧链枪,竖眉扫视一圈:“不想他脖子拧断,就统统给爷退下!”
方小星等人也在外圈形成包围之势,程智手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我见局面已在掌控之中,便稍稍松开链枪两分,谁知还不待我发话,这矮怂竟当先破口大骂:“臭婆娘找死!不想要爷帮忙,就——”
我皱眉撇嘴,无奈将链枪提起,脚下也暗暗加力。
这厮“嗬嗬”几声,徒劳抠挠锁链,无奈自身武艺稀松、身量矮小,全然奈何不得,如放血的猪羊一般,挣扎之力渐小。
众手下忐忑失措,其中三五人蠢蠢欲动,又想冲上前来抢人。方小星等人挺身而出,横刀拦阻。
“老实些,不然休怪爷不客气!”我厉声喝止,见众手下又生迟疑,便再度放松链枪,问,“程指挥,我瞧你当不起这‘智’字,多半话也传不明白。不如,劳你带我面见程将军,容我当面陈情?”
“臭婆娘,除非我死——嗬——”
我再猛提链枪,好言相商:“程指挥,赤霄军是我哥的兵,与我有多大干系?我不过是念在兄妹一场,不好推辞,这才答应他前来游说。就算游说不成,我大不了回应天过好日子去,皮毛无损。而你,分明只需劳动脚步带个路,却执意不肯帮忙,反而因此丢掉性命,是否……不划算呀?”
程智已翻起白眼,好容易得以喘息,竟然又骂:“你敢?我乃禁军将领,你个刁妇——嗬——”
我无奈“啧”一声,再度提起链枪,优哉游哉讲理:“《罚条》第四十七条,‘奸犯居人妇女者,斩’。区区从七品副使,意图奸辱二品命妇,以下犯上,斩你八回都绰绰有余。不瞒你说,今圣与我可是一同打球喝酒的交情,不然他能放心让我在西北领兵?说起来,去年在玉津园,他亲自弹阮,命宠姬作舞,只为酬谢我一餐烤鹿之情。哎,还当真是有些想念他呢。”
我感怀往昔,一时忘情,险些忘记这快被勒死的矮怂,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松开链枪,踢他两脚问:“带不带路?给句话。”
“带……带……”程智边咳边呕,气若游丝。
我将他一把拎起,掏出匕首抵住后腰,和颜悦色道:“放心,今日这件窘事,我替你保密。不过你这帮兄弟口风严不严,就……”
说罢,我用匕首轻轻戳他一下。程智暗暗一个哆嗦,转而色厉内荏喝令手下:“都他妈给爷闭紧嘴!”
众手下唯唯诺诺应是。
方小星等人正待跟上,我摇头道:“先回去。军法管不到我。”
方小星听出言外之意,迟疑片刻,思虑再三,忧心道:“三姐……”
“不用担心,我与程指挥是好兄弟呢。”我又暗暗戳程智腰窝,“是也不是?”
“是……是……”程智头冒冷汗,连连应是。
七星狲见夜光虎已牢牢咬住猎物后颈,这才依言退入黑暗之中。
我挟持程智,大摇大摆走入华亭大营。士卒见他携女子归来,似是司空见惯,皆斜目故作不见,丝毫未注意到他可怜兮兮求援的目光。
直至大帐外,帐前兵横兵阻拦。
程智擦着额上冷汗,抖声抖气道:“这……这……祖父大帐,我也不能擅闯。”
我今日是来求情,自然不能过分嚣张,便在帐外朗声道:“程将军,晚辈是赤霄军樊宝珠,今日不得已冒昧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还望将军一见!”
帐内灯火虽明,却无人应声相答。
我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立在帐外,恳切陈情:“程将军,您与明阿爷是故友知交,赤霄军倾注他一生心血,您岂能忍心眼睁睁见它就此拆散?阿爷常言,一军袍泽,便如亲生手足,手足齐心,方能战无不胜。赤霄军虽折损过半,只剩一群年轻后生,但我等继承父兄遗志,重立帅旗,同甘共苦,艰苦奋战,早已是一体同心。如今硬生生拆散,便如将人一劈两半,左右无法相应,手足不能相协,又如何全力作战?西北仍有四州沦陷敌境,何故无端端自损战力,让敌人如愿?”
