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男儿建功业 女儿囿声名

翌日清晨,我顶着发青的眼圈,哈欠连天洗漱过,叼上一张苦豆饼,前去找唐远商议正事。

见我阴魂不散掀帘又来,兔子立刻蹙眉别过脸去。湿润的鬓发贴在他颊侧,似是大清早又去洗过一回,竟也不怕冰天雪地的着了风寒?

“还没消气呐?”我笑嘻嘻走上前去,掰下半张饼,伸手哄道,“吃饼都还想着你呢,别怄气啦。”

傲兔子不接饼,也不理人,甚至眼都不肯抬一下。

爷这辈子都没这般哄过人,当真是要耐心耗尽,便一屁股坐下,两手一摊:“那到底怎样才肯消气,你定个章程。”

唐远冷哼一声:“谁有功夫同你置气?”

“正是正是。”我连忙接话,又急不可耐问,“彭越说你捉到个文官,到底怎回事?”

唐远不悦扫我一眼,沉默片刻,才道:“原以为是孙师锐捣鬼,谁知那日跟去,竟发现是一文吏与贼暗通。我不通蕃语,只大略听见‘固原’‘策反’‘割地’‘酬谢’几字,恐再难抓住现行,便上前捉拿,绑去帅营。谁知那奸臣空口反咬,陈经略便将我羁押待审。”

“赖我,赖我。”我一边嚼饼,一边随意应和。

唐远又不悦扫我一眼:“幸有程将军等人出面维护,审来审去,最后牵扯到刘骑省。刘骑省约束属下不力,陈经略也是自起心思拆编军伍,二人面上皆挂不住,因而将那文吏扣下,便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我干噎一口,瞪眼问,“那赤霄军到底拆是不拆?”

唐远摇头:“不确定。”

“那你叫他们宰羊?我还当是大事已定呢!”我噎得几乎哽住,见桌案上正是我昨夜带来的半坛酒,便着急忙慌抱起来倒灌,谁知那酒坛竟是空的!

亏得唐远及时递来半杯水,我匆匆灌下,饼虽噎进去了,气还如鲠在喉。

“悬心多日,全军惶恐,甚至……自起疑心。”唐远瞥我一眼,“不如趁年节宰羊,略加安抚。”

“赖我,给你当三月马夫,成不?”我愁眉苦眼叹气,“罢了,大不了你领一半,今后寻机合兵便是。不过我得随行督军啊。”

唐远眉心一簇:“此事一出,陈经略颜面扫地,如何还肯让我领兵?”

“这……我……你……”我气得语塞,捂额掩面半晌,才勉强按住心神,摆手道,“此事,先不论。今后,不论如何,咱俩不能斗气,有事都好商量。我若是犯浑,你就……你就……”

我左右一观,见昨夜盛肉的铁盘尚在,便从炭盆边拎过来,翻过背面,掏出匕首,深深刻下四字。

“你就拿出这盘子来。”我将铁盘递过去,恶狠狠点住额头,“砸我头上!”

唐远看着盘底“无知妇人”四字,分明嫌弃得直皱眉,眸中却泛起半丝笑意。笑意一闪而过,他便随意将镇虎金盘放去一边。

愁闷对坐半晌,我长叹一声:“罢了,能找的人已找过,能用的招也已用尽。事一牵扯到那帮肠子翻花的笔吏,就浑得不见底,谁去碰一下,反沾一身泥。静候结果吧。”

我收敛好神情,故作轻松出帐,四处巡视一圈。马军、步军、弓兵、厢兵、义军,这样多人马,尽是青壮,皆能听令,我岂能甘心拱手让人?

为今之计,大约只能去应天府一试。大不了脱簪待缚,伏阙求情,至少要保全赤霄军。就算老九将我扣押为质,总不至于绑铁链下大牢。只待樊宝玉翅膀一硬,我寻机遁逃便是。

可是,一想到小小仙儿,想到西生,想到十月,想到大哥,以及牺牲在陇安的诸多兄弟,我当真……当真弯不下膝盖!只怕是跪还没跪下去,倒是当先管不住手,一把拧断他脖子!

我闷坐帐中,内心天人交战,方小星却快步入帐,满面喜色道:“三姐,明参军回来了!”

“当真?”我惊喜交加,霍然站起,“人在何处?”

