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目四望,但见那原野之上,满目疮痍,心中五味杂陈,默然良久,吩咐牛三德:“派一队出城搜寻,抓几个活口审问。余人轮换值守,继续警戒,不得松懈。”
回到前堂,明澄亦是一夜未眠,见我来,忧心问:“情况如何?”
“跑了。”我两手一摊,“兴许是假炮架太多,给他吓跑了。”
“平凉虽小,然有悬黎坐镇,敌军自然知难而退。”明澄暗松一口气,“既如此,你快去歇息,城内有我照应。”
我也不作推让,点头道:“也罢,我先睡两个时辰,再来替你。”
疲惫往东侧衙走去,我不禁望一眼西侧衙,心叹道:辽绕城而过,粮草线在我眼皮底下,无奈骁兔不在,不然必给他劫断。兔儿真是好兔儿,也不知巨阙军里,可还有旁的兔儿?得空联络联络,再哄几只兔儿来,岂不美哉?
半怀得意半怀忧思睡下,梦里却仍是兵荒马乱,火星子烫得浑身作痛。我惶然四顾,只见滚滚浓烟中,冲来一群排山倒海的铁鹞子。
铁蹄震地,铁索刮响。我仅有一双腿,全然无路可逃,惊惶无措间,忽想起在武灵山时,大军溃败,万马奔踏的景象。
彼时,尚有范十月舍命相救。此时,又有谁能救我?
就在我抱腹缩地的刹那,铁鹞子却如幽魂残影,径直越过我去。
我惊惶回顾,只见背后鬼门大开,铁鹞子大军浩浩荡荡冲入鬼门,扬长而去。
而那阴森鬼门前,却有一匹赤色的骏马伏倒在地,身畔斜插一面破损的赤旗。
那是……风火轮!
我急忙扑去,只见风火轮浑身浴血,气息已绝。
胖子呢?
我起身环顾,极目搜寻,然而既不见胖子,也不见兔子。正在我奔向那雕满獠牙青面的鬼门时,鬼门却倏而消失,只留一具无声的马尸,与一面撕响的破旗,与我相伴……
“胖子!”
我大叫一声,猝然惊醒,只觉心脏狂跳,似将炸裂,又想到民间传言,双生子间互有感应……
冷静!樊宝珠!冷静!
你只是噩梦心悸,休得胡思乱想!
胖子早已是名副其实的一军大将,更有以一当千的兔子并肩作战,即便是南路战事不顺,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好容易冷静下来,我再度细思战局:辽军分明还有一战之力,却匆匆舍平凉而去,必是南路有变,他需即刻前去会师。至于这变数……一国各军,尚且做不到冒险救援,辽、祁毕竟是两国,这变数,必然不是西祁溃败,辽军急去支援,反而是梁军战败,辽军赶着去捡漏!
如此一想,我又一阵心乱,再思及唐远送来的那封密信,信中叮嘱,一旦南路战败,我需即刻撤去灵台,以免陷入死地。
不成!
南路还未传战报,我不可仅凭揣测,自乱阵脚。更何况赤霄军多在南路,我岂能舍他们不顾?
苦思良久,我匆忙起身,接过于娘子捧来的热帕,胡乱擦两把,赶去前堂,急问明澄:“可有抓到俘虏?审得怎样?”
明澄微微摇头:“皆是士卒,只知固原有内应开门,长武因夜袭陷落。至于大军为何匆匆南下,一概不知。”
我扶额苦思,“啧”一声道:“我觉得不对劲。南路恐有变数,我得亲自探探。如镜哥,你坐稳城内,一是要防西祁翻山偷袭,二是准备随时撤去灵台。”
明澄闻言,眉心紧蹙,劝道:“不可。派遣斥候探查便好。”
“斥候只能探个信,干不了别的。我带一都马军尾随,去去就回。”我挥手拍板,又匆匆赶往伤兵所。
崔景温正在此养伤,腿臂皆缠绷带,很是狼狈。
“十郎,伤可好些?”我走上前问。
崔景温急忙坐起身,惨白着脸道:“无妨,三哥可是要我去修虎蹲炮?”
我轻轻按住他肩膀,轻言缓语道:“那个不急。你想个辙,将床子弩装在车上,不光能在山道间运输,立定还需稳固。不必你亲自动手,挑几个工匠,在旁指导就成。两日内办妥,可能行?”
