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撑起巍峨穹顶。沉水香自鎏金狻猊炉中袅袅逸出,却压不住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言冰云一身墨青官袍,袖口沾着几点难以洗净的墨渍,立于丹墀之下,正将一卷翻得卷了边的旧年清册双手奉上,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
“陛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寂静的大殿里,“庆州府丙字三号粮仓,宣和十三年至十五年,账目所载陈粮折耗,远超常例三成有余。然臣核验当年漕运入仓底单、库吏轮值签押、及相邻仓廪存耗比对,其损耗之巨,绝非天时潮湿或鼠雀所能致。”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御阶下某个方向,那里站着户部侍郎周显,一个圆脸微胖、惯常挂着和气生财笑容的中年官员。此刻,周显的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躲闪,不敢与言冰云对视。
“更蹊跷处在于”言冰云的声音更冷,“彼时仓监王禄,于宣和十五年冬,忽以[急症]暴毙。其家眷旋即迁离庆州,不知所踪。而接任仓监李贵,不足半年,便在老家置下良田百亩。”
他自袖中取出一张薄纸,其上墨迹淋漓,盖着鲜红指印,“此乃王禄生前至交、一老库吏临终前所录口供,言明曾亲见王禄多次深夜密会粮商,所运出者,皆为新米,却以陈耗之名销账!此供词,有庆州府衙仵作及三名街坊画押见证其真!”
证据链条清晰,矛头直指粮仓硕鼠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保护伞。殿内死寂,落针可闻。年轻的天子时影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丹凤眼微垂,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龙首,辨不出喜怒。
就在这紧绷的弦即将拨响问责之音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骤然撕裂了沉寂。
“陛下!臣有本奏!弹劾户部尚书言冰云,假借清查旧案之名,行排除异己、构陷忠良之实!”
如同冷水泼入滚油!满朝文武悚然一惊,目光齐刷刷转向发声之处。
刑部左侍郎郑元,首辅门下得力干将之一,正手持象牙笏板,一步跨出班列。他生得一张方正国字脸,此刻却因激愤而微微扭曲,双目圆睁,直指言冰云,厉声道:“言尚书!你口口声声为国锄奸,可你手中这所谓的[铁证],分明是处心积虑、罗织构陷的毒计!”
“嗡”大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惊疑、审视、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芒刺,聚焦在言冰云身上。
郑元不给任何人喘息之机,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悲愤:“你查庆州旧仓,是否因其前任仓督,乃已致仕的督察院前左都御史刘铮刘老大人之婿?刘老大人当年在都察院,可是没少弹劾你提拔心腹、任用私人!言尚书,你这是挟私报复,公报私仇!”
诛心之论!直接将一场贪腐案,扭转为卑劣的政治倾轧!
“血口喷人!”疾冲浓眉倒竖,虎目含威,一步就要踏出。却被身旁的兵部同僚死死拽住袍袖,以眼神示意他不可妄动。
郑元冷笑一声,不再看疾冲,转向御座,深深一揖:“陛下!言冰云为坐实其构陷之罪,不惜威逼利诱,炮制伪证!现有苦主在此,恳请陛下圣裁,还忠良清白,惩奸佞之徒!”
他话音未落,殿门外便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两名殿前武士押着一个身着半旧绸衫、满面风霜惊恐之色的中年男子踉跄而入。那人一进殿便“扑通”跪倒,以头抢地,浑身抖如筛糠,涕泪横流地哭喊: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小人李贵,冤枉啊!小人是被逼的!是言尚书派人找到小人,说只要按他给的供词画押,指认周侍郎和王禄,就保小人全家性命,还给小人一笔银子远走高飞。若是不从,就构陷小人是同谋,抄家灭族啊陛下!”他哭嚎着,猛地扯开前襟,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的、尚未完全结痂的血痕,“您看!这就是他们逼供留下的!小人实在是熬不过啊!求陛下明鉴!”
字字泣血,声声控诉!矛头瞬间反转,言冰云从查案的能吏,变成了构陷忠良、屈打成招的酷吏!周显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跪倒在地,悲呼道:“陛下!臣冤枉!臣与那王禄、李贵素无瓜葛!定是言尚书因刘老大人之事迁怒于臣,欲置臣于死地啊!”他转向郑元,感激涕零,“若非郑侍郎明察秋毫,臣死无葬身之地矣!”
