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的哄笑声,如同退潮的海水,在户部尚书那句“连皮带骨查个水落石出”的豪言壮语中渐渐平息,只余下些许压抑的抽气和肚皮不甘寂寞的“咕噜”余韵。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劫后余生般的松弛感,以及对即将到来的“牢饭盛宴”的荒诞期待。
王德海捧着那本如同烫手烙铁的玄黑奏折,白胖的脸上冷汗涔涔,手臂依旧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奏折内页,那只扛着粮袋的硕鼠动态图不知何时已被添加了无形的铁栅栏特效,正徒劳地撞着栏杆,绿豆小眼里闪烁着惊恐的光。下方,“干饭啦!.jpg”的猩红大字依旧刺目,瘫倒的饿晕颜文字“(??Д??)”则可怜巴巴地飘着西北风线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蟠龙金椅上那位年轻的帝王身上。
时影端坐如磐石,明黄的龙袍在殿内煌煌天威的光线下流淌着尊贵的光泽。他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薄唇微抿,形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唯有那双向来深邃如寒潭的丹凤眼,此刻眼尾处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红,如同初雪上落下的一抹胭脂,无声地泄露了方才那场憋笑大战的惨烈。
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缓缓探向御案上那方端砚。指尖拈起一支紫檀木杆、狼毫饱满的御笔,动作优雅而沉稳。饱蘸了鲜艳如血的朱砂墨汁,笔尖在砚沿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殿内落针可闻。连户部尚书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胖脸上兴奋的红晕稍稍褪去,带着一丝对天威的本能敬畏。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等待着那道将决定丙字库硕鼠命运、也决定着这场荒诞闹剧最终走向的朱批。
朱砂笔尖,悬停在奏折内页,那只被铁栅栏困住的硕鼠动态图上方。猩红的墨汁欲滴未滴,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时影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疯狂逃窜的硕鼠,扫过歇斯底里的“干饭啦!.jpg”,扫过瘫倒喝西北风的颜文字小人。他握着笔的手,极其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终于,笔尖落下!
不是龙飞凤舞的草书,也不是工整刻板的楷体。而是带着一种金戈铁马般决断力的行楷!笔锋如刀,力透纸背!
“查!”
一个硕大的、猩红如血的“查”字,悍然烙印在硕鼠扛粮袋的麻袋之上!如同盖下了一枚不容置疑的死刑印章!那“查”字的最后一笔,如同出鞘的利刃,狠狠拖下,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
紧接着,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一行犀利如刀的朱批紧随其后:
“彻查硕鼠,一窝端!”
七个字,字字千钧!猩红的墨迹在素白的奏折纸页上流淌,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和冰冷刺骨的杀意!尤其是“一窝端”三个字,笔锋凌厉得几乎要破纸而出,如同下达了对整个硕鼠巢穴的绝杀令!
整个奉天殿的空气仿佛都被这七个字冻结了!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冲淡了方才的荒诞。所有大臣,包括还在盘算“牢饭”的户部尚书,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受到一股源自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凛冽寒意!首辅隐藏在紫袍宽袖下的枯手,猛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
刑部尚书更是心头一凛,抱着象牙笏板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一窝端”背后所蕴含的血雨腥风。
朱批至此,已然是极其严厉、极其明确的旨意。按常理,该是笔锋一收,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朱批结束,心神稍松之际。
时影握着御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眼尾那抹微不可查的红晕似乎加深了一丝。目光再次落回奏折上,落在那只被“查”字印在麻袋上、此刻显得格外滑稽的硕鼠动态图,落在那瘫倒的饿晕颜文字上。
他握着笔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在朱砂砚边沿,再次轻轻一刮。
然后,笔锋陡转!
没有继续写那些冠冕堂皇的训示,也没有追加更严厉的措辞。
那饱蘸朱砂的御笔,以一种近乎悠闲的、甚至带着点戏谑意味的姿态,轻轻落在了朱批“一窝端!”三个凌厉大字的右下方空白处。
笔尖游走,不疾不徐,勾勒出一个极其简单、却如同画龙点睛般的问句:
“猫呢?”
两个小字,用的是极其标准的馆阁体,甚至透着一丝清秀。与上方那七个杀伐凌厉的大字形成了鲜明的、近乎荒诞的对比!
“猫呢?”
轰!!!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无声的惊雷,再次将奉天殿内所有刚刚落回胸腔的心脏,狠狠炸上了九霄云外!
满朝文武,集体石化!