崔景温思索片刻,坚定点头:“必不负三哥所托。”
这边事了,我又回东侧衙,召来陈天水与马光汉,吩咐道:“陈二,我瞧你不用那弩射死个大将,心痒得觉也睡不着。给你个机会,咱把床子弩拖出去,埋伏在前,见机行事。小马,你可不能再缩后头遛狗,三哥手里就你这一都马军,跟我出去。三三之阵咱已练过,唐将军都赞你必成大器,莫怕。”
陈天水忙不迭点头:“我与副手交代交代,立刻出发!”
马光汉皱眉低头,半晌,终于握紧拳头,点头道:“好,我去给白无常喂几块肉,立刻整队!”
我无奈摇头,摆手道:“不急,养精蓄锐,待十郎改好弩车,再全速出发。”
二人领命退下,我又召来牛三德与米擒巨,交办城防事宜。
及至次日清晨,崔景温熬夜钻研,督造调试,终将弩车改造完毕。
我领马军及十名弩手,正待出城,江怀玉却纵马赶来,恳求道:“悬黎姐,石头哥有伤,我来做你亲卫!”
“胡闹,回去。”我斥责一声,继续带队前奔。
谁料这小子竟又追上来,横马队前,再度请缨:“悬黎姐,队里都是西北的哥哥,不通辽语。我与舅舅学过辽语,也同你练过队形,你就带我去吧!”
辽语这事,的确是个麻烦。那鸟语叽里咕噜,我只懂皮毛,未必审得出情报。
正在我纠结万分时,江怀玉又道:“你不许我去,我……我偷偷跟也要跟去!”
“你倒跟我学上了。”我无奈一笑,挥手道,“也罢,跟紧我,不许往前冲。”
江怀玉大喜过望,用力点头,随即汇入队中。
百余人马星夜兼程,狂奔两日,终于在石炭山北三十里,发现辎重后队。
我留下大队在后,率十骑偷偷潜近,抓住十来个离队抢劫掠的辽兵,里头恰巧有个小领头。经江怀玉审问,得知辽先头部队还未过石炭山,大军将在石炭山与隆德山之间的夹口前五里扎营,以备次日天明行军。至于南路的军情,依旧未能审出。
事不宜迟,我即刻与大队会合,避开敌方斥候探查范围,当先赶去夹口。
此夹口宽约三百步,老泉河沿此蜿蜒而过。老泉河西侧是隆德山狼儿岗,东侧则是石炭山柴火崖。
狼儿岗较低,遍布岩石,植被稀疏,不易埋伏。柴火崖较高,乃是山民拾柴伐木之地,树木虽只剩东一片西一丛,不过好歹能藏人,也便于居高临下伏击。
依常理断,伏兵应布置在东侧的柴火崖,因而辽军紧贴河西而行,斥候自然也会着重探查柴火崖。
我反其道而行之,留弩车及小队人马在狼儿岗,以灰色毡布覆盖,假作岩石。自己则率大队人马,摸黑在河东逡巡,搜寻斥候,杀五放一,自曝形迹,随后潜入山脚树林,小憩备战。
昏沉疲惫间,忽听马光汉唤:“三哥,三哥,辽兵过河了!”
“整队,列阵。”我瞪开倦目,登上高处,只见晨曦之中,三百轻骑自辽营中奔出,踏河而来。
敌有三倍之数,且是精于马战的辽骑,而此时,我一无城墙遮蔽,二无火炮倚仗,三无床弩支援,四无强将差遣,忽而有些没底。
我深吸几气,脑中闪过唐远在潘原附近,以两百对一千的情形……
我再转头看向浑身紧绷的江怀玉,没由来吃下定心丸,伸手摸向他胳膊,暗想:骁兔不在,好歹有只“如兔”嘛?怕个屁!