帐内仍无回音,仿佛因故友已逝,那情义便也烟消云散。
我咬咬牙,又道:“此番血战,赤霄军先堵中路,后镇北门,虽未能歼敌取胜,却也为诸位友军争取到围攻的时机。这满腔热血、赤胆忠心,程将军看在眼里,诸位友军也看在眼里。赤霄军不求论功,只求保全,若是拼死卫国,换来的却是兄弟离散,那寒的不止是赤霄军心,更是西北将士之心,是天下忠勇之心!且看看这支离破碎的半壁江山,人心一散的后果,将军岂会不知?您从军四十载,一生报国,满门英烈,又岂可坐视不理?”
帐内依旧静默无声,人影依然端坐不动。
“唇亡齿寒啊程将军!今日能拆赤霄军,明日便可拆潘原、千阳、宁远、华亭!此番倾国之难,祸根不正在于文臣不懂兵事,强推更戍?如今随意拆编军伍,又与更戍何异?这先例一开,西北如何能得安宁?失地如何能得收复?我行伍之人,又何苦自毁长城?”我眼眶发热,牙也快咬碎,索性道,“实不相瞒,晚辈日夜兼程赶赴平凉,只因固原已有奸细散布谣言,意图挑拨离间。晚辈断定,必是西祁贼心不死,以和谈作拖延,再遣奸人向经略使进谗言,以图扰乱西北军心。若当真遂了他愿,岂非正中敌寇下怀——”
急切申明间,忽有一副将匆匆前来,与帐前兵通传一声,入帐汇报。
少时,那泰然端坐的身影岿然而立,接着,便走出一道头发花白、背挺如山的人影。
朔风飞卷,火把摇曳,光影晦暗。程泰老将军负手而立,目光如电,在我身上走一圈,肃然冷哼:“年轻后生,自作聪明,胡作非为。”
我正待开口再辩,他又横来一眼:“回营。今日之事,老夫只作不知。”
“程……”
“女娃娃妄言军机,成何体统?回营!”程泰面色一沉,再瞪向陈智,“混账东西,滚回去。”
陈智一缩脖子,哆嗦退下。卫兵上前两步,逼我后退。
我满心不甘,却也只能行礼退去,出得营门,见方小星仍在阴影中等候。
“三姐……事情如何?”方小星悬心问。
我黯然摇头。
闷头行走间,方小星开口道:“方才,远处隐有喧哗,先起在平凉城方向,其后主营似也有动静。”
喧哗?
我正疑惑,却忽听背后传来马蹄声响,扭头一看,正是程泰率数骑人马匆匆而过。
这是出何大事?
我顿觉不妙,快步赶回营中,四下一问,得知唐远自今夜出营后,便一直未归,彭越并二十名巨阙军也被他带走。
杨林因右肩受贯穿伤,再难提枪作战,只能充作文职,协理军务。我急切寻去,问:“杨大哥,你家指挥呢?”
杨林诧异反问:“樊娘子不知?”
我这几日都没理他,上哪儿知去?
见我满脸迷茫,杨林才道:“头儿说如今这局势,指不定是孙师锐心怀怨愤,意图破坏和谈,报复陈经略夺权之恨。他这几日正暗中调查线索。”
“哪个局势?”我更为困惑。
杨林莫名其妙道:“大局未定,陈经略便要拆编赤霄军,必是有奸人挑唆。头儿原先还未想到这一节,不是樊娘子特从固原前来报信提醒?”
报信?
我那日话只说到一半,听他要来瓜分赤霄军,便再不肯透露口风。
“这……”我窘迫至极,掩面挠额,半晌,才又问,“方才起喧哗,不会是他那边闹出乱子吧?”
“不知。”杨林忧虑摇头。
我又羞又忧,再回想程泰那两句斥责。原来“女娃娃”才是说我,“年轻后生”是说唐远。如此一想,我更觉大事不妙,然而此时整片大营已戒严,四处布满兴翔军,无人出得了赤霄军营。
这兔子,有事好生商量嘛,非得自作主张?
