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那“哐当”一声门响,我的热泪如滚珠落下,气冲冲奔进卧房,取出那收藏枪簪的小匣,双手捧匣,颤抖哽咽。
都说他回不来,都说他回不来。
明澄今日说得委婉,却也在暗示希望渺茫。
胖子最可恨,分明答应过我,这才过去几月,竟然迫不及待要将我转手送人?
怎地,我樊爷爷是一盘菜,被人夹过两筷,便只配倒进馊水桶?如今好容易有人想品尝,便要千恩万谢给他端过去?
最最可恨的是那贼兔。我当他为何敢对我想入非非,原来竟是以为靖王回不来,便盘算着来捡漏!
妈的,赤霄军能涅槃重生,东三州得一时太平,且不说我居功至伟,至少也缺我不可吧?
怎地论功行赏轮不到我,这庆功宴刚过,便要将我当块胙肉来分?
爷不服!不服!爷昨日已加冠,休想把爷变作从父从兄、相夫教子的鹌鹑!
“明年,明年……明年一定接你回来!”我盯着那断作两截的枪簪,恶狠狠赌咒发誓,“我若食言,就……生为万人唾弃,死留万世骂名!”
抱着小匣哭过半夜,我才满怀屈愤入睡。
次日醒来,我随手抓两把檐下的薄雪,敷过眼皮,思量许久,将薛六娘、冯真娘、刘宜儿三人召来。
“六娘子、真娘,你们将娘子医军重新理理,哪些人必不可缺,哪些人可堪一用,哪些人仅是凑数帮忙,三日后列个名录来。”我稍作停顿,补充道,“懂医理、会算术、能管人、力气大,都算有用。”
薛六娘尚有些茫然,冯真娘已认真记下。
我转而吩咐刘宜儿:“宜儿,你辛苦些。你与所有军属传话,说我樊宝珠要招募谦从,饷没有,只能赚个零花,我亲自教习武艺,若是学得好,可作我亲卫,饷比照都头发。只召三百谦从,凡在我队里,只要家里汉子敢动粗,他打几拳,我打几棍。有意向者,五日内与你报名,晚来没份。”
简略吩咐停当,各人领命而去。我又去县衙找明澄,开门见山问:“如镜哥,如今赤霄军配有多少谦从?实有多少?”
“配有一千员额,实不到七百,近日正招募。”明澄答。
“匀我两百。”我直截了当道,“咱军医不够多,这一年全靠娘子医军撑着,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合该给人家编额。”
“这……”明澄面露为难之色,“依大梁律,军伍只招男儿。”
“造假不就成嘛,四百山匪都能清清白白编进来,两百人的假你还造不出来?”我双手一摊,“再不发饷,她们可回家相夫教子去了,到时我可召不回来。”
明澄权衡良久,勉为其难答应。
“还有军属,我打算用起来。反正战时她们也作谦从用,不如好生编起来训练,调度也更为趁手。我打算招募三百,饷你不用管,只是需你费心匀些兵甲来,旧的破的都成。”我商量道。
明澄又甚是为难:“近日笃行正与我商议,欲为将士们做媒。你将军属召为谦从……”
一提那胖子,我满肚子是气,冷哼道:“我只会干仗,媒人可作不来。他想当月老,自己当去。”
明澄端详我面色,蹙眉问:“悬黎可是又与他起了争执?”
“他不懂事,没工夫同他斗气。”我烦躁摆手,说回正事,“相亲也不耽误训练,就算是嫁人,也可上半日训练,下半日做活。谦从不用上阵杀敌,军属能赚两个零花回去,兄弟们哪有不高兴的?”
明澄仍是顾虑重重,我又劝道:“谦从只需力气大、能听令,男女都能干,浆衣灶饭的活计,妇人反而是熟手,尤其是军属,稍加训练便能用。你匀我两百员额,我变出四百人来,岂不划算?以四百女谦从,换出四百男儿上阵杀敌,又岂不划算?”