江怀玉正全神贯注观察敌情,被我这一摸,惊得眉头一跳,转脸问:“悬黎姐……”
我指竖唇前,示意他噤声,又悄声对马光汉道:“小马,你带三十人,前面打旗诱敌。待我从侧方截杀,你再扭头冲回。”
马光汉咬牙苦脸,重重点头,领命而去。
少时,辽兵往附近搜寻而至,沿途向林间乱射,意图逼我现身。
正此时,马光汉的饵兵在前骑射奇袭,辽兵不疑有他,呼喝追击,我看准时机,凭借下坡之势,以牡阵横冲而去。
牡阵锐利,在樊爷爷的挥动下,如一把斩骨庖刀,直将肥牛横劈两半。而牡阵两翼,众人横枪划过,如同铁梳,将截开的创口划得血肉模糊。
辽军猝不及防,后队勒马急停,前队纷纷回头。马光汉抓住战机,迅若疾风,杀来回马一枪。
前队的辽兵尚未明白状况,便又从竖向劈开。而我这拦腰横劈的牡阵已穿杀出去,后队的辽兵正待转向攻击,谁料马光汉那一小队如剔骨尖刀,划穿前队,余威不减,继续直捣后队。
随他竖劈穿杀,辽兵已乱作四团,而我这横劈的一队已迂回方向,散作二十把“小三”刀,一点突击,两面防御,突入后方的乱团之中,将混乱的敌兵进一步分解搅散。
马光汉则迂回侧方,以骑射压住敌前队。
既已深嵌敌阵,三三之阵随之而变,牡化牝,刀化剪,两面包围,一点绞杀。搅散的辽兵全然不敌,纷纷中枪坠马。
我在后杀得起劲,远远听见前队的辽将怒吼整队,然而后队即将被樊屠的快刀捣成肉糜,哪还整得起来?
杀得有十来个人,我正觉手酸,烫伤的手掌也隐隐作痛,忽听一声辽语恶骂,正是那辽将手持双峰刀,气势汹汹,直奔我而来。
刀不及枪长,然而他有两柄,实是威胁。
“怀玉!”我喝令一声,江怀玉即刻会意,与我一左一右,夹冲而去。
马如疾风,相向而奔,瞬息便至。那辽将见势不妙,却全无后悔的余地,被我二人左右夹击,架住双刀。
马身掠过的一瞬,我搅抢卸力,顺势回马一枪,往他后腰疾捅。
不料这厮甲胄厚实,马的冲势又向前,我手酸力乏,这一枪未能破甲,只将他捅得身躯歪斜。
江怀玉也勉强使出一计回马枪,歪扎在马腿上。
辽马惊嘶一声,蹬跳狂奔,竟歪打正着,将那辽将甩下马去。那厮一腿卡在马镫上,被坐骑拖拽,挣扎惊吼,却摆脱不得。
外圈迂回的马光汉正欲赶去补救,谁料混战之间,三四匹马从那辽将身上踏过,竟将他直接踩死。
我三人面面相觑一瞬,随即恢复阵型,将残余的辽兵歼灭。
这时,负责警戒的小子在高处大吼:“箭雨!”
众人即刻举起圆盾抵挡,随即拉一把受伤的兄弟,迅速奔回林间隐蔽。
河西岸又覆来两轮乱箭,接着排出一列重骑,向河东杀来。
重骑?
告辞。
我下令往山林间后撤,再居高观察。
重骑不便爬坡,在山林外逡巡许久,见我不现身,无奈收兵而回。
休走。
来战!
我冲下半坡,以骑射相扰。
重骑回转头来,我又遁入山中,如此反复数次,辽军实在不堪其烦,又急于赶路,最终留下五百重骑断后,大军匆匆开拔。
我一面与重骑周旋,一面观察大军,约莫半个时辰后,大军忽而停住,队列中嘈杂声起,显出惊慌之相。
见此情景,我便知陈天水已得手。
可惜我只有百人,纵使诛杀敌首,也奈何不得万军,只好依先前计划,撤去炭山镇休整。陈天水则就近藏入隆德山,再寻机返回平凉。
沿小路翻越山岭,至炭山镇已是夜间,镇内漆黑一片,也不知镇民是自去年逃难便再未返回,还是近日得知战火又起,再度离乡背井,避难他方。
好端端的镇子,只余废墟,自然也无补给可寻。
众人牵马至镇中小溪饮过,再寻几间尚能避风的屋舍。我安排好警戒,正待歇下,却见马光汉偎着爱马,低声嘀咕。
“心里不舒坦?”我走上前问。
马光汉回过头来,怔忪片刻,苦笑道:“都说我是丫头心肠,我只是……想不明白,都是人,都为一口饱饭活,勤勤恳恳放牧种田,互通有无经商贸易,又有哪里不好?原先不也是这样过的?”
我回想平凉那面目全非的城池与原野,愤愤道:“咱们想安生过日子,他们不让啊!”
