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督吏府存放档案的库房内。
宁予安单手撑着半边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桌面上这本厚厚的名册,时不时打个哈欠。
守在一旁的华匀看得眉头皱起,试探性问了一句,“督尉若是觉得困乏,不如下官代劳?”
宁予安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无奈笑道:“此事干系重大,我必须亲力亲为,就不劳烦华主簿了。”
华匀脸面上僵硬回笑,心中暗自嘀咕,这人真是陛下亲自任命的?一副懒散惯了的模样。
时间又过去了许久。
突然,宁予安一拍桌子抬起头,幽深的目光缓缓落在华匀脸上,开口唤道:“华主簿……”
华匀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吓一跳,八字胡都抖了抖,有些结巴道:“怎…怎么了?”
“我知道,”宁予安看着他,一字一句说,“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啊?
华匀很懵,眼前这年轻人明明是在这打了一上午瞌睡,就知道了?
消息自然也很快就传遍,落入有心之人耳中,荀陌则毫不留情道:“宁予安,你最好不是在故弄玄虚。”
宁予安失笑,“下官不敢,只是下官还需要荀公子帮一个小忙,证实一下猜测。”
荀陌凝眉瞥向她,“你想做什么?”
“我想要荀公子这两日带人在横门大街,”宁予安不怀好意地看着荀陌,轻声吐出后面四个字,“守株待兔。”
荀陌第二日便完全知晓了宁予安那所谓的计策,这人竟把大祁三皇子回京途中遇刺消息广泛散布出去,闹得满城皆知,还在西市中心搭了个台子摆上一桌佳酿,放话说凶手若主动来此自告可减轻罪责。
皇子遇刺这等大事,关乎皇家尊严与举国安宁,背后凶手被诛九族都不为过,宁予安何以敢如此口出狂言,她这般行径,分明根本就不知凶手是何人,还在这试探罢了。
想到此处,荀陌眸色越发深沉,刚要下令打道回府,一转身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他心下一惊险些倾倒,趔趄着后退两步至一手撑住茶楼栏杆,而另外一只手被来人适时拉住。
宁予安用力一扯,帮荀陌身形回正,笑道:“公子当心些。”
握住他手的掌心微凉,荀陌却觉得如烈焰中的烧红铁块一般烫手,一向面不改色的他此刻脸上竟浮现出隐隐红晕,猛然一把甩开,冷冷道:“你根本便不知。”
面对荀陌的些许慌乱,宁予安眉目间情绪依旧淡然,将手背至身后,嘴角挂着浅笑,“荀公子今日若不弃下官而去,不日就可知晓。”
手心的触感尚在,荀陌还未完全缓过神来,又惊觉自己每次看向宁予安那双眼睛时,心里头总会莫名不舒服,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
他并不信宁予安。
宁予安看出来了荀陌心中所想,只云淡风轻道:“其实我也没有奢望荀公子会信我,只是再怎么样,也不要可惜了那一桌美酒,共饮几杯如何?”
太常寺。
一侍从双手掌心朝上,平托着一不大不小的檀木盒走进阁楼中,弯腰行礼道:“太卜令,督吏府宁予安遣人前来送礼,还叮嘱说此物定要太卜令亲自打开过目。”
邛僰放下手中典籍,脸上诧异之色明显,“呈上来。”
侍从将木盒呈至眼前后,邛僰随手掀开盒盖,映入双目的是一以竹签摆好的卦象——山水蹇。
此乃下下卦,困局。
邛僰微眯着眼将竹签拨乱,“来人可还说了些什么?”
侍从摇摇头,“未曾,他们只说太卜令看了整个物件自会明白。”
整个物件……
邛僰又将目光缓缓落于檀木盒上,指腹摩挲过木盒外侧壁一横一竖两道划痕,哂笑出声,“这宁予安,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末了又问了一句,“刺杀一事现在被传得满城风雨,三殿下今日都去做什么了?”
侍从愣了一下,道:“三殿下对此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听薛贵嫔身边的奴婢谈话说,三殿□□内还有余毒未清,前日见过陛下后便回了长乐宫休养身体,今日早膳后与五殿下一同下棋解闷,仅此而已。”
听罢,邛僰目光沉了几分,“知道了,下去吧。”
仆从刚行至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木盒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响,令人发颤,他刚想着是否要折返回去收拾,迎面又碰上一人。
——太乐署令,白盂。
白盂听见屋内声响有些讶异,而后对仆从摆了摆手让人退下,径自迈入屋内。
地板被砸出了痕迹,但檀木盒尚且完好,可见质量不错,周遭是散落的竹签。
邛僰意识到来人立马恢复沉静之态,看向白盂,“无事不登三宝殿,太乐署令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白盂弯腰将檀木盒捡起,捋了捋胡须笑道:“你我在太常寺共事近十年,都是这里的老人了,偶尔串串门不是很正常?太卜令今日似乎心绪不佳,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邛僰瞥了一眼那木盒,淡声回答道:“你也说了,我们在这里共事近十年,还有说那些客套话的必要?”