明澄权衡良久,无奈叹道:“罢了,我若不允,以你的性子,也定会自作主张。只是你需谨记,不得强推此事,万事,以将士的意愿为先。”
我拍胸保证:“放心,我事先问过,不少兄弟都希望在阵前杀敌时,背后有爱妻擂鼓助阵。将士与军属同是赤霄军一员,夫妻同心协力,士气定能加倍提振。我这也是发挥所长,为明将军分忧啊。”
明澄见我得便宜卖乖,摇头苦笑:“悬黎可当真是……武能征战沙场,文可纵横游说。能文能武,必成大器。”
我假作听不出他话里的调侃,得意眨眼:“我也算是更戍东京锤炼过四年,虽没炼出以舌为剑的本事,可欺负欺负如镜哥,还是绰绰有余嘛。谁叫你最纵我呢?”
明澄再三无奈摇头,又谆谆相劝:“你与笃行自幼动辄打闹,可不论如何,他对你的爱护之情,最为深切。偶尔拌嘴无妨,万不可生了怨隙。”
“不提他。”我挥手道,“还有一人,孙七贵,我要借走。”
“本就是你的属下,谈何借字?”明澄应允,“容我两日,以便交接。”
从后堂出来,我转去西侧衙,进院门便见江怀玉蹲在梨树下,嘀嘀咕咕不知做什么。
“怀玉,你舅舅呢?”我问。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他身前窜出,一溜烟爬上树,跃墙便走。
江怀玉转过脸来,窘道:“宝珠姐。”
“改口了啊,得叫悬黎。”我指那黑影消失的方向,“喂猫呢?”
江怀玉站起身来,低头道:“呜。偶然发现一只玄狸猫,只是还有些怕人。”
瞧他这低眉顺眼的模样,我不禁想起在宁平郡王府初遇时,他正是因喂猫而受人刁难,又想起曾许诺一旦养大就还予他的樊定邦,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怅然。
我收敛心绪,又问:“你舅舅呢?”
“他随樊将军巡营去了。”江怀玉答。
成吧,将军们新官上任,是得烧上三把火。
“练两手,我有事等他。”我走到墙下的枪架前,随手取过一柄长枪,轻轻一掷,向江怀玉丢去。
谁知这小子,分明平日练得像模似样,与我对上手,竟还不如从前,不出五招就败。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长枪一顿,训诫道:“对枪就要拿出真本事来,不然将来上了战场,犹豫一瞬便会丧命!”
“呜。”江怀玉羞愧低头。
见他这垂头丧气相,我有气也发不出来,再念及他平日总被唐远训诫,更觉这没娘的小子可怜,只能无奈叹气,上前替他整理衣襟,劝慰道:“下回换木枪头子来,咱再好生比比。悬黎姐可承诺过,待你年满十五,要带你上阵杀敌。抓紧练好啊。”
“嗯。”江怀玉用力点头。
正此时,门外传来几道军靴声,我扭头一看,正是唐大将军巡营归来。
可我端详来端详去,也没发现他鼻梁脸颊上有半点淤青。
呵,咱这樊大将军,也不知到底是谁亲哥。他疑神疑鬼胡乱揣摩,不去找这觊觎他亲妹的色鬼算账,返来训斥亲妹不检点,好似我无意间用错一回酒碗,就要半夜袭营,撅他好兄弟。
“关宁兄回来得正好,有事找你。”我走上前道。
唐远神色复杂,凝视我片刻,问:“何事?”
“给钱。”我伸手一摊。
唐远愕然一瞬。
我理直气壮道:“说好你那俸禄有我三成。杂七杂八的职禄就算了,月俸给我一贯。”
唐远蹙眉道:“拿去便是。”
待他命人取钱出来,我接过沉甸甸的匣子掂量,瞧他眉宇微凝,便又阴阳怪气道:“放心吧,不白拿你。我这郡夫人虽是虚封,没得食邑税入,可年俸当你十倍有余。今后得空去一趟应天,把朝廷欠我的钱取来,翻倍还你。”
“不必。无事请回。”唐远逐客道。
他虽再度变得高傲冷淡,可有钱拿就成。况且这钱本就是我的,他昨日早该自觉送来。
刚出西侧衙,我却见樊宝玉从东侧衙出来,似是去后堂找明澄。
他见我大摇大摆从他好兄弟院子里出来,还恬不知耻抱着满满一匣钱,恶狠狠瞪我两眼。
我翻他个白眼,趾高气昂抱着战利品回别院,叮嘱于娘子收好,又匆匆出门,约野利峻睨打猎。
白无常这胖狗当真百无一用,黑无常纵蹄飞奔,它在后跑得直喘,猎物也不知叼回,反倒可怜兮兮翻肚皮撒娇,企图蒙混过关。
野利峻睨炫耀他的宝犬与猎物,奚落道:“野蛮儿这弓射,是一年比一年生疏啊。”
“打猎自然是番民在行。”我不以为意,反问,“今年缓过来,山货卖不卖?”