郑元适时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高举过头顶:“陛下!此乃截获的密信!正是言尚书心腹传递与李贵,约定供词细节及事成后交付银两之地!笔迹虽经刻意模仿,但其遣词造句习惯,与言尚书日常奏对批文,如出一辙!铁证如山!”
宦官王德海小碎步上前,接过那封所谓的“密信”,恭敬地呈送到御案之上。
死寂。比先前更沉重、更粘稠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紫宸殿。所有的目光,探究的、鄙夷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如同密密麻麻的蛛网,将丹墀下那道墨青色的身影牢牢缚住。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
周显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涕泪糊了满脸,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那是劫后余生混杂着狂喜的抽搐。郑元垂手肃立,方正的脸上竭力维持着痛心与凛然,唯有嘴角那丝压得极深的弧度,泄露了毒计得逞的畅快。
御阶之上,首辅闭目养神,枯槁的手指捻动着紫檀佛珠,那细微的“沙沙”声,在此刻死寂的大殿里,竟透出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韵律,仿佛毒蛇滑过枯骨。
疾冲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一双虎目死死瞪着郑元,喷薄欲出的怒火几乎要将对方烧穿。
他紧握的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若非同僚死死拽着他官袍的后摆,那身象征武力的麒麟补服下蕴藏的爆发力,早已将这污浊的构陷撕得粉碎!他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血腥气:“放屁!全是放屁!”
然而,这愤怒的咆哮在精心编织的“铁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更多的目光转向了风暴的中心言冰云。
他依旧站着。墨青色的官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仿佛狂风骤雨中一竿孤直的墨竹。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深潭般幽邃沉静,此刻却燃起了两簇冰冷刺骨的火焰。
那不是被冤枉的委屈,不是辩白的急切,而是被彻底激怒的、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看穿一切污秽的森然寒意!
那寒意如有实质,无声地扫过郑元伪善的脸,扫过周显做作的哭嚎,扫过李贵惊恐瑟缩的肩膀,最后,定格在御阶上那串捻动不休的紫檀佛珠上。
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那弧度冰冷、锋利,不带丝毫温度,甚至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污浊后,怒到极致反而生出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棱碎裂,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这声笑,比疾冲的怒吼更刺耳,让郑元脸上的“凛然”瞬间僵住,让周显的哭嚎卡在喉咙里,也让首辅捻动佛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好手段。”言冰云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冷冽地穿透沉闷的空气,“伪证信函,屈打成招的[苦主],攀咬故旧,环环相扣,煞费苦心。”
他目光如淬了寒冰的针,直刺郑元“郑侍郎,为了构陷本官,你刑部诏狱里的手段,怕是都用遍了吧?只是不知,这[苦主]李贵身上的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贵裸露胸膛上那几道狰狞的血痕,语气带着一丝令人胆寒的玩味,“是进去之前就有的,还是进去之后,[特意]为了今日这场戏,才新添的?”
李贵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言冰云,对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他灵魂所有肮脏角落的寒眸,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会拼命磕头。
“你血口喷人!还敢威胁苦主!”郑元脸色涨红,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陛下!言冰云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此等奸佞,不严惩不足以正朝纲!”
御座上的时影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的丹凤眼掠过殿下众生百态,最后落在言冰云苍白却挺直如松的背影上。
年轻帝王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指尖在龙首扶手上轻轻一叩,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定住了所有喧嚣。
“言卿,”时影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倾向,“郑侍郎所奏,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话说?”
这句话,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在紧绷的空气上。
言冰云闭了闭眼。胸膛里那股冰冷的怒焰,非但没有因帝王的垂询而平息,反而如同被泼了滚油,轰然炸开!伪证?构陷?用如此下作卑劣的手段,污他清名,毁他心血,更要将他钉死在“酷吏奸佞”的耻辱柱上!这已非简单的政见之争,这是要将他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怒火在四肢百骸奔涌,烧灼着理智的弦。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克制被狂暴的怒意吞噬,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决绝!辩解?在这精心布置的死局前,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他要写!将所有的冤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铁证,倾泻在这奏折之上!他就不信,这煌煌天日,真能容魑魅魍魉一手遮天!