“听说他正在帅帐,与陈经略汇报军情。”方小星答。

我喜忧参半,踱步几圈,定住心神,吩咐道:“待他回营,即刻来报。”

当初明澄前去兴翔府报信后,便直接秘密前往京畿路,并未交代此行目的,我只能推测他是前去向元公泽求助。可元家似是因明洙之事,与明家结怨,我把不准明澄到底能求下几分情面,因而丝毫不敢放松心弦。

忐忑候过半日,方小星才报,明澄已回营。

我忙不迭奔去,只见他满面风霜,比先前更瘦几分。我不禁眼眶一热,喊道:“如镜哥!”

明澄疲惫微笑:“三妹,别来无恙?”

“我好得很,你受苦了!那姓陈的可有为难你?”我焦急问。

“不必忧心。”明澄淡然自若,“西北屡遭敌锋践踏,农田、牧场焚毁无数,明年恐生饥荒。我特向朝廷请旨,求来军粮与救济,陈经略岂能再加责备?”

我心头大喜,又转为一忧,不忿道:“他惯会打杀功臣。你可知,赤霄军分明立下大功,他不赏便罢,却反来瓜分!连关宁兄捉住奸细,他都反将他扣押严审,昨日才肯放回!”

“且放宽心。赤霄军倾注家父半生心血,有我在一日,便必不让谁人拆散。”明澄神色坚定,又转而向唐远拱手,“这些时日,辛苦关宁兄了。”

唐远回礼道:“应当的。只是……”

“无妨。且待和谈落定。”明澄胸有成竹答。

我自幼每遇困扰,便去找明澄排忧解惑,万事有他在,便如心中有根定海神针。全军上下见明参军归来,也都吃下定心丸,躁动之气立刻平息。

次日,明澄遣快马向固原传信。固原军心浮动之危,也随之而解。

只是赤霄军虽守得云开,然而那和谈反复拉扯,最后的结果竟是大梁割让西四州,以换西祁罢兵。

如此结果,实在令诸军意难平。

据明澄所言,大梁虽夺回东京,但河北两路依然在北辽掌控之中,朝廷无暇他顾,因而有此授命。

而那被迫架上帝位的韩惠卿,自始至终不敢以帝王自居,封大庆殿,锁禁宫门,只在政事堂理政。耶律兀纳北归后,他便送还玉玺,宣布退位。大梁收复东京后,他即刻前往应天,布衣跣足,请罪殿前。

饶是如此,江慷依旧不肯放过,先贬他为虔州通判,后赐死以儆效尤。

这位“三旨相公”虽草菅人命,借疫灾与政敌相斗,还算计江恒。可面对倾国之难,他倒也不顾生死,坚守国都,似乎又算得上忠臣。后来虽做了“以韩代梁”的篡国贼,却也更像是北辽施用毒计,偏将这抗辽的中流砥柱立为靶子,毁他万世之名。

我不知对他该恨,该鄙,或是同情,只觉唏嘘。

右相赐死,左相朱易知这位宠臣,竟在被俘途中遁逃,后死于乱军之中。而兵相张颐,随太上皇北狩,听闻他禁不住苦寒,已然在敌国病逝。

天圣三相,随着支离破碎的大梁江山,殁于天涯各方。不论“奸党”“清流”,或俘,或死,或被冠以“隐瞒军情,欺君罔上,通敌卖国”的罪名,治罪问斩,流徙各方。

江慷登基后,建元建武。

旧人去,新人来。

去年二月,耶律兀纳逼迫太上皇退位,东京留守欧阳振据理力争,被当场杖杀。其后,其门生兵部侍郎柴济四处奔走,竭力集结京畿军民抗敌,威望日隆。

江慷先升柴济为枢密使,后拜右相,与中书侍郎曾琦左右并立,共掌朝纲。如今,元公泽在外领兵,收复东京,柴济在内理政,力主回銮。然而他屡屡请旨,江慷皆不置可否,依旧赖在应天,以至于谣言纷起,称柴济已失圣心。而那曾琦似也在暗地里织罗罪名,令柴济左支右绌,举步维艰。