空气彻底凝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惊愕!茫然!难以置信!世界观遭受毁灭性打击后的呆滞!陛下他在问“猫”?!在这样一道杀气腾腾的朱批后面?!在关乎官仓硕鼠、动摇国本的大案奏折上?!问一只猫?!
王德海捧着奏折的手抖得如同筛糠,眼珠子死死盯着那猩红的“猫呢?”,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妖魔!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户部尚书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个鸭蛋,胖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对“硕鼠肉”的垂涎,瞬间切换成了对“猫肉”可行性的懵逼思考?肚子里的“咕噜”声也戛然而止,仿佛被这灵魂一问噎住了。
首辅那枯瘦的身躯猛地一晃,若非身旁门生及时搀扶,恐怕会当场栽倒!他紫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山羊须根根颤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被彻底愚弄的滔天怒火和一丝深切的无力感!这昏君!这荒谬绝伦的朝堂!这比妖折还可怕的朱批!
刑部尚书抱着笏板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脸色煞白,额角渗出冷汗。猫?陛下要猫?是让他去抓只猫来审案?还是要他把刑部大堂改成猫舍?!
就连一向以耿直(或者说迟钝)著称的疾冲将军,此刻也罕见地锁紧了眉头,星目之中充满了困惑。他看看奏折上那只被“查”字盖住的硕鼠,又看看那猩红的“猫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刀,仿佛在思考用刀抓猫的可行性?毕竟,战场上可没学过这个。
龙椅之上,时影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下方那足以将人凌迟的诡异目光。他气定神闲地搁下朱砂御笔,动作优雅。那双向来深不见底的丹凤眼,此刻眼尾的红晕似乎彻底褪去,只剩下帝王的沉静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恶作剧得逞后的餍足?他甚至还极其自然地用指尖拂了拂龙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那一张张表情崩坏的脸,最终落在了丹陛下那个从始至终低垂着头、肩膀似乎也在微微颤抖的工部尚书身上。
“言爱卿,”时影的声音清越依旧,听不出丝毫调侃,反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正经,“此[奏疏],朕已朱批。丙字库硕鼠一案,便由你工部协同三司督办。务必一窝端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那猩红的“猫呢?”,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补充道:
“至于[猫]爱卿看着办吧。朕,只要结果。”
“臣”
丹陛之下,言冰云死死低着头,用尽毕生力气才没让自己的身体当场瘫软下去。宽大的孔雀补子官袍下,他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咆哮!
查!一窝端!他懂!这是正事!是圣意!他拼了命也要去办!
可是猫呢?!
陛下!您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这神来之笔的灵魂拷问!这用最正经的语气问出的最荒诞的问题!这该死的、无孔不入的恶趣味!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比刚才在值房喷出的那口血更腥!更涩!仿佛不是血,而是被这“猫呢?”两个字硬生生挤出来的胆汁!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刚刚被那硕鼠奏折反噬、尚未平复的识海,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一群炸了毛的野猫,疯狂地抓挠、嘶叫!陛下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官袍,看到了他内心那万马奔腾(全是草泥马)的崩溃现场!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言冰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和身为臣子的本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颤音的字:
“领旨。谢陛下隆恩。臣定当尽力找猫。”
“尽力找猫”四个字,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声音飘忽得如同游魂。
“嗯。”时影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挥了挥手,“若无他事,退朝吧。”
“退朝!”王德海如蒙大赦,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的余韵,尖着嗓子喊出了这如同天籁的两个字。
沉重的退朝钟声响起。
大臣们如同逃难般涌出奉天殿,脚步匆匆,神情恍惚,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荒诞离奇的集体梦游。议论声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猫呢?”、“找猫?”、“陛下到底什么意思?”的灵魂拷问。
言冰云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涌出殿门。深秋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眼前阵阵发黑。户部尚书那圆滚滚的身躯挤到他身边,胖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对未知食材的探究?
“言大人!”户部尚书压低声音,一脸凝重,“陛下要的这[猫],您看是狸花的好?还是三花的上品?牢饭里能炖吗?”
“噗!”言冰云喉头那口强压下去的血,终于再也忍不住,狂喷而出!殷红的血雾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凄艳!
“言大人!”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言冰云却已听不清了。他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那本被王德海捧着的、沾染了自己新鲜血迹的玄黑奏折封皮上,幽光流转,无声地凝聚成一只简笔勾勒的、歪着脑袋、一脸无辜的
Q版猫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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