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府邸,书房。
厚重的织金绒帘隔绝了深秋的寒意,也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室内只余一盏孤灯,在紫檀木镶云母片的书案上投下昏黄跳动的光晕。空气沉滞,浓烈的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弥漫的、如同腐朽棺木般的陈腐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首辅枯瘦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太师椅中,背脊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骨。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仙鹤一品紫袍,此刻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一张保养得宜的老脸,此刻灰败得如同蒙尘的蜡像,眼窝深陷,眼底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血丝,浑浊的眼珠里失去了往日的深沉与威严,只剩下被反复蹂躏后的惊悸、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心塞烦躁。
他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捻动着腕上那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珠子相互摩擦,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枯叶上爬行。这声音非但没能带来丝毫宁静,反而像无数只细小的爪子,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反复抓挠。
“妖书,妖书”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哆嗦着,吐出破碎的音节。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奉天殿上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猩红的箭头如同烧红的烙铁钉在他的紫袍上;那只叼着玫瑰、墨镜反着铜钱的熊猫头带着嘲讽的冷笑;硕鼠扛着粮袋疯狂逃窜的动态图景;还有那魔音灌脑的“老登”、“干饭啦!”、“猫呢?”
尤其是那本玄黑奏折!那上面流淌的幽光,那扭曲文字、蛊惑人心、强行灌输情绪的力量!每一次触碰,每一次被迫“品鉴”,都像是被无形的毒虫钻入了脑髓,啃噬着他的理智,留下一片混乱、烦躁和难以言喻的屈辱!
“噗,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呛咳猛地袭来,首辅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旁边侍立的心腹门生、吏部右侍郎赵文谦慌忙上前,捧着一碗尚带余温的参汤,声音带着惶恐:
“恩师息怒!保重贵体要紧!快用些参汤压一压”
首辅猛地挥开赵文谦的手!力道之大,险些将参汤打翻!浑浊的老眼爆射出骇人的厉色,死死瞪着赵文谦,如同瞪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息怒?咳咳,如何息?!那言冰云仗着妖书邪物!屡次三番,当众辱我!坏我清誉!动摇我根基!陛下竟也”提到时影,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生生截断,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眼中滔天的怨毒。
赵文谦吓得脸色煞白,捧着参汤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汤碗边缘的汤汁溅出几滴,落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案面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湿痕。他看着恩师那副仿佛随时会油尽灯枯、却又燃烧着焚尽一切怒火的模样,心中又急又惧。恩师若倒,他们这些依附的大树猢狲,顷刻间便会粉身碎骨!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首辅压抑的咳嗽声和佛珠摩擦的“沙沙”声。沉水香的烟雾袅袅上升,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变幻,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赵文谦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深知恩师此刻的暴怒与恐惧,皆源于那本无法理解、无法防御的玄黑奏折。那东西太邪门了!无视权柄,无视威严,如同最卑贱的市井泼皮,用最下作、最荒诞的方式,精准地撕扯着恩师最在意的东西。脸面、权威、以及对朝局的掌控力!
“恩师”赵文谦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亵渎的念头,在他绝望的脑海中疯狂滋生。他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试探:
“那妖书邪异非常,惑乱心神,恩师万金之躯,岂可再受其荼毒?学生斗胆,有一愚见,或可稍解恩师烦忧”
首辅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如同生锈的门轴,死死盯住赵文谦,那目光阴鸷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说。”
赵文谦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寒,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既然那妖书所载文字,会化作邪异图景,惑乱心神,学生以为,或可效法古人[替身]之法?”
“替身?”首辅枯眉紧锁,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和极度的不悦。
“正是!”赵文谦见恩师没有立刻斥责,胆子稍壮,语速加快,“恩师身份贵重,心神系于社稷,万不可再受那妖书邪气侵扰。不若寻一二心智坚韧、八字过硬之人,先由他们代为[品鉴]那奏折内容!待其看过之后,再由他们口述其中呃,其中[核心要旨]予恩师知晓。如此或可滤去那些妖异图景、魔音蛊惑之扰,只取其文字本意?”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首辅的脸色。这法子听起来荒谬,甚至有些亵渎奏疏的神圣性,但眼下,似乎已是绝境中唯一能想到的、避免恩师精神彻底崩溃的法子了。毕竟,让一个替身去承受那“老登”、“蛀虫”、“干饭啦”的精神污染,总比恩师亲受要强!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昏黄的烛火跳跃着,将首辅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枯瘦的手指依旧捻动着佛珠,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沙沙”声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带上了一丝犹疑的、仿佛在权衡利弊的节奏。
滤去妖异图景,只取文字本意。
找替身,承受那邪物第一波冲击。
浑浊的老眼深处,那滔天的怒火和惊悸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幽深的算计。赵文谦的话,如同黑暗中投入的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求生的本能和权谋者根植于骨髓的冷酷!