山河破碎,生民罹难,建武开元,还未见建武安邦之兆,新一轮的政斗却已如火如荼。

也不知明澄这小小参军,是求过多少人,才在这趟浑水里,为西北,为赤霄军,求来一线生机。

正月末,和谈使节启程回京复命,至于奸细一事,上头似乎并不打算通报结果,底下人自也不敢触霉头去问。

西祁自南路浩浩荡荡退兵而去,陈显祖命各军回驻原地,赤霄军依旧戍守平凉,固原、灵台的人马也先后前来会合。

春雪未化,立在城头放眼望去,弃置的大营、挖开的沟壕、砍秃的树林、踏平的田地,如同遍布大地的烂疮,让人不知该从哪处着手恢复。

幸而,数万人吃喝拉撒留下的秽物,若能好生利用,倒也算是肥料。

平凉城中亦是一片狼藉。过半屋舍毁塌,百姓搬不走的财物早被一刮而尽,连水井都被心怀不甘的贼寇以土石填平。县衙旁的别院更如狗窝一般,满地狼藉,恶臭扑鼻,甚至有十几具女尸,赤身**弃置在雪地中。

见此惨状,许多百姓无奈挥泪,舍弃家园,携家带口,往南方寻求生路。算上原先死在战火中无辜性命,平凉周边的人口,锐减过半。

罢了,罢了,西四州反正已沦陷敌境,割,便割吧。至少,保住东三州一时安宁,也总好过无休无止的战乱。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待京畿、两河平定,大梁喘过气来,樊宝珠定会收复失地,重回赤霄关!

赤霄军携领百姓收整城池与土地,四处一片忙乱,敦石头却前来请命,想去武灵山寻找西生与范十月的遗体。我命人打两副薄棺,让他先将他们收敛回来,葬在平凉。

据小子汇报,敦石头临行前,陈天水在我居住的别院外徘徊半夜,最终黯然离去,并未提出一同前往的请求。

敦石头启程的那日,我梦回武灵山,半夜戚戚然醒来,失神许久,抓过一叠废弃的兵器图纸,草草剪作纸钱,独自在屋后焚烧。

我不确定小小仙儿殁在哪日。当初颠沛流离,众人都已混淆时日,更何况我还昏迷过数日。薛六娘、江怀玉、唐远等人若是留心计算,大约能倒推那是哪日,可我从未问过。

从未过问。

它的忌日与我的生辰,实在离得太近。

人活一年,便长一岁,过一次生辰,便该比去年多一寸功绩。

我不愿问它忌日,不愿每年生辰都倒回原处,倒回那断壑深沟般的最低处。

我连……它那兴许还未成型的尸骨,是否有被妥善安葬,都未曾问过。

当初,唐远为隐匿踪迹,将那条林间小道仔彻底扫过。大约,它被当做一摊血水,随意铲掉,连同那群辽猪的尸体,埋在林中腐烂。

我不敢想象那幅画面,不愿为那画面困住,所以未曾问过。

无妨。樊宝珠。无妨。

它都未曾见过天日,怎能算是“活”过?既然不曾“活”,又怎能算是“死”呢?

它只是,嫌我照顾不周,嫌这世道太乱,一时赌气,舍弃肉身,羽化归天,继续做那遨游天地的小小神仙,逍遥快活去了。

罢了,我打小没娘,也不会当娘。万幸,干仗这事,还算信手拈来。

爷爷一翻手,东三州便重归安宁。爷爷再翻手,天下便重现清平。

届时,这架子奇大、脾气极坏的小小神仙,总舍得给个薄面,再来凡间巡游考察。

届时,就不烧这寒酸的纸钱了。

届时,樊宝珠在宣德门前建十丈灯山,燃满城烟火,迎它归来!

烧过那一叠废纸,心绪终归于平静。白无常那看门废狗睡得死沉,我开门进出也未曾察觉,气得我往它脑门上一弹。

胖狗“嗷”一声跳起来,刚欲龇牙,发现是我,立刻摇尾讨好,倒叫我哭笑不得。

次日醒来,已过巳时,我正待吩咐于娘子打扫屋后的灰烬,却听外面来报,朝廷补发的粮饷已至。

粮饷不出所料,被兴翔府克扣不少,然而随粮饷而来的,却有三道旨——

“赤霄军马军第三营指挥使樊宝玉,于边关沦陷、军力凋敝之际,抚循士卒,援救平凉,镇守固原,屡挫敌锋。朕念尔功勋,特破常格,擢尔为赤霄军都指挥使。望尔益励忠勤,统御全军,保固河山。”