“我就是这里想不明白!”马光汉忽然拔高声音,“他们是谁?他们又知咱们是谁?他们与咱们互不相识,为何要像发疯一样,跑到咱的国土上杀人拼命?”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马光汉又喋喋不休问:“我一枪捅死的,都是疯子,或是野兽?可那蕃语我听得明白,他们死前,一样会喊娘。他们的尸体上,同样带着亲人求来的五神符,与雄狮堂那帮人的符一模一样。有些尸体的衣襟里,还藏着泥叫叫,这是小儿的玩物啊!我爹没了,心再痛也唤不回来。他们无端端送了死,又有多少小儿没了爹?好端端的,怎么就成这样?到底是谁,将人变成疯子,变成野兽?”
我默然良久,无奈摇头:“你个菩萨……”
马光汉低头揉鼻,懊丧道:“对不住,我没出息,给西虎帮丢脸了……”
“你有本事,该上时也顶得住,没给西虎帮丢脸。”我长叹一声,安慰道,“屠夫有屠夫的用处,菩萨也有菩萨的用处。无奈三哥手头窘迫,只能拉你这菩萨来充屠夫。你莫怪我就好。”
“我穿这身甲,就该做这件事,我只是……自己想不明白。”马光汉紧抿双唇,轻抚爱马,半晌,转过脸来,神色已转为坚定,“三哥放心,老幺已不是老幺了。弟弟们都在拼命,我哥也在浴血奋战,我不会再缩后头。”
我略微宽心,点头道:“快去歇着。三哥自去年受了重伤,武艺退步得厉害,还得仰仗你保护。”
催促马光汉歇下,我再亲自巡查一遍各处警戒,便也回屋睡下。
连日少眠,这一觉昏沉,我又梦见那鬼门、马尸与破旗,惊醒过来,却听屋外雨声滂沱。
这贼老天,前几日滴雨不落,害我险些烤熟,偏此时下得像是憋破尿胞。雨路湿滑,不便疾行,我如何尽快赶至兴翔府?
次日天明,雨势稍减,然而道路已泥泞不堪,此去兴翔府尚有三百余里,沿路多是山地,少说也有七八日方能抵达。
无奈之下,我只能转道前往华亭,以补充粮草,又寄希望于华亭已得军报,或可顺道打探消息。
冒雨行过大半日,终于遥见那背山而建的城池,然而此时城门大开,密密匝匝的人流如同蚁群,纷纷往东北方向逃散。
这是为何?
我心头一惊,急忙纵马上前,但见百姓面色惶恐,见我靠近,不是拔腿就跑,便是跪地求饶,口中哀求:“军爷饶命!军爷饶命!东西早被抢光,且留小的一口干粮吧!”
我正待细问缘由,却见一队人马自城门奔出,急匆匆往东而去。
“兄台留步!”我追上前去,大喊一声。
那领队听人叫他,跑得更快。
我一甩马鞭,急速跟上,自报家门:“兄台留步,在下是赤霄军麾下,敢问华亭这是出何变故?”
那人一个激灵,将马催得更快,险些因马蹄打滑而栽倒。
我厉喝一声:“程智,是也不是?爷爷叫你,还不速速停下?”
那人浑身一抖,终于勒缰驻马,战战兢兢转过半张脸来,果真是那矮怂。
我打马上前,严肃讯问:“为何弃城而逃?兴翔府出了变故?”
程智哭丧脸道:“南路大败,祖父生死未卜,四叔都跑了,我总不能留下来等死啊!”
竟有……如此严重?
我陡然心悸,只觉雨水浸透衣背,寒意直透心扉,骨髓皆寒,连忙深吸几气,又问:“战况到底如何?赤霄军可是向北撤离?”
“这我哪儿知啊?昨日有支残兵逃回,只说是南路大败,陈经略撤回城内,外头死了好几万人!”程智骇得声抖,“听说北面还有几万辽兵,华亭夹在中间,哪里保得住?樊三娘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我走吧!”
“放屁!爷传的信,辽兵就一万五,哪来的几万?”我看一眼仓皇逃命的百姓,既忧赤霄军,又忧平凉城,思忖片刻,对程智厉令道,“粮留一半,滚吧!”
程智脸色煞白,结结巴巴求饶:“这……这……一半,是否……”
我枪指队后几大箱财物,厉声威胁:“一半粮够你到崇信,再啰嗦,钱一并留下!”