“好好好,”白盂大笑,“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性子,其实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三殿下之事。”
邛僰眼底掠过一丝异样,道:“怎么?你也关心三殿下遇刺一事?”
“那倒不至于,你也知道,我平日里与那些皇子都甚少往来。可奇怪的是,三殿下却突然关心起我太乐署招乐工的事,我心里琢磨半天都不得其解,想着你刚随三殿下从洄州归来,会不会知道一些缘由……”
白盂皱着眉头,絮絮叨叨说着。
邛僰打断道:“殿下心中所思所想,我又怎会知晓,你问错了人。”
“是吗?”白盂却不依不饶,“三殿下要把极渊海那群女海盗征入太乐署,这种荒唐事,你也能隔岸观火?”
邛僰脸色变化,“此事陛下是否知情?”
“陛下日理万机,怎会管这种小事,就算会管,若真闹到御前去,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白盂拂袖叹气,“这三殿下啊,就是故意整我的。谁都知道,攸国覆灭,大祁国土扩张,陛下要在明年年初前往泰山封禅,太乐署须收集民间歌谣编纂舞乐,时间紧迫,乐工又不够,招人自然也得从民间找些学过乐理的,我本来是与太常卿商量着从京都以及周边那些商贾家中下手,左右陛下近年来将盐铁等收归官营,分明就是有抑制商业发展之意,我此举也勉强算迎合君心。”
“可三殿下突然整这么一出把我原本的盘算都給打乱,他自己是收获了那些商贾的感恩戴德,我却被搞得里外不是人了。”
邛僰听完只道:“三殿下并非好管闲事之人。”
“是,三殿下是不好管闲事,所以我估摸着这次的事和那宁予安脱不了干系。”白盂正说着,见邛僰目光更加凌人,又没好气道:“你这什么眼神,这宁予安助三殿下在极渊海平乱后来到朝翎,先是在十方评崭露头角,被尚书令一顿夸赞,而后又被陛下连夜召见,转身便进了督吏府。如今在朝翎城,此人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提他有什么很奇怪的吗?”
邛僰缓慢闭上眼,如同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他为何要拉拢商贾之流呢?”
“这谁知道……”白盂略一思索,半晌又想起了什么,“不对,明日不少富商会在蓝田县赡济布施,这件事似乎就与三殿下有关。”
邛僰明白过来,“不久前蓝田县遭遇洪灾,而国库却因征战空虚,迟迟拿不出钱来赈灾。这次三殿下卖给那些商贾一个人情,得来了他们自愿掏钱为朝廷解决麻烦。此举,既得君心,也得民心。实在是高……”
这里行间似乎是赞许之词,但白盂还是听出了些许讽刺之意。
白盂想了想又道:“这也不太像是三殿下的行事作风,难道又是因为那宁予安?”
邛僰目色暗沉,不置可否。
西市规模不足东市的一半,以官作手工作坊为主,本就人流更少。又由于搭的台子旁站列着排排官兵,百姓见了都不敢靠近,纷纷绕道而行,便更是冷清了。
宁予安不拘小节,直接席地而坐,抱起酒坛灌入一大口,而后还看向立于一旁不为所动的荀陌。
荀陌一向注重礼节,见宁予安这般,忍不住轻斥:“你好歹也是一个读书人,行为举止怎么跟个武夫似的?”
宁予安挑眉轻笑,“荀公子乃名门之后,儒雅君子,如清风朗月。而我宁予安,只是个出身乡野没什么本事只会耍嘴皮子的草莽。”
“你我自然不同。”
荀陌冷目微凝,“你倒也不必自怨自艾拿出身说事,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无论从何处来都不会被埋没。纵使我出身名门,那也是祖辈挣下的荣耀,福泽子孙罢了。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当凭借自己的才能施展抱负,做到无愧本心才好。”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其志行正,含章可贞。”宁予安又举起酒坛往口中送入酒水,笑着道,“此话用来夸赞公子还挺合适的。”
荀陌依旧面容冷淡,“巧言令色。”
他只觉得这话此刻从宁予安口中说出,夹杂着讥嘲。
宁予安站起身来,可能是刚才喝得太猛,身形都有些摇晃,她走过去抓住荀陌的衣袖,醉眼朦胧,“荀公子怎么都不主动扶我一下?”
荀陌微微皱眉,“我不喜和醉鬼言语。”
宁予安眼角笑意更显,微仰着头瞧他,低哑着声音问:“荀公子方才说无愧本心四字,于在下而言犹如醍醐灌顶。可我想知道,荀公子执掌督吏府,为陛下做尽不可窥见天光之事,当真无愧本心吗?”
当真无愧本心吗?
荀陌受不了这样仿佛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神,被宁予安如此直接坦白问出这个问题,他与其说恼怒,倒不如说难受,心中很难受。
正在他想将人扯离自己身侧时,宁予安却又自己主动离开,嘴角挂着平素一贯的淡笑,“我喝醉了头脑就会不清醒,若是说错了话,还望公子海涵。”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出自《易经·谦》
“含章可贞”出自《周易·坤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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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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