我在营门急躁踱步许久,几乎冻成冰雕,却依旧不见他归来。杨林也坐立不安,低声下气与营门外警戒的兴翔军打探,却反遭喝令。
万幸并未有兵甲冲入营中,缉拿提审相干人等。这便意味着唐远暂未遭人反咬诬陷,事情尚且不至于不可挽回。
也不知程泰听完我一番陈情,可愿从旁声援?说到底,他兴翔府一个守二门的,在西北路算哪门子当家掌门?西北军理应众志成城,与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缩头乌龟抗争才是!
忐忑候至第七日清晨,才有小子来报,说唐远已回营。
我匆忙批衣赶去,拦住他问:“关宁兄,你去捉奸细了?”
“不然?”唐远满眼血丝,哂笑一声,“你当谁都似你,只会摇唇鼓舌?”
这话虽没道理,可我理亏在前,不好顶嘴,只得委婉辩解:“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嘛……”
“伐谋?伐交?”唐远竟又冷笑一声,鄙夷嘲讽,“你只会伐嘴。成日碎念,聒噪!”
说罢,他竟然径直离去,掀帘入帐。
晨间寒风如刀,钻衣透心。我尬立在帐外,又见李二、何三两个巨阙军的熟人护卫帐前,更禁不住满面羞红,只得讪讪离去。
回到帐中,方小星担忧问询:“三姐,唐指挥那边情况如何?”
“不知道。”我烦躁应一声,泄气般躺回铺上,翘着二郎腿来回晃悠,思来想去,只觉好生没趣儿,坐起来问,“小星,我话多吗?”
方小星满目疑惑,不知如何作答。
“樊爷爷向来人狠话不多,最烦妇人聒噪。他竟然……”我愤怒挥拳,憋屈控诉,“竟然说我话多,聒噪!我话多吗?多吗?”
“呃……三姐的确不如丫头叽喳,可……照实来说,西虎帮里,三姐的话最多。”方小星老实回答,又立刻摆手申明,“不过三姐是老大哥,老大哥自然要发号施令。三姐指挥最英明,训人最厉害,劝人也最好听,我们都乐意听从!”
“所以,我就是话多?”我难以置信问。
“这……这……女子话多些,也是常理。”方小星支支吾吾答。
天老爷!枉我最不耐烦妇人聒噪,原来在这帮真带把儿的眼里,我也聒噪?
我只觉天塌地陷,仿佛是活了二十年,头一回见鱼飞天、水倒流、日升西山、六月飞雪,连那沉默不语的遍地岩石,都纷纷长出嘴来,不停重复着“聒噪”“聒噪”“聒噪”……
也不知过去多久,我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仔细穿好衣,束好发,前去找彭越。
这小子原已歇下,被我硬薅起来,迷迷糊糊问:“樊娘子有何吩咐?”
“奸细是谁?结果如何?”我问。
“原是要去捉孙师锐,谁知捉到个文官。后头的事我就不知了,我也是今早才见着头儿。”彭越打个哈欠,“我好几日没睡个整觉,头儿被他们审来审去,估计睡得更少。樊娘子不如等他睡醒再问?”
说罢,他倒头便睡,转眼已鼾声大作。
我无奈走出帐中,却见徐大同正吩咐谦从宰羊,便走上前去询问:“徐大哥,今日怎想起来宰羊?”
“唐指挥吩咐,年节已至,兄弟们辛苦,今日每人都分一碗羊汤喝。”徐大同答。
年节已至?
对啊,今日已是正月初四。我日日悬心,竟然忘记时日。
他既有心思宰羊,那便说明事已善了。我心头大石落地,商量道:“炖羊不够香,挑六只肥的来,我亲自烤给兄弟们享用。”
“呵,那就让你樊三露一露祖传的手艺。”徐大同乐呵呵答。
晚来的年节喜气,随羊汤的香气传播开来,月余以来罩在全军头顶的阴云似也散开。
只可惜羊不够多,每人只够分上几坨肉。六只烤羊,一营一只,更是不够分。不过有西虎帮小子添油加醋吹嘘,全军上下倒都无比期待分上两片虎帅亲手烤炙的羊肉。
我正忙着宰羊,童传虎凑过来献殷勤,又是递刀,又是递帕子,忙得不亦乐乎。
我无奈皱眉:“童二好得很,不过明参军不在,他需代理军务,暂无暇前来相聚。能者多劳嘛。”
“谢樊将军重用!谢樊将军重用!”童传虎点头哈腰。
我一人宰炙六只羊,也是桩苦差事,忙活至日落西山方才得成。因敌我尚在对峙谈判,大营之中严禁喧哗,便不生篝火欢聚,只让各营指挥取羊回去,与兄弟们分享。
某营指挥尚在酣睡,自然由彭越代为前来。反正他一营不足两百人,算来每人分得最多,我便偷偷留下最嫩的颈肉,装在铁盘中,再顺一坛黄酒,在营中寻一座背风的小土包,升上篝火,孤望东北而坐。
“仙儿啊,我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竟忘记你的生辰。”
“忙啊,当真是忙。好似自东京逃出来后,一事接一事,就没消停过。”
“大概,是原先在府里太悠闲,这是还闲债呢。”
“你如今可闲?是禁足看书,还是闭门思过?总不至于让你个王爷去牧马放羊吧?”