程智只求速速脱身,可怜巴巴留下粮草,夹尾逃离。
我虽面上凌厉,实则心神已乱,握枪的手指微微发抖,半晌,才干巴巴道:“小马、怀玉,你们速回平凉报信,我带十骑往南接应。”
“悬黎姐,我是你亲卫,我不走!”江怀玉坚决摇头。
“三哥,你与江小弟先回,我去接应!”马光汉自告奋勇。
“你不成。”我立刻否决,“听令,带猫儿回去。”
“北门大敞,万一再有辽子进来,或是番子翻山,平凉还需三哥主持大局!”马光汉急急劝谏,“仗我不会打,跑路还算灵光,放心让我去吧!”
我再望向狼狈逃难的华亭百姓,权衡再三,狠下心来:“也罢,你多带些人马。切记,遇敌就跑,若是……实在找不到人,尽早撤去灵台。”
说罢,我携十骑并江怀玉,分兵速回平凉。
冒雨连夜急行,及至平凉,我顾不得疲惫,直奔前堂,软倒在地,嘶声对明澄道:“如镜哥,南路大败,死伤惨重。你速速整兵,带领百姓撤去灵台!”
随后我便晕死过去,醒来已是半日后。
薛六娘守在一旁,见我转醒,眼眶一红:“你这人,当真不顾惜身子!既来月信,换张月事布的空闲也不得?瞧你一裤子血,我还当你……当你又……”
我掀被瞧一眼,发现衣衫已换过,苦笑道:“心头急,没留意它来误事,吓着你了。几时出发?外头可有敌情?”
“明将军已整好队,说是明早出发。暂未听见敌报。”薛六娘答。
我思忖片刻,昏昏沉沉起身,腰腹却沉坠胀痛,竟是站也站不起来,只好对薛六娘道:“你让明将军连夜出发,不然再杀来几支敌军,咱带着百姓,可就走不掉了!”
薛六娘立刻去传信,一个时辰后,回来搀我:“走吧,为你备有马车。”
我由她搀出别院,登上马车。
两小儿也在车中,见我来,眼眶皆红,一左一右执着我的衣袖掉泪。
樊宝骏哽咽问:“姑姑,二叔他……他还回得来吗?”
“别说丧气话。你二叔可是马军头子,马儿跑得快,打不赢能跑。”我扶着他的头顶安慰,却听百姓幽咽的啼哭声传来,再思及生死未卜的数千兄弟,心梗得喘不过气来。
马车方行,我忽而想起一事,掀开车帘,问骑马护卫在旁的敦石头:“陈二回来没?”
“没回来。”敦石头答完,恳求道,“三哥,我留下来等他吧!”
我思忖片刻,叫停马车,吩咐敦石头:“与明将军说一声,我留下来接应陈二。若遇敌情,三德代我指挥。”
敦石头立刻前去传话。
少时,明澄亲自过来,正待相劝,我抢先一步开口道:“炮坏了,弩丢不起,不然撤去灵台也无用。你们快走,我正巧不大舒坦,歇两日再赶上来。”
明澄深知我这脾气,只好道:“只等两日,若无音讯,切勿耽搁。赤霄军缺你不可。”
“有数。我带十骑,遇敌好跑。”我点头道。
敦石头自然留下,江怀玉也是撵不走的。大队人马离去后,平凉再度人去城空,连鸡犬也不得一只,唯有十骑并二名亲卫护卫在东侧衙。
夜雨止歇,四下俱寂。我饱睡一夜,精力稍复,扶腰在县衙走动,摸着那满是烧痕与箭坑的墙壁,不知不觉间,走进西侧衙,望向枝头薰黑的软儿梨,只觉好生可惜。
那日打球,我瞧见樊宝玉吸入风沙,又禁不住咳嗽气喘。原打算再薅一薅唐大将军的羊毛,待这酸甜可口的软儿梨成熟,摘来给樊大将军送去,却不想叫这黑烟给薰焉了。
我将目光收回,茫然四顾,见墙角枪架留有两柄长枪,便走上前去,抽出一柄,探枪打落一颗黑梨,拾在手中,缓步走入正堂,在那正座上坐着,低头以袖擦梨。
梨还未擦干净,我忽又想起不久之前,我三人还在此处,因殴打军属一事争论不休。
这两个男人,多讨人嫌啊。拳头没落在自己身上,便不肯下狠手处置,非得我使出浑身无赖手段,逼他们干活。
讨人嫌,当真讨人嫌!合伙冒领我的功劳,钱还没赔够呢,钱还没赔够呢!
