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时节，沈令言执着画笔的手久久未动，目光怔怔望向远处瓦檐。

一只风筝正放起来，两条尾巴飘动着，愈飞愈高。

“好想出去玩啊”

她撇撇嘴角，心下躁动不已。

目光转而落回宣纸上，却见已初具雏形的梅花树上凝上了一滴硕大的墨印。

未留意间，黑色墨汁已从笔毫凝落，滴在香蕊盛开的梅花树上，毁了即将完成的一整幅画。

她轻叹口气：“完了，白画了。”

拿眼偷偷朝正教书的阿爹看去。

阿爹教书的明心学堂，由本地大族--张氏择址建馆，阿爹是张氏族老们延请任教的先生，专教授张氏子弟们的课业。

明心学堂不算大，学堂内坐落着两层高的楼阁，楼下为伙食供应，陪学子们一同来的伴读小厮们也可歇在此处，学子们则在二层“明经阁”中训蒙授业。

明经阁四面环窗，以一栊轻帘隔出两室。

帘外是明心学堂的众多学子，正手举着书，摇头晃脑，跟着阿爹念得起劲。

帘内只自己手下一张桌案，每日须得跟随阿爹来此作画。

每日一副，画不好，沈令言的手心得挨板子。

如今好了，今日板子挨定了。

她的目光又移向那只高高放飞的风筝，除了那些拗口的读书声，放风筝的幼童们拍手称快的声音也似乎传进她的耳中。

还有

她使劲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有一股香甜的味道。

西街的梅花饼子！

她看了眼自己画的梅花树，那些花蕊瞬间好似变成了无数张梅花饼堆叠在画上。

“不管了”

她气呼呼的鼓起嘴，把画笔搁在笔架上，小声嘟囔道：“反正要挨板子，还不如出去先玩一阵！”

她透过帘子又偷看了阿爹一眼，阿爹如今正是背影对着她。

好时机。

也不顾那桌后正摇头晃脑的学子也留意着她，她一脚滑下了坐凳，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我呢，要先放风筝，然后吃梅花饼”，她圆润的指头轻点在一处，喜滋滋地做好了计划。

“遭了”，忽顿下脚步，想到买梅花饼还需要银子，又去抠自己的银袋子，打开后看到还有几颗碎银，拍了拍胸脯，放下心来。

蹦蹦跳跳地出了明心学堂的大门。

沈令言来到先前放风筝的巷子口，却未见到人影，抬头往碧蓝的天空一瞧，哪里还能见到什么风筝？

“奇怪，明明就是这。去哪了？”

小小的人影在附近找了一圈，终是在树影里寻到了风筝，正挂在光秃秃的树杈上。

看来是那些孩童见风筝落在树上，够不着，便纷纷散开了。

这可难不倒她。

她三五下就窜上了树，像个皮猴子，伸手就够着了风筝。

那风筝的竹骨未折，纸面也未见破损，两条尾巴还在风中飘扬，看样子还可以放飞起来。

她拿着那只风筝跳下了树，手抓着那断了半截的线，举着风筝，便要跑起来。

却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同样略显稚气却又霸道的声音：“你站住。”

她回过头，却见是刚才在学堂上跟阿爹念书的张之扬！

他仗着自己是富家公子，平时总爱有意无意的为难她。

她才不理他呢！

她冷冷的瞅了一眼，便蹦着步子从巷子另一头走了。

“我叫你站住”，张之扬追了上来，身后还带了几个身材壮硕的小厮，将她的去路给挡住了。

沈令言不得不停下步子，冷冷问道：“张之扬，你想做什么？”

“你逃学”，张之扬微抬下巴，一板一眼道：“若让你阿爹知道了，你定要挨许多板子。”

“关你何事？你不也逃学吗？”

张之扬哈哈笑了一声，脸上胖嘟嘟的肉都堆到了脖子上，他得意洋洋的说：

“你阿爹管不到我，我爱上学就上学，爱逃学就逃学。你阿爹吃我家的月钱，求着我上学都来不及。”

“你……”，沈令言只觉得一股气压在嗓子眼，上不得下不得，被这一番话堵的结结实实。

张之扬家是这一片张姓家族最有权有势的人家，甚至连明心学堂主要是他家出钱养着，张氏旁支出一点点束脩，便能来明心学堂上学。

因此，所有的人都哄着他。

可她偏偏不爱哄别人。

她最讨厌这种仗着自己的身份趾高气扬的人了。

于是走到他跟前，雪亮眸子瞪瞪瞧了一眼，怒道：“让开。你挡本小姐路了。”

张之扬在那一瞬往后一缩头，露出一点畏惧，回过神看着自己被这么多小厮拥着，绝不能落了气势，反而挺起壮实的胸脯，逼近了沈令言一步：“我就不让。”

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风筝上，颐指气使：“你把风筝给我。”

“不给。”沈令言将拿着风筝的手背在身后。

于是张之扬伸手来夺，偏生沈令言不撒手，张之扬抢夺不过，又眼神示意自己的小厮们相助，几个人都围了上来，场面一团乱麻。

沈令言在人群中被推倒在地，乌发辫子也被揪乱了，却仍死死抓着风筝。

忽然间，一个虚弱的少年嗓音插进了乱哄哄的人群里，“放开她。”