“赤霄军记室参军明澄,久司戎务,勤勉匪懈,虽职司文案,犹能身先士卒,其勇可嘉。朕嘉乃劳,特擢尔为赤霄军副都指挥使,兼机宜文字。望尔益加勤勉,辅弼都指挥使,悉理戎务,共襄兵事。”

“巨阙军马军第六营指挥使唐远,佐赤霄军以固西北之防,焚敌粮草,断其要道,智勇兼备。今朕特调任尔至赤霄军,擢为都虞侯。望尔竭诚尽忠,竭智尽勇,辅弼都指挥使,靖边安民。”

圣旨宣过,全军沸腾,声震天穹。唯明澄一人处之泰然,似一切早已在意料之中。

待他三人叩谢天恩,再招待恭送宣旨的黄门郎,便命全军大宴欢庆。

牛三德几个借机提议,要为樊三哥补个弱冠礼。明澄知晓此事,自荐作正宾,为我与樊宝玉、唐远一同加冠。

樊宝玉难得没斥我胡闹,默许我来凑趣。

当日,仪式从简,樊、唐各自祭拜过先祖,明澄这位兄长便为我三人加上幅巾,也不兴那再加、三加的繁琐议程,只送三段祝词,再将三人的字重宣一遍,之后便请兄弟们入席畅饮,共庆此欢。

席间,我拎着酒坛,借酒说酸话:“如镜哥自然当之无愧,你哥俩在圣旨上的功绩,可都有我一半!区区女流之辈,不配论功行赏,讨你二人各三碗敬酒总成?”

樊宝玉满面酡红,揶揄摆手:“你有二品诰命,还跟我这五品的斤斤计较?”

“那不一样,诰命算不得官身。忙活一年,你们都成将军,唯我一人还是樊三,不公平!”我将酒斟满,塞进他手中,“敬我三碗,不然跟你没完!”

“敬敬敬。”樊宝玉笑嘻嘻起身作揖,“敬我家樊木兰。”

我侧身不受这碗酒,撇嘴挑剔:“木兰做不得尚书郎,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樊宝玉皱眉“啧”一声:“那你想做哪个?你这粗蛮性子,还想做女宰不成?”

“你且猜,猜对我才受你敬酒。”我故作刁难。

樊宝玉拍额苦思,无奈醉得糊涂,一双凤目眯成缝,随意报过三位巾帼的大名,便再也蹦不出别的来。

明澄见状,出言解围:“我猜一人,可是妇好?”

“如镜知我也!”我心头大喜,丢开樊宝玉,端碗与明澄碰杯,一饮而尽。

樊宝玉在背后嘟囔:“那不也是女将军?哼,故意刁难你哥呢。”

这胖子,当真是弃文从武,便将文彻底丢了。

木兰戎马半生,立下丰功伟业,最后却只能“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想来就憋屈!

而那妇好,虽只在残章典籍中留下只言片影,可幼时明澄曾与我说,妇好兴许不止是商王后,更是女诸侯。想来,古时的国家与今大有不同,女人也能堂堂正正做实权在握的一国之主,而不必躲在丈夫与儿子背后垂帘,饶是如此,还要背一身“牝鸡司晨”“女主祸国”的骂名。

更何况,妇好先为武丁妾,后为商王后。由妾及妻,不正如我这小小淑人,先升郡君,之后嘛……嘿嘿。

我正待引经据典,挖苦这书读狗肚里的都指挥,却见那位都虞侯还在若有所思,隔岸观火。

“唐军侯,别以为不说话,就能赖掉这三碗酒啊。”我醉步上前,斟满两碗,“中路可是我炸,你这俸禄,至少该分我三成吧?”

“拿去便是。”唐远嘴角一勾,单手执碗,随意一碰。

我十分满意,喝完这碗,一边斟酒,一边调侃:“都虞侯,都虞侯……我不过是口头占便宜,当你一回爷爷。你倒好,真真儿给我当老子来了。”

唐远闻得此言,倒是端正了神色,双手接过这一碗,碗口低三分,颔首敬道:“惭愧。”

我嬉笑斟酒,与他喝过第三碗,歪歪斜斜靠近,拉住他的右手,指那虎口上的刺字问:“军候几时改刺啊?”