“跟我谈买卖?你去年借的粮都没还。”野利峻睨挖苦道。
“赤霄军借的粮,谁是老大,你找谁讨去。”我将祸水东引。
“不敢不敢。人家可是军都指挥使,我这少统领还没加官呢。”野利峻睨半作玩笑摆手道。
“番民自治,加不加也一样。”我将少统领令丢还他,“儿子给你当够了,现在是西虎帮主与雄狮堂主谈生意。”
野利峻睨将令牌收回,问:“你收多少?”
“每月一贯钱,货你看着给。”我答。
野利峻睨“噗”一声笑:“还当你要做大买卖。一贯,狮哥哥白送你得了。”
“别打肿脸充胖子。”我蔑他一眼,“如今战乱方平,边贸也未恢复,哪有商队走货?更何况汉民惧番,不敢与你们往来。你不卖我,还能卖谁?”
野利峻睨被我戳中死穴,嘟囔一句:“谁叫你炸那商道?”
我懒得与他掰扯,又道:“手头紧,先给一贯,再赊三贯,做个小本生意。今后翻了本,你那货我全收。”
“野蛮儿还有这本事?”野利峻睨挖苦问。
“你忘啦?西虎帮可有个聚宝盆。”我得意挑眉,对他指指点点,“你不也托我向他买过东西?好像是……图册吧?”
野利峻睨面色一红,阴阳怪气道:“成,你西虎帮人才济济。山货给你便是,赔了本可别来找狮哥哥哭星星哭月亮。”
“你几时见我哭过星星?”我不屑问。
“你眼皮肿得像被虫蛰过,难道不是刚哭过星星?”野利峻睨狡黠笑问。
我愕然大窘,面色绯红。
不是已冰敷过,怎还肿啊?怪道不得人人都往我脸上多瞧两眼,竟是我顶着一双哭眼招摇过市?
杀我算了!
“谁哭了?昨夜没睡好。”我矢口否认,指他马鞍上挂满的猎物问,“明日你就走,晚上给你烤雀雀,咱再喝两杯?”
“免了。”野利峻睨摆手道,“前日跟你划拳,你哥瞪我就罢了,那关公竟也目露杀意。我敢跟你喝夜酒,怕是得埋在平凉城底下。”
“他们管我不着。来不来?不来就是怂。”我抄手问。
“我怂。”野利峻睨利索答。
当真是气煞人也!
我伸腿往他马臀上狠踹一脚,扭头扬鞭而去。
次日,正逢西虎帮五日一会。
崔景温已被我正式拉入西虎帮。因火炮在我心中堪比仙人法器,又念及崔景温正巧行十,那金乌鸟也正巧十只存一,遂为他取号大日金乌,既取那太阳真火之意,也顺带咒一咒叛国投敌的萧申屈。
西虎帮齐聚一堂,我先问大日金乌:“十郎,山道里那挺炮拖回来已有七日,拆得如何?”
“已拆解完毕。属下正研究,是否可用拆下的部件修复虎蹲炮。”崔景温答。
“好!若能修好虎蹲炮,我让明将军重立炮军营,你作营指挥。”我承诺道。
“属下定当竭尽所能!”崔景温抱拳跪地道。
我让他起身,又问马光汉:“你哥已升马军一营指挥,多出来一都人马,彭越那二营又只要精锐。这一都不如单提出来,你领?”
