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昭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意识的碎片像被狂风撕扯的云,勉强拼凑出的只有刺眼的灯光、粘腻冰冷的酒渍、无数张模糊而讥诮的脸,以及陆见深那双淡漠的、最终移开的目光。
她甚至没有开灯,直接滑坐在门后的角落里,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她心头的万分之一。黑暗中,她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幽冷的光映亮了她泪痕狼藉的半边脸。
是公司HR的邮件。
标题赫然写着——《关于员工形象与公司名誉的几点提醒》。
内容甚至无需点开,那冰冷的标题本身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她已经麻木的神经上。它用一种官方而残忍的方式,为她今晚的“罪状”盖棺定论。她成了一个需要被“提醒”的、损害了公司形象的负面典型。
最后一丝支撑着她的力气被抽空。
……
与此同时,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陆见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城市的璀璨星河。晚宴已经结束,他亲自送沈之遥回了家,完美扮演了守护骑士的角色。
然而,此刻的静谧却无法抚平他内心的躁动。
他松了松领带,试图驱散那份莫名的憋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最后那个画面——许昭年站在一片狼藉中,胸前是刺目的红酒渍,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那双总是沉静甚至有些躲闪的眼睛,在那一刻盈满了无处遁形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
他当时觉得那是一场麻烦,破坏了之遥的晚宴,也损害了公司的体面。他甚至因她那不合时宜的“不得体”而感到恼怒。
可现在,当那片喧嚣散去,那双绝望的眼睛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想起之前几次深夜加班看到她时的专注侧影;想起她被告白后躲闪又努力装作无事发生的忐忑;想起她接过咖啡时受宠若惊的微红耳根……以及,更早之前,某些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偶然捕捉到的,她看向自己时,那深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神。
“我只是……心里有些乱。工作能让我不胡思乱想。”她白天在办公室说过的话,此刻也鬼使神差地回响在耳边。
烦躁感更甚。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爱的是之遥,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了。之遥美丽、高贵,符合他对伴侣的一切想象。他也确信,许昭年今晚的遭遇,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行为不端”和“不够谨慎”导致的。
但是……那份挥之不去的烦躁,和她最后那个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向来冷静理智的思维里。
他并不觉得愧疚,更多的是一种……事情脱离预期和控制的不适感。他习惯了一切井井有条,包括员工的行为和情绪。而许昭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乱了他内心的秩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双眼睛从脑海里驱逐出去,转身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有些无足轻重的涟漪,不该,也不能影响他既定的航向。
翌日清晨,阳光刺眼地照进房间,许昭年在头痛和浑身的僵硬中醒来。她挣扎着拿起手机,屏幕上除了那条HR邮件,还静静地躺着一条来自部门主管的群发通知,但内容,却像为她量身定做:
「鉴于近期项目压力较大,为调节团队状态,经公司研究决定,安排部分同事轮休。许昭年同事,即日起休假一个月,具体返岗时间另行通知。」
“休假”一个月。
许昭年看着这行字,先是茫然,随即,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领悟,缓缓渗入四肢百骸。
这不是关怀,这是冷却处理。是让她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彻底从公司、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是坐实了她“行为不端”,需要被暂时“雪藏”,以免再损害公司“名誉”。
连一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宣判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泛白。耻辱感再次如潮水般涌上,但这一次,紧随其后的,不是崩溃,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想起林辰的背叛,想起母亲的期望,想起陆见深的漠视,想起顾盼等人得意的嘴角,想起那杯泼来的红酒和满堂的嘲笑。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部门主管亲自打来的,语气官方而疏离:“昭年啊,看到通知了吧?公司也是为你好,趁这个机会好好调整一下状态。手上的工作尽快交接给顾盼。”
为她好?许昭年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她回到公司,打开电脑,开始沉默地整理交接文件。每一步操作都异常冷静。当她抱着纸箱,在所有同事或同情、或好奇、或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沉默地走出办公区时,顾盼抱臂站在一旁,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惋惜”道:“昭年,好好休息呀,别想太多,我们……会想你的。”
许昭年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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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层办公室内,陆见深听着Lisa关于“休假安排已下达”的汇报,淡淡“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文件。
这样处理,是最干净利落的。对大家都好。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可当他端起咖啡杯时,指尖传来的微不可查的停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深处那一丝并未完全平息的烦躁。想到她抱着纸箱沉默离开公司的画面,让他感到一种事情脱离精密掌控的失序感。
他蹙眉,将杯中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离开公司后,许昭年却迷失在繁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中,大家都有要去的地方。只有她似乎无处可去。自从毕业后,除了偶尔回去看望母亲,许昭年的生活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公司与出租屋的两点一线间运转,几乎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长假。如今,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月“休假”,像一片巨大的、空洞的留白,沉甸甸地压下来,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回家吗?她不敢。母亲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敏锐的眼睛,一定能轻易看穿她强撑的平静,洞察她此刻的狼狈与脆弱。她不能让母亲在为她操心、为她咳喘的同时,还要为她破碎的感情和事业担忧。
继续呆在冰冷的出租房里?她觉得那四面墙壁会逐渐收缩,将自己那些混乱的、羞耻的、绝望的思绪挤压、发酵,直到将她彻底逼疯。
她茫然地走在街头,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温暖,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各有归处。只有她,像一片脱离了枝头的落叶,不知该飘向何方。
就在这时,街角一家旅行社橱窗里的大幅广告撞入了她的眼帘——【秋天的巴黎,一场与浪漫的约会】。
海报上是塞纳河畔的金色梧桐,落叶铺满了石板路,远处是朦胧的铁塔轮廓。一种与她此刻心境截然相反的、带着诗意的孤寂感,扑面而来。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书——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书中将巴黎喻为一席流动的盛宴,尤其赞美了巴黎的秋天。作者说,巴黎的落叶从不为凋零而哀悼,它们是在金色阳光下举行的、最盛大的告别舞会,每一片叶子在生命的终点都跳得比盛年时更为热烈和自由。
她的生活刚刚经历了一场丑陋的、不堪的凋零。而她,却想像一片巴黎的落叶那样,在彻底坠落之前,为自己舞上一曲。
很疯狂。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了她的心脏。
她刚刚经历了背叛、羞辱和变相的放逐,银行里的存款是她省吃俭用、预备买房的首付,每一分都浸透着过去的汗水和对未来的期许。如今,未来坍塌了,那笔钱像是一个无声的讽刺。
去看一看自己没见过的巴黎落叶。
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一种对过去那个循规蹈矩、克勤克俭的许昭年的彻底背叛。
她几乎没有再犹豫,仿佛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后悔。她推开旅行社的玻璃门,在店员程式化的微笑中,用那笔原本用于构筑“安稳未来”的存款,买了一张最快前往巴黎的单程机票。
手续办妥,她拿着薄薄的机票确认单走出旅行社,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心脏却在狂跳之后,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不是一场计划内的旅行,这是一次逃亡。从令人窒息的现实,逃往一个象征性的、或许同样孤独,但至少未知的远方。
她抬起头,看向城市上空那片被高楼切割的、灰蓝色的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塞纳河上方的同一片天际。
那里没有林辰,没有陆见深,没有顾盼和那些流言蜚语,也没有母亲担忧的目光。
那里只有落叶,和一個无人认识、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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