话音刚落,樊宝玉却踉跄走来,一屁股坐在我与唐远中间,搂住他好兄弟的肩膀,挥手驳斥:“刺什么刺?我最不喜这破规矩。咱都是清白人家,又非刺配充军,何必跟牲口一样往身上刺东西?”

“成成成,你兄弟,我调侃两句都不成。”我撇嘴起身,自去找各营指挥及西虎帮小子喝酒划拳,又拉住姗姗来迟的野利峻睨一通猛灌。

今日既欢喜又委屈,我借酒撒疯,纵情滥饮,若非是薛六娘直愣愣冲来训斥,将我强行拽走,我恐怕得喝到扶墙而吐。

深沉醉梦之中,我仿佛来到一片陌生的雪原,苔地上徘徊着几只瘦鬼似的灰羊。羊群之中,一道衣衫褴褛的背影盘膝而坐,似是打坐悟道,又似伤心怄气。

我心头五味杂陈,犹豫许久,方才走上前去,俯身抱住他已瘦得不成样的腰身,羞愧辩解:“仙儿,我知你在受苦。可我心里也苦,好苦。你就让我……高这一回兴吧!你最明事理,也最能体谅他人难处,就让我高这一回兴吧!”

神仙始终不肯理我,也不肯转身拥抱,似已化作苔原上的冰雕,再不会给我一丝温暖。

昏沉沉醒来,已是次日傍晚。于娘子细心伺候梳洗,又端来醒酒汤。

汤水灌下肚去,酒终于醒了大半,我正捏着枪簪出神,忽又想起一事,便将断簪仔细收入小匣,前去县衙后堂,找明澄解惑。

这段时日,明澄一直忙于整理军务,为新收编的厢兵、义军入册,如今军饷发来,还有抚恤等诸多事宜需及时办理。此时他正一边饮茶提神,一边阅理军册。

我搬张凳子坐下,替他研墨,笑道:“照我说,咱四人里就你最辛苦,功劳也最大,你才该当这都指挥。”

明澄顿笔,自谦微笑:“澄一介书生,只通文墨琐事,如今忝居副将,已然受之有愧。倒是关宁,于危难之际大义相助,后又出生入死谋西北大局,只居又副,倒是屈才。”

“我爹也做了八年又副。年纪轻轻就当上都虞候,还委屈他不成?”我不以为意摆手,又端正神色问,“如镜哥,若有一人,我随口以伊霍相比,他却不置可否,只嫌我聒噪。那这人,到底是贼是友?”

明澄疑惑蹙眉,深思良久,似已了然于心,却不直接作答,反问我:“是贼是友,取决于三妹是愿佐武丁盛世,或是……效霍门显妇,权盛一时?”

我惊得将墨条一丢,咋呼道:“那蠢婆娘遗臭万年,我便是即刻抹了脖子,也不做奸佞之妇!再者,我……我对他又没那意思,怎能扯到这上头来?”

明澄波澜不惊,静静审视我良久,缓缓问:“三妹是否想过,即便质子得归,你欲成妇好之功,也必先行伊霍之事?”

这一问,确是问倒了我。

樊爷爷惟愿护国安邦,建功立业,若能得百姓立几座生祠,那再好不过。可若是到头来,却是生为万人唾弃,死留万世骂名,那又是何苦来哉?

我语塞难答,良久,反问他:“如镜是愿做江左夷吾,还是渭水太公?”

明澄将竹笔置于陈旧的笔架上,望向紧闭的窗扉,似又望向无尽之远:“澄不做他人,惟愿见清平盛世。”

“那不论如何,咱俩总是一头儿的。”我心头释然,又含笑抱怨,“你仨也真是,昨日我已加冠,还不肯以字相称。胖子最可恨,当着外人的面叫我猴子,唐远也可气,至今还指名道姓。悬黎二字是烫嘴还是怎地?”