“我?”马光汉讶然张口。
“你领,我用。”我不禁皱眉,语重心长道,“小马,你如今可不是老幺。瞧瞧童二与怀玉,比你还小,一个已做了参军,一个跟着唐将军苦练枪法,在我手底下都能走上二十招。你总不能光顾着给我遛狗养马啊。”
马光汉勉强答应,那皱眉耷眼的模样,好似我指他去跳崖。
“三德,你最稳健,四营在固原立下不少功劳,给咱西虎帮立了个好榜样!”我抚掌称赞,又转向方小星,“小星虽还没机会立功,不过你那两营厢兵练得好,我瞧着已不输禁军,今后必能大有作为。如今谦从队也归你训练,先好生练着,三哥过几日有事交办与你。”
方小星起身抱拳,应声领命。
陈天水一直不作声,我点他一句:“陈指挥,宜儿这几日干劲十足,你这当家爷们,可不能拖老婆后腿啊。”
陈天水默然点头。
我起身环视一圈,负手宣道:“近日三哥要召女谦从,兄弟们可得捧个人场,不然我挨个儿去家里揪人。”
众人连忙起身,纷纷应是。
“凡西虎帮军属,优先做队头。”我豪迈挥手,“散。孙七贵留下。”
众人抱拳退下。
孙七贵碎步上前,笑嘻嘻低头作揖:“三爷有何吩咐?”
“你小子,当了半年库房先生,可觉屈才?”我斜眼问。
孙七贵连忙摆手:“不敢不敢!三爷许我这白丁协助军务,已是破格重用,我感激还来不及,岂敢有怨言?”
我冷笑一声:“别以为我没听见你私下抱怨。”
孙七贵大惊失色,连忙跪下:“三爷,这……这……小的是喝了马尿,说胡话!小的该打!该打!”
说罢,他就往嘴上连扇几巴掌。
我抬手制止:“罢了,有进心,是好事。你是西虎帮老人,三爷最知你才能,只是之前时机尚不成熟。如今有个大差,交你这金钱鼠去办,你必得全心全力办好。”
我将与番寨做生意一事与他详说,并承诺赚钱分他一成。
这小子惊喜万分,连连恭维:“三爷英明!三爷当真是武能安邦,文可富国!”
我皱眉挥手:“一贯本钱,富个屁国。少拍马屁,办好正事。”
孙七贵眼珠子一转,谄笑道:“三爷若嫌赚得少,七贵倒有一计,可一本万利。”
“说。”我挑眉问。
孙七贵凑近前来,压低声音:“平凉四通八达,原就是商队歇脚处。七贵先将货卖出去,让四方都知平凉有顶好的山货出售,引商贾前来收购。如此一来,咱也不必再花钱买货,就在城里圈一块地,让番民与商队自行交易,咱抽成就得啦。”
“你小子!”我往他脑门上狠狠一点,“军队私贩已然违例。你倒好,朝廷还没派知县下来,你倒先把税收上了?也不怕给你樊大将军惹祸?”
孙七贵捂住脑门,嬉皮笑脸道:“知县来了咱赤霄军的地界,也得给将军们敬酒。大不了分他两成赚头,保准他闭紧嘴巴。”
“莫打歪主意。”我警告道,“每月一贯本钱,具体如何操办,我不管。只一条,不许借赤霄军的名头欺压百姓,不然打你一百军棍,丢出城去。”
孙七贵连连作揖,欢天喜地领钱退下。
四周静下来,我独坐正堂,望向门外无尽暮色,扶额遐思:大梁诰命皆是虚封,哪怕贵为国夫人,也仅有尊号,并无食邑。平凉失去隆德山商道,反倒成为适于安居的腹地,倘若静贞夫人能将平凉纳为封地,坐吃一方税入……妈的,怪道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呢!
白无常不知从何处闲溜归来,在屋内四处嗅一圈,似是嫌弃那帮爷们留一屋子马粪汗馊味,最后凑到我腿边,摇尾拱嗅不停。见我沉思不搭理,它竟又啃靴子玩耍起来。
“狗奴才。”我轻踢它一脚,以指压唇,嘴角却如同穿了鱼钩,硬往上扯着下不来。
次日前堂议事,我将炮军、女谦从、马军三件事正式提出。
炮军倒好说。凡炮,军中之利器也。我以一挺旋风炮扭转西北大局,火炮在众人心中的分量堪比千军万马。倘若崔景温有本事修好虎蹲炮,给个营指挥也是理所应当。
女谦从一事,不出所料,立刻被樊大将军驳回。不过我已事先说动明澄,樊宝玉尊重他的意见,勉强答应,并再三警告我,不许挑唆军属与将士争斗,也不得占用那二百员额外的粮饷补贴女谦从。
谁稀得额外的贴补?