“放羊,也好。羊全身是宝,肉能吃,奶能喝,毛可填被,皮可做袄,羊骨还可制笛。”
“你啊你,说挑剔饮食,府里也不曾山珍海味铺张浪费。说不挑,每回陪我吃羊肉锅子,你又非得用竹篦沥油。”
“北辽可比东京冷,多吃油脂才暖和,千万不能挑嘴。吃不完的羊脂,你就存在瓦罐里,每日挖一块擦手,也免得冻裂口子。”
“那样好看一双手,可别跟我一样冻得全是疮。”
“对啊,羊油还能点灯呢,夜里看书也不怕伤眼。”
“那样好看一双眼,可别年纪轻轻就戴上叆叇呀。”
“嘿嘿,果真是放羊好。”
“放羊好!苏武牧羊,十九年得归!”
“十九年……我都四十啦?老妪老翁,怕是折腾不动了。”
“不好,不好,放羊不好。”
“别放羊啦,你快快显灵,亲我一口吧。”
“亲一口,明年接你回来。”
“明年,一定接你回来……”
自言自语至此,我只觉喉咙发哽,仰头大灌几口冰酒,又举坛向北,却是无人同饮。
孤影独坐,甚感凄凉。我正待洒酒于地,忽觉此举颇似祭奠亡魂,忙将手缩回,愣坐良久,后知后觉浑身已冻僵,再低头一看,膝上盘中的羊肉,竟是一口未用。
烤羊奢侈,每人未必分得上一片,这最嫩的颈肉不可浪费。我心思一转,踢灭篝火,右手抱坛,左手端盘,径直去往唐远帐前。
“睡醒没?”我问站岗的李二。
“头儿洗澡去了。”李二答。
我禁不住再冻,便以手肘掀帘,进帐大剌剌坐下等候,又觉送上冻肉不妥,便将铁盘放在炭火上,蹲在一旁烤火。
木炭劈啪作响,热气薰得人昏昏欲睡,我正打哈欠,唐远却带着一身寒气步入帐中。
我忙将半个哈欠收住,堆笑招呼:“关宁兄睡得可好?”
唐远随意扫我一眼:“夜深,不便,请回。”
我不以为意,招手笑道:“亲自烤了羊,特给你留下颈肉。还热着,快来尝尝。”
唐远理也不理,径自从我身边走过,用手中的布巾随意擦拭湿发,再顺手挂在木架上。
“大冬日的,湿发可得烘干啊。快来烤烤,正好尝尝我的手艺。”我锲而不舍,谄笑邀请。
唐远还是不理,埋头在物箱中翻找出剃刀,背对我坐下,似是刮起胡茬。
我觍着脸走近,穷追猛打献殷勤:“我瞧你这你头发也长了,不如我替你剪剪?”
“不必。请回。”唐远冷声冷气答。
“关宁兄,是三儿犯浑,三儿给你赔罪,成不成?”我对着那冷漠的背影连连作揖,嬉笑求和,“三儿是无知妇人,不识关宁兄好意,实在是该打。要不,我取来马鞭,你抽我两鞭子解气?”
唐远回以沉默。
他心气儿高,大约最受不得猜忌与误解。我悔得肠子发青,愁得挠头叹气,干脆绕至他面前,低三下四问:“那我认你当爷爷总成?”