明澄收回远望的目光,赧然笑道:“三妹豪爽,与男儿无异,如今又总是戎装短发,若再称以字相称,大约……是有些怪异。罢了,悬黎既然介意,今后改口便是。”

“还是如镜哥对我好。”我笑嘻嘻起身挥手,“你且忙着,我不扰你。”

出得房门,冷风清爽,我深吸几口,散去脑中昏沉的酒意,正待回别院去,路过唐远居住的西侧衙时,忽听里头有破空挥刺之声,探头一观,却见江怀玉正练枪。

小子翻年已十四,个儿高臂长,体格也日渐强壮,习枪的时日虽短,却已像模似样,颇具英姿。

认真习完两套,他才发现我正抄手观看,局促收枪,微低头颅,额上薄汗映着暮光,亮涔涔的好看。

世事也当真奇怪,儿子未必像老子,外甥倒总像舅舅。

“前日见你已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不错。”我竖指赞扬,“他人呢?还醉着?”

“舅舅去城墙上散酒气了。”江怀玉答。

“好生练。练成了,咱们联手打你舅舅。”我挑眉眨眼,挥手离去。

出得县衙,果真听见远处隐隐飘来乐声。我循声而去,见唐远正背倚望楼,独自吹埙。

我优哉游哉负手走近,手撑女墙轻轻一跃,坐在垛口上,托腮斜倚,听他吹完一曲,笑问:“怎不吹陶笛,改吹埙了?”

唐远苦笑道:“埙、笛,皆是战友遗物。每每吹奏,便如故人依旧。”

怪道不得他的乐声总带着低沉的忧愁,原来是以乐曲缅怀逝去的袍泽。

这呆货既重情义,又岂会是伊霍之辈?想来,是他那日不愿搭理,才不曾开口否认。

我半是感慨,半是试探道:“缘分当真妙不可言。你从河北而来,历经千难万险,最终却成为西北一方将领。怎地,是咱赤霄军香啊,别的军伍都不入将军法眼?”

“大梁虽有禁军数十万,斗志尚存者寥寥。当初在陇安,赤霄军大将尽损,士卒仅剩三成,却不曾就地哄散,反而重燃战魂,实令人肃然起敬。其后西祁二度兴兵,西北诸军守城不出,唯赤霄军奋力抗战。远身为一员,由衷自豪。”唐远含笑望来,“诚然,凝聚军心,你功不可没,我收回那句‘乌烟瘴气’。”

乌烟瘴气?他几时说过我乌烟瘴气?

我着实想不起来,念在他诚心致歉,便也懒得追究,又问:“关宁兄可有娶妻啊?”

唐远笑容一愣,随即移开视线,又垂眼看埙,眼眨得飞快:“不曾。”

这人都已二十有一,竟还是根光棍?

想来也是,他父母双亡,那刻薄的大伯必然不肯为他张罗亲事,因而耽搁至今。

“噢,那当我没问。”我叹气道。

唐远捏紧土埙,蹙眉瞥我一眼,恼问:“有话便问。”

我瞧他这进退失度的窘态,只觉万分有趣,努力憋住笑,将话题转向正事:“假若你与妻子同在军伍之中,你可愿她上阵杀敌?”

唐远满腹狐疑,暗暗瞥我好几眼,才答道:“不愿。若她有心,能在阵后擂鼓助威,便已此生无憾。”

果真如此。

我摸摸下巴,烦恼道:“军伍糙汉爱打老婆,这事你也知道。我原想将军属练成一支娘子军,即便算不得正经兵将,可有功加身,有枪在手,也能叫家里的赖汉有所顾忌。可问来问去,你们都不愿她们以身犯险。我硬拉军属上阵,你们必然和我闹啊……”

唐远愕然片刻,眼中果真浮出恼色:“男儿拼死杀敌,本就是为保妻儿平安,你……当真是胡闹!”

“既是拼死保卫妻儿,那又为何动粗?我可当真闹不明白!”我两手一摊。

唐远面色一滞,狡辩道:“也并非人人如此!”

“那我不管。如今你是都虞侯,军纪可得给我管好。再听见谁打老婆,我可要与你闹兵变。”我轻巧跳下女墙,趾高气昂走上前去,往他胸口用力三戳,以示警告。

“樊宝珠。”唐远气到发笑,“我看这军都指挥之上,还得设一女帅!”