几人充耳不闻，仍在你争我抢。

少年就那么撞了进来，一把将张之扬推倒在地，还将那几个小厮都推开了去。

一只近乎苍白的手伸向坐在地上的沈令言。

沈令言一怔，顺着那修长手臂往上瞧去，却是一个大哥哥，只见他衣衫洗的发白，棉袍上尽是补丁。

人影单薄消瘦，面颊苍白，没什么血色。

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

沈令言将小手搭了上去，一把被拉起来。

“你是谁？”

张之扬趴在地上，扭过脑袋，瞪着眼看向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眼里都是怒火：

“你惹到了小爷我，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沈令言仍怔愣地望着眼前的大哥哥。

这大哥哥虽说看上去虚弱，却偏生力气挺大。

她多打量了两眼，还未说话，就听见这个出手相助的少年忽朝她喊了声：“别愣着，赶紧跑。”

她眨着眼，哦了一声，看了眼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张之扬，迈着短腿就跑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他的话。

气喘吁吁下，她偶尔回了下头，却见张之扬和小厮们围了上去，那个单薄身影消失在那群人里。

她没有停下步子。

他力气那么大，肯定是担心自己会拖累他，才让自己赶紧跑的。

他也一定能跑出去。

沈令言跨进明心学堂的门，心想：下次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同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忽然头顶传来一句严肃低沉的训问声：“又跑哪去了？”

她抬起头，正对上阿爹那张古板阴沉的面孔。

心一惊，跳动的格外剧烈，让她瞬间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手中的风筝一时不知是放在左手背在身后，还是右手背在身后。

却陡然看见一条翅膀自风筝上掉落，飘在庭院里种的玉簪花上，她这才注意到风筝上有一条大裂痕。

被张之扬抢的。

真是讨厌！

“你跟我进来”，沈律的目光也落在了残破的风筝上。

沈令言耷拉着脑袋，把风筝丢在了墙角，跟着沈律进去了。

“跪下。”

沈令言识趣的跪了下去。

“将手伸出来。”

又听话的将手心伸出来。

沈律拿着戒尺“啪”的一声重重地打在她的手心上，嫩白的手心瞬时映出一条红印。

沈令言唔的一声，贝齿咬紧唇瓣，闷闷的流出泪来。

模糊的泪眼中，只见帘那头的学子们都挤着脑袋看过来，一副看戏又好玩的表情。

“这是为你作画不认真”，阿爹眼里压抑着怒火，怒斥道。

飞起的戒尺“啪”又重重的落在了手心。

“这是为你偷跑出去。”

“这是为你不听阿爹的教导。”

沈令言挨了三下戒尺，手心抽痛，都是红印，甚至被抽薄了，划破了皮，血渗了出来。

“为什么阿爹是夫子？”

“她下辈子可再不要做夫子的女儿了。”

她气呼呼的望着沈律，噘着小嘴，不敢吭一声，却把那些话埋在心里，只感觉自己的心很重。

“还哭。”

沈律看着她夺眶而出的眼泪，凶狠狠的训斥道。

她抽噎了一下，就不敢吱声了，眼泪在红透的眼圈上打转，半天也不敢流下去。

“看什么？”沈律回过头对那些挤在帘前的学子们训斥道。

那些看戏的学子如惊弓之鸟，呼啦啦就散了，忙赶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张之扬在这个时候坐回了他的席位，挑着眉得意的看向跪在地上的沈立言，做了个得逞的鬼脸，好似一个胜利者。

沈令言瞪了眼他。

又将眼挪开，只跪自己的。

心却提起了一点点，也不知那个大哥哥有没有跑开。

定是他跑开了，张之扬才回来的。

许久之后，沈律拂了帘子进来，却见那个小人影仍跪在地上，整个身子却往下趴，两只手肘全撑在地上。

他吊起眉梢，重重“哼”了一声。

沈令言一个激灵，又挺直了背跪好。

沈律怒斥道：“坐没坐相，跪没跪相。”

沈令言眼巴巴望着他，撒娇道：“阿爹，女儿知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偷跑出去了。”

声音绵软，尾音拖的极长。

她作势又揉了揉膝盖，可怜巴巴的望向他。

沈律打量了她一眼，也知自己女儿的性子，遂万般无奈道：“罢了，起来了”

沈令言得释，忽地站起身来，却因跪太久腿脚酸软，趔趄的扑向桌案，勉强撑住后向阿爹赔罪一笑。

阿爹仍面上沉肃：“没一点女儿家模样。”

目光落在了她身后桌案那张污了的梅花图上，又道：“今日给我重做一张梅花图。”

“啊”，沈令言撅着嘴看了眼阿爹，见他黑着脸，又服软的去窗边拿笔。

眼角余光却见学堂外的巷子里一个瘦长的人影，一拐一跛的路过，往西边的人家去了。

是他！

接着张之扬的奴仆三五个涌进书院，候在院子里阴凉处。

糟糕！

沈令言又将笔放下，小腿一迈，便要跑开。

“去哪？”

沈令言对上沈律沉肃的目光，急的小脸通红，“阿爹，我……我”

吱唔了半天，低低说了声：“净手”

阿爹挥挥手：“去吧。”

沈令言急忙跑开了去，追到了巷子口，却只见巷子空空，未有人影。

她失望的叹了口气。

忽而背后响起淡淡的声音：

“你又在这寻什么？”

幻境回到幼时，这次是言言沉在其中，失了记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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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