唐远手中一顿,别过脸去,眼神凝霜,声色冷硬:“樊宝珠,你不必……前倨后恭!”
“那你要我怎样?”我急得直跺脚,叉腰问,“你是盖世英雄,人人都来抢,我空有郡君的名头,屁都不算一个,自然害怕留你不住呀!我去求程将军,也是想保住赤霄军,不然如何兑现许你的扩军五千、一人二马?我是不该与你置气,可那也是因为……舍不得你啊!那日得知你有意归于陈显祖麾下,我都气哭了!你若不信,大可去问小星。我气得半夜还哭呢!”
说到此处,本该洒泪助阵,无奈我这泪兵向来不听调遣,宁死不肯支援。幸而唐远只是飞速扫我一眼,低头盯住剃刀,反问道:“我几时说过,要归于陈经略麾下?”
“你自己说想让陈显祖将赤霄军交予你。你若不肯归附,他岂能答应?”我立刻将矛头反指,见他无话可驳,旋即又换一副摇尾乞怜之态,“我知你是迫不得已,可一想到他要抢你走,就怄得想与他打架,可又不能当真与他动手,只能冲你使小性儿。三儿是不应该,可三儿就是无知妇人,小肚鸡肠,拈酸吃醋,不明事理。你又何必与无知妇人一般见识?”
“樊宝珠,你竟有……这副面孔?”唐远捏紧剃刀,嘴角扯出一抹讥笑,“你那夜,也是这般求的程智?”
“那酒囊饭袋,只配吃我拳头。”我笑嘻嘻扯他衣袖,“三儿可会审时度势呢。唐将军乃当世英豪,我一介弱女子,来不了硬的,只能用软的嘛。”
“你……”唐远抽回衣袖,耳根微红,“简直是女中无赖!”
“骂得好,骂得好!”我拍手附和,“我是无赖,你又何必与无赖一般见识?”
“樊宝珠你……”唐远恼得手抖,似要将薄薄的剃刀捏断。
傲兔子当真难哄!樊三爷已近乎黔驴技穷,险些没忍住拿出看家本领,直接动拳头揍服。
可观他如钢淬铁炼的指节,再看那闪动寒光的剃刀,我不敢自讨没趣,只好将不小心弹出的利爪收起,弯腰蹲下,试探着伸出手去,以指尖捻住刀片,嬉皮笑脸问:“瞧你这军帐,连镜子也没一面,小心刮伤脸。虽说男儿脸上有疤,平添几分威严,可你额上已有一道,也不必再添一道。好关宁,不如三儿自罚当一回丫鬟,替你剃须理发,算作赔罪?”
我边说,边捻住刀片轻晃。唐远原还捏得死紧,大约是不屑与无赖再三纠缠,最终放松手指,别过脸去:“随你。”
敌既自卸武装,我立刻收缴过来,洋洋自得旋玩两圈刀柄,牢牢握在手中,然后才收敛起得意乱舞的爪牙,跪坐在他身侧,以指贴上他脸颊。
也不知是我手凉,还是他脸热,手指触上的瞬间,他竟不自觉一僵,又不服输睨我一眼,挺直宽肩,故作镇定:“利索些。”
我从善如流,拿起平素从未有过的贴心,沿着硬朗的下颌轻柔细刮,又夹腔夹调扮起丫鬟,甜言蜜语恭维:“将军这胡茬长得好,今后得空蓄起来,必是一位美髯公,得叫多少闺中少女一见倾心呀。”
唐远不为所动,想是军伍糙汉对容貌不甚在意。
于是我改变战术,换一篇马屁来拍:“妾读书少,瞧着将军这美须,倒想依稀起一句,‘沉静详审,长七尺三寸,疏眉目,美须髯’,也不知出自何处。将军可愿指点指点?”
唐远以一双鹰目谨慎审视,不肯轻易接话落入圈套。
我再接再厉,满怀憧憬,自说自话:“哦,好似出自《霍光传》?想来,那霍子孟以县吏之子官拜大司马,名列麒麟阁,将军亦起于微末,今后也定能位极人臣,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加九锡。”
“聒噪。”唐远眉心微蹙,目光落向另一侧。
当真是油盐不进!