是啊!他为何要亲自去碰那邪物?为何要亲自承受那如同凌迟般的羞辱和折磨?他是当朝首辅!执掌乾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的是人可以替他挡灾!替他承受那万蚁噬心之苦!
“心智坚韧,八字过硬”首辅沙哑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枯唇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如同古墓中裂开的石像,“何处寻此等人?”
赵文谦见恩师意动,心头一松,连忙道:“恩师明鉴!大理寺诏狱之中,多有死囚!其中不乏江洋大盗、亡命凶徒!这些人刀头舔血,历经生死,心志之坚,远非常人可比!且多为命硬克亲的孤煞之命!或可一试?”
“诏狱,死囚”首辅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眼底的幽光越来越盛。他捻动佛珠的手彻底停了下来,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好。”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字眼,从首辅干裂的唇间吐出。他缓缓抬起眼皮,看向赵文谦,那目光如同毒蛇般阴冷粘腻:“此事,交由你去办。挑人要[硬]的。莫要让老夫失望。”
“学生遵命!” 赵文谦心头一凛,连忙躬身领命,后背的寒意更甚。他明白,这“硬”字背后,意味着何等残酷的筛选和牺牲。
“还有,”首辅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去藏经阁,取一卷《金刚经》来。”
片刻之后,首辅府邸最深处的暗室。
沉重的铁门被两名面无表情、气息阴冷的护卫缓缓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混杂着血腥、霉腐和绝望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
暗室不大,四壁皆是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只在角落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室内空无一物,唯有中央矗立着一副锈迹斑斑、沾着深褐色污迹的刑架。刑架上,用粗糙的铁链锁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衣衫褴褛,露出的皮肤上布满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狰狞鞭痕和烙印。乱发如同枯草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硬、带着一道深刻刀疤的下颌。他低垂着头,如同死物般毫无声息,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野兽般的凶戾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赵文谦跟在首辅身后,踏入这阴森之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强忍着不适,低声道:“恩师,此人名叫[疤狼],北境马匪出身,杀人如麻,身负十七条人命,判了秋后凌迟。诏狱里最硬的茬子,牢头都说他受刑时哼都不哼一声。”
首辅浑浊的目光,如同审视一件死物般,缓缓扫过刑架上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冰冷的评估和一丝病态的期待。
他枯瘦的手从宽大的紫袍袖中伸出,手中拿着一卷深蓝色封皮、边缘已经磨损的《金刚经》。他缓步走到刑架前,将经卷翻开至扉页。昏黄的灯光下,扉页上“如是我闻”几个大字庄严肃穆。
首辅伸出枯瘦如柴的食指,指甲泛着青灰色。他用那尖锐的指甲,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意味,在《金刚经》扉页的空白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三个小字:
静心咒。
刻痕深入纸背,带着一股阴冷的执念。
“赏他。”首辅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将那卷被刻下“静心咒”的《金刚经》,如同施舍一块腐肉般,随手丢在刑架下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枯瘦的手指抬起,指向刑架上那如同死寂凶兽般的疤脸汉子,对着护卫,也仿佛对着这暗室中无形的存在,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给他三日。”
“诵经,静心。”
“三日后试折。”
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暗室内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了那如同凶兽般死寂的喘息。唯有那本被遗弃在冰冷地面、扉页刻着“静心咒”的《金刚经》,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幽光。
书房内,首辅重新坐回太师椅,枯瘦的手指再次捻动起紫檀佛珠。这一次,“沙沙”声似乎顺畅了些许。他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深处,那被沙雕奏折反复蹂躏的心塞烦躁,似乎被一种新的、更加幽暗冰冷的算计所取代。
妖书?
言冰云?
且看是尔等妖邪惑乱人心,还是老夫的“静心替身”能破尔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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