“这提议好,下回前堂议事,我坐上席。”我笑嘻嘻摆手,又警告道,“管好啊。”

这傲兔子虽还会急眼咬人,可在虎帅的淫威之下,已趋于乖顺。我得意洋洋返回别院,不见白无常,多半它又被小马用几块骨头哄走。

这胖狗当真百无一用,动辄离岗偷闲,即便在岗,也总是偷懒打盹,以至于女帅之下的军都指挥,竟可随意出入帅殿,大马金刀坐在正堂等候。

还不待我开口,樊宝玉便审问道:“你俩不对劲。”

“谁俩?”我皱眉问。

“你与关宁。”樊宝玉紧盯我答。

我无端端心虚:“哪里不对劲?”

樊宝玉不答,反问:“老实交代,我在固原这三月,你与他可是私定了终身?”

“我……”我愕然失语,脸却莫名发热,“那乱七八糟的谣言传得也不止一两日,你怎也犯糊涂信起来?”

“我昨日是喝高了,但没喝懵。”樊宝玉依然审视于我,眼神竟变得锐利,“你连我用过的杯子都嫌。可昨日你替他挡酒,拖过他的碗就喝,他也不以为意,依然用那碗喝酒。”

“胖子你……”我只觉百口莫辩,挠头急道,“你这洞察的本事,怎用到这上头来?昨日都喝高了,谁会留意用了谁的碗啊!”

“你只用过他的碗。”樊宝玉笃定道,“况且你原先与他还是客气居多,昨日竟二话不说去摸他的手。不是平日摸过,岂会如此随意?”

“我……都说是喝高了!喝高了!不记得!”我连声否认,又急急申辩,“况且我跟他打过仗,扛他逃过命,为他疗过伤,都是兄弟,碰一下手又能怎样?”

樊宝玉沉默良久,严肃道:“你先坐下,哥有事与你谈。”

我将手一抄,靠在门柱上:“不想坐。”

樊宝玉修炼不到火候,用眼神压不住我,只好端坐正座,欲言又止许久,才语重心长问:“猴子,就算靖王能回来,恐怕也是十年八载之后。你大好年华,何必守活寡?”

“樊宝玉!”我骤闻此言,双目喷火,指他怒问,“几个月前,你就在这屋里赌咒发誓,说一定抢他回来。怎地,是那老九给你升官,你就迫不及待舍弃妹夫,向新主子表忠?”

樊宝玉勃然大怒,猛拍桌面:“说些什么混账话?哥是为你好!”

他这一拍,恍惚间竟有些老爹的气势。我心头没由来一怵,又见这张与我相似的脸,更不愿输掉气势,瞪着他咬牙嘲讽:“好啊,个个儿升了官,都争着来做我老子。”

樊宝玉与我瞪目对峙半晌,勉强压住怒气,又转为苦口婆心:“长兄如父,爹与大哥不在,自然该我管你。樊家就你一个女儿,咱也不讲那三贞九烈的破规矩。如今赤霄军有不少鳏夫寡妇,小星也老大不小,如镜哥正与我商量,想请你牵线做媒,让兄弟们有家可回。关宁既与你有过婚约,他又未曾婚配,只要你愿意,哥去替你提亲,一同把这喜事办了。不然哥今后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你?”

“我不需谁来照顾,对他也没那意思!”我怒目圆瞪,冷笑挖苦,“你想办喜事,自去找一个便是!哦,我得提醒你,你如今是军都指挥,可不能同军婚配。”

樊宝玉挨我扎心一句,怒得脸色赤红,急喘许久,终于再度平复情绪,皱眉劝道:“你若是顾虑此节,大可不必。朝廷已自顾不暇,没功夫管这西北一隅。就算日后追究起来,大不了说这亲事办在他任命之前,谁还能当真去查?”

“我对他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我气得发抖,指向东北道,“靖王是我……是我兄弟!兄弟还在敌国受辱,我丢他不管,扭头就与别人好,你当我是什么人?当我是什么人?”

“别把兄弟挂嘴边,也少跟我欲盖弥彰。你若没那意思,就别去招惹。”樊宝玉毫不留情,以话锋直剖心肝,“你在武灵山遇着什么,别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着。本就失了清白,又是二嫁,难得他不嫌弃。你再不端持操行,闹出些未嫁先奸的丑事,到时他瞧你不起,不给名分,你后悔都没处哭去!”

“你……出去!滚出去!”我怒不可遏,指向门口,“不然我可动枪了!”

“犟种!不知好歹!”樊宝玉拧眉起身,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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