这月信也讨人嫌,好端端的,又叫人心绪无常……
泪珠掉在黑梨上,倒是好擦。
磨磨蹭蹭擦净梨,我轻轻咬上一口。
没熟,又酸又涩。
生梨,是生离!
老天既已降下预示,我破涕为笑,振作心绪,整肃容颜,正待返回东侧衙,江怀玉却奔来急报:“悬黎姐,隆德山有惊鸟飞起!”
妈的,必是那番贼翻山来袭。
平凉是爷挑中的封地,四通八达,吃商税也能吃个滚饱。个个儿都来抢,个个儿都来抢!占不下来就烧我城,焚我的地,掘我的路,填我的井,恨不能将蚯蚓都挖出来竖着劈。待爷今后打回来,好地方又成一片废墟!
我怒得攥紧拳头,然而十三人无论如何也守不住城池,只能速速带领众人弃城而去,躲进附近的树林,眼睁睁见着贼兵在山口集结,小心翼翼杀至城下,不费一兵一卒占据平凉。
“城没了,干等无用。咱沿小路南下,找找那慢腾腾的鹰。”我咬牙吩咐。
“三哥,你……你受了重伤,就在这里藏着,我去找!”敦石头道。
“屁个重伤,等你娶老婆就懂了。”我皱眉横他一眼,翻身上马,“走,尽快找到人,与大队会合。”
沿途匿行十里,至山脚小村,此处的百姓也已撤离,只剩两条黄狗在村头游荡,见陌生人来,高声吠叫。
蠢狗啊,主人已弃家而去,你们又何必拼上性命?
小路在此分作两条,一条继续向南延伸,一条则往山里深入。
陈天水一行拉有弩车,一旦摆脱辽兵,理应尽快走回平路,我自也当沿平路寻找。于是我喝退黄狗,在村头大树上悬一块红布,留下暗语,免陈天水路遇意外之情,偏从山道里出来,闷头闷脑冲平凉而去。
再往南行十里,天色将暗,我体力难支,正有些发昏,忽听江怀玉道:“悬黎姐,前面有人!”
我立刻挥停众人,潜入路旁矮树林中,屏息细观,正是十来骑人马缓速前行,打头的就是床弩手宋三春。
我迎上前去,往队后一观,皱眉问:“陈二呢?弩呢?”
宋三春见是我,险些喜极而泣,转而又苦脸道:“那辽子在后头紧追,弩车的车轮却卡在石坑里。陈指挥不愿把床弩留给辽子,就带我们往山道下推。谁知推得太急,他连着弩车掉下去了。我们只好再往山里跑,等辽子走了,才敢绕回去找他。好在他福大命大,挂在树枝上,只是受伤太重,我们不敢走太急。”
我心头大惊,急忙驱马上前,只见队中护卫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车上躺的正是陈天水。
陈天水听见有人说话,勉强睁开眼,气若游丝道:“三哥,对不住……弩没了……”
我翻身下马,探探他滚烫的额头,眼眶一热:“人回来就好。有十郎在,百架床子弩也造得出来。”
敦石头也慌忙上前,哽声道:“天水哥!”
陈天水苦笑一声,叹道:“我给西虎帮……丢脸了……”
“你亲手射死大将,谁都比不上。好生躺着,别说话,咱去灵台。”我安抚一声,翻身上马,吩咐道,“番子占了平凉,都提高警惕,缓速慢行。”
谨慎匿行四日,终于追上大队人马。
然而此刻已是巳时,大队却拔营一半,驻足不前,实有些反常。
我狠催黑无常,直奔入营,只见众人神色张惶,刘宜儿与冯真娘立在明澄的帐前,两人都急得抹泪。
“怎回事?”我纵马疾驰而至,安抚刘宜儿,“陈二在后头,受了些伤,所以走得慢。莫急。”
刘宜儿先是一喜,继而愧疚难当,泪水急涌而出:“三姐,我……我闯祸了……”
还不待我问,帐中传来牛三德急切的声音:“明将军,你带人先走,我再去找便是!几个女人,带个孩子,能跑多远?”
“可……斥候报,附近有敌军!”明澄的声音中,竟透着慌乱。
我掀帘入帐,问:“怎回事?谁跑了?”
二人讶然一瞬,明澄长眉紧蹙,焦急万分道:“晨间拔营,张氏趁乱逃跑,还带走了宝骏!”
玻璃法师,脆皮射手,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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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从容射狼王 仓促弃平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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