我的《马屁经》已然翻尽,只好暗暗撇嘴,改作哑巴丫鬟,低眉顺眼伺候将军剃须。一丝不苟刮完左侧下颌,我这假冒丫鬟的刺客又收不住爪子,冰凉的刀锋沿肤而下,直指咽喉。
唐远微微仰头,目光却暗暗下斜,与温热的鼻息一同落在我脸上。
我抬眸似笑非笑,与他咫尺对视。
水滴从他的额发浸落,从那道淡疤借道,蜿蜒潜伏至浓密的眉丛中。随水兵越聚越多,终有一滴水珠脱离眉丛高地,鬼鬼祟祟滑进眼窝,悄无声息浸入眼角。
锁人要害的鹰目乍受刺激,眨得既快且乱,睫毛也如同受惊的信鸦,扑闪羽翼。
怒而挠之,乱而取之。
我抓住战机,有意无意,微转手指,以冰凉的刀背轻轻刮过喉结。
一声微哼自他喉间溢出,喉结随之滑动,绯红之色如一道霞流,霎时从面颊晕至脖根,进而钻入衣襟,直涌胸膛,冲撞得胸口频乱起伏。
他越恼,我越笑。我越笑,他越不肯避开目光。
瞧着他这引颈就戮的傻样,我得意暗想:这都不反抗,看来确无二心。
“不会,就莫揽事。”傲兔子终于败下阵来,斜开视线,咬牙切齿道。
我眉尾一挑,嬉笑道:“今日才刮了六只,祖传的手艺,你且放心吧。”
“你……”唐远恼羞成怒,一把捏住我手腕,仓促夺回剃刀,微躬腰身,冷硬逐客,“夜深,请回!”
我利索起身,拍拍衣摆,挥手道:“难得宰羊,记得吃啊。”
说罢,我将这毛刮一半的湿兔子丢在身后,哼着小调回帐歇息。
方小星已挂好布帘,我利索洗漱过,裹进羊毛毡中,脑中复盘起方才那场大捷,不禁生出无尽得意,耳畔却冷不丁回响起那丝微哼,颤得耳根子一麻。
不成不成,我耍他呢,怎可把自己绕进去?
烦躁翻身十来回,我终是忍不住坐起来,长舒几口气,冲布帘那头问:“小星,你最老实。有件事,想请你解惑。”
“唔……三姐但说。”方小星迷糊应道。
“我自知算不得美人,性子更是粗野,幼时堪比混小子,如今积习难改,全然是个无赖。可为何……”我顿了一顿,改口问,“那程智,还能对我起歪念?”
布帘那头沉默良久,方传来吞吞吐吐的声音:“三姐,我能……不答吗?”
“必须答。”我不容置疑道,“近日才发觉我与你们有些不同。我疏忽的事,或许你看得明白。”
又过许久,方小星才答道:“三姐是与寻常女子有些……不同,可你高挑飒利、凤目有神,认真打扮起来,也是好看的。更何况那姓陈的矮小,他见你英姿飒爽,不输男儿风采,因而就定要羞辱你,以此弥补自尊。你今后还是谨慎些吧!”
“哦。”我若有所思,又问,“矮个儿看我不顺眼,那高个儿呢?”
“高个儿?谁?”方小星问。
“呃……高个儿难敌,我得知己知彼,才好提前戒备啊。”我含糊道。
“这……这……三姐,别问了,好生尴尬啊!”方小星为难万分。
“你是我弟,有什么答不得?”我不依不饶,“那我这样问——西虎帮里除那金钱鼠,都比我个儿高,有谁对我起过歪念没?”
“没,没,没!”方小星连声否认。
“必须答一个。”我命令道。
“这……这……那……那……”方小星急得语无伦次,被逼无奈之下,胡乱攀咬起来,“若非说是有,只能是小马!”
我眉一皱,怒道:“那混小子私下开我荤笑话了?”
“那倒没有。他敢开,我揍扁他!只是……只是……”方小星支吾半晌,含着满腔委屈申诉,“就他敢说要到咱家当上门女婿,也就他一人,从没挨过三哥铁拳!”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只可恨战机已误,幼时我没能彻底揍服他,如今敌高我矮,敌壮我瘦,难不成只能用美人计?
用不了用不了。
方才已好几次忍不住要一展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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