樊三爷开过武行走过镖,更替靖王打理过十几间产业,可谓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更何况有金钱鼠在手,何愁不能小财生大财?
马军一事,却遭众人否决。
“只多出一都人马,你单列出来,想做甚?”军都指挥不悦质问。
“悬黎还是先专注女谦从一事,马军交由笃行与关宁做主为宜。”副都指挥婉言相劝。
“马光汉资质平平,单领一都,不妥当。”都虞侯直言不讳。
成,女帅做不得将军们的主。反正近日事务繁忙,马军这事就暂且一放,大不了手痒难耐时,拿彭越的二营练着玩。
议事毕,我又回别院钻研武器图。
樊宝骏捧着兵书,前来请教兵法,我不得空闲,便让他过几日再来。
谁知这一敷衍,竟敷衍出个祸事来。
傍晚时分,我正欲找明澄商量兵甲之事。谁知刚至后堂,便听张九儿破口大骂:“抢男人不够,还要抢儿子!呸!”
我大惊而怒,一脚跨进院门,正见张九儿一手拎住樊宝骏的衣领,一手叉腰,气势汹汹怒视明澄。
明澄蹙眉看向衣袖上的唾沫,怒气难平,却又不好发作,绷紧唇角道:“休得……胡言。我与慎行光明磊落——”
“狐狸精!不要脸!搅屎棍子男娼妇——”
“大嫂!”我一声喝断。
张九儿闻声回头,愤恨瞪我一眼,又瞪向明澄:“一家子男盗女娼,没一个干净!”
说罢,她揪着抽泣的樊宝骏,哭红着双眼离去。
正在东舍协理军务的童传豹、郭柏良等人听闻动静,立在房门口,手足无措。院中站岗的卫兵更是恨不得化成树干,叫谁都不要留意到他们在此。
明澄面色煞白,僵立许久,扫视一圈,终是一言不发转身回屋,关上房门。
“都先退下,不得多嘴,违令者斩。”我严厉吩咐。
众人低头拱手,静悄悄退出后堂。
我走到房门前,轻敲两声:“如镜哥?”
屋内沉默许久,方传来干涩的声音:“容我……静一静。”
我踟蹰再三,劝慰道:“这是樊家家事,你别往心里去。我与她好生谈谈,让她来赔罪。”
“容我静一静。”屋内依旧是这一句。
我长叹一声,赶回别院,却又听棍棒挥打与小儿痛哭声,越过好几道院墙传来。
我心中一紧,急忙冲进张九儿居住的院舍,只见她倒提长刀,以刀柄乱打樊宝骏,口中厉声咒骂:“没良心的东西!娘生你养你,你竟也去与那男娼厮混?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
“大嫂!”我快步上前,夺下长刀,将樊宝骏护至身后,“你何苦拿小儿撒气?”
张九儿愤怒一推:“滚开!这是我儿子,干你几个事?”
我抬手化开劲力,牢牢护住樊宝骏:“这是我樊家的种,怎就不干我的事?”
张九儿伸手就来夺刀。我既要护住樊宝骏,又怕伤着她,拉扯之中,只能猛力将她推开。
张九儿踉跄后退,险些跌坐在地,见硬来不得,转而嗤笑一声:“樊家的种?我肚里出来的,自然是我的种!你家不义在先,我便是在外头找个乞丐,找个罪奴,也不当你樊家传宗接代的肉盆子!”
“大嫂!”我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喝断一声,转身轻推樊宝骏,“宝骏,先去我屋里。”
樊宝骏早已惶然无主,我将长刀塞入他手中,再三推赶,他才抽抽噎噎抱刀跑出去。
我竭力按住怒气,劝诫道:“大嫂,教育儿子无妨,何苦动刀兵?再者,你以理服人就罢了,又何苦说这些浑话?他已九岁,正是知事的年纪,若是听了这些,往心里去,今后该如何自处?”
张九儿冷笑一声:“早该让他往心里去,也免得他不学好,去与那男娼厮混!”
“大嫂!”我面色一沉,厉声驳斥,“明将军劳苦功高,众望所归,岂容你污言诋毁?”
“劳苦功高?如何劳苦?如何功高?不会是挨个儿睡一圈吧?”张九儿尖刻讥讽。
“张九儿!”我一把揪住她衣襟,险些忍不住挥拳相向。
张九儿却已彻底撕破脸,盯着我讥笑:“说起来,他连军都指挥都不当,让给你樊家来做。不会是樊二故技重施,去卖了屁股?还是你这不男不女的樊三,让他水旱都走上一回?”
妈的,爷可当真要揍女人了!
我强忍乱冲的怒气,好容易才将拳头收回,放开她衣襟,咬牙切齿道:“大嫂,你在气头上,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你既嫁到我家来,就是一家人。就算你与大哥不睦,如今他也去了,你何不往前看,将宝骏好生养大?不论如何,你始终是他亲娘啊!”
“好生养大?你们许我将他养大?你支他往那男娼屋里去,居心何在?”张九儿愤怒质问。
我不禁拳头又紧,反问:“你自己不肯好生教,动辄打骂,还不许旁人教吗?我今日只是正巧不得空,宝骏好学,堂堂正正去请教明将军,怎就能叫你说得如此不堪?再者,大哥与明将军是少年挚友,好端端的情义,叫你无端端一闹,害他二人连话都不敢多说——”
“我无端端一闹?我无端端一闹?”张九儿浑身发抖,满怀愤恨瞪我半晌,突然捂脸哭诉,“情诗都叫我翻出来了,竟怪我无端端一闹?怪我无端端一闹?”
这节我当真不知。只知有一年大哥被老爹揪回来,捆在屋里狠揍一顿,之后他与明澄就避而不见,即便是公事所需,也仅是干巴巴几句说完,便匆匆告辞。那段时日,老爹脸色奇黑,大哥消沉颓靡,明澄也绝口不谈。我不敢乱问,只能私心琢磨应是那回事,颇为他二人感到委屈,甚至异想天开,打算嫁给明澄,如此一来,他与大哥习武读书也罢,喝酒畅谈也罢,有我打掩护,老爹还能说个甚?
谁知我刚起了半个话头,老爹将我也揍上一顿,只好作罢。
再不久后,大哥成亲,与大嫂搬去隔壁。原本一切归于平静,可忽有一日,张九儿大着肚子对大哥拳打脚踢,赶出门去,其后大哥便极少回军属营房,多半宿在营地里,张九儿也自此再不参与樊家一应事务,连过年都在隔壁独自度过,三请四请也不来。
大哥也当真糊涂。既然断了,又何必留一封情诗惹人猜疑?
瞧见张九儿蹲在地上痛哭,我有气也不好发作,忽又想起罗青顽也曾这般,反复质问“竟都是我的不是”。
罢了,贼老天作怪,世人皆身不由己。只要她不再闹,万事都好商量。
我长叹一声,搜肠刮肚想好说辞,弯腰轻拍她肩膀,好言相劝:“大嫂,咱是粗人,不懂这诗文里的门道。后来靖王教我学诗,我才知这些文人当真扭捏,常以怨妇自比,实则是拐弯抹角表明志向。屈子还以美人比怀王呢,那白乐天最好笑,一首《琵琶行》咿咿呀呀,哪是在怜琵琶女呢?分明是在——”
“樊宝珠。”张九儿忽而抬头,瞪着一双冰冷的泪眸,讥讽道,“是不是情诗,我分得出来。别以为你一张巧嘴哄得男人团团转,就能将女人也蒙骗了去!”
这泼妇,当我是什么人?口蜜腹剑的妖妇?爷也得有那本钱啊!
“你出去!滚出去!你一家都是男盗女娼的脏东西!”张九儿指向门外,哭吼着将我往外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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