“臣!自!有!本!奏!”五个字,从紧咬的牙关中一字一顿迸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锐响,砸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他霍然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大步走向殿侧专为奏事大臣设下的矮几。墨已研好,笔是狼毫,铺开的,正是那本玄黑封皮、内里仿佛藏着妖鬼的共情奏折!
他一把抓起那管狼毫紫竹笔!笔杆冰冷,却压不住他指尖因狂怒而起的灼热颤抖。胸中翻江倒海,是滔天的冤屈,是焚尽八荒的怒火,是誓要撕碎这污浊构陷的决绝!
他要写!写下李贵伪供的破绽!写下周显与粮商勾结的蛛丝马迹!写下郑元炮制伪证的卑劣!更要写下那隐藏在紫檀佛珠之后、阴冷窥伺的毒蛇首辅!
笔锋饱蘸浓墨,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落向那玄黑光滑的纸面!
就在那狼毫紫竹笔的尖端即将触及玄黑纸页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本静静摊开的共情奏折,仿佛拥有独立的、敏锐到可怕的感知。根本无需笔锋落下,墨迹未染分毫,平滑如镜的纸面上,幽光骤然如水波般剧烈荡漾开来!
光芒扭曲、凝聚,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下一刻,一副清晰无比、带着强烈情绪冲击力的“图画”,毫无征兆地、霸道地占据了整页奏折!
那是一只猫。
一只通体雪白、唯有眼圈和耳朵尖带着浅灰色绒毛的狮子猫。它并非实体,而是由流动的、带着淡淡水润光泽的墨色线条勾勒而成,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最摄人心魄的,是它那双眼睛。圆溜溜的、琉璃般剔透的猫眼,此刻盈满了剔透的、仿佛随时会滚落下来的巨大泪珠!
那泪珠在幽光流转的纸面上,并非静止。它们如同真正的水滴般,在眼眶边缘微微颤动、凝聚、饱满。然后,在言冰云和所有能窥见奏折一角的人的注视下,其中一颗最大的泪珠,竟真的沿着猫咪柔顺的脸颊线条,无声地、缓慢地滑落下来!在玄黑的“纸面”上拖曳出一道清晰、湿润的泪痕!
猫咪的耳朵可怜巴巴地耷拉着,粉嫩的小鼻子微微抽动,整张小小的猫脸上,写满了天大的、无处诉说的委屈和无辜。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纸面而出的“冤枉啊!”的悲愤控诉,却如同实质的精神冲击波,瞬间撞入了每一个看到这副图景的人的心神深处!
“喵,呜”甚至有人仿佛在死寂的大殿里,幻听到了那声凄楚到极致的呜咽。
冤枉啊!.JPG
这五个歪歪扭扭、仿佛带着哭腔的颜文字,如同印章般,重重地盖在了那泪眼汪汪的猫头旁边!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冻结。
言冰云落笔的动作僵在半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所有的狂怒、所有的决绝、所有准备好的激烈辩词,都被这突如其来、委屈到肝肠寸断的猫猫流泪图,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无力感混杂着那图画传递来的、无法抗拒的、纯粹的委屈情绪,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倒灌进他的胸腔,激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这该死的奏折!它竟然在他提笔之前,就替他“哭”了出来?用这种让人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的方式?
丹墀之下,离得近的官员们早已是目瞪口呆。疾冲原本暴怒扭曲的脸,在看清那猫猫图的瞬间,表情管理彻底崩塌,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那满腔的怒火仿佛被这离谱的画面戳了个洞,漏了气,只剩下一种荒诞的错愕。
郑元脸上的“凛然正气”也凝固了,像是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荒谬感?这他妈是什么路数?!
就连御阶之上,一直闭目捻动佛珠、仿佛置身事外的首辅,捻珠的动作也猛地一滞!枯槁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那猫猫流泪图上传递出的、铺天盖地的委屈和控诉,如同最细微的毒针,无视了他引以为傲的静心咒和替身屏障,精准地刺入他那被无数算计包裹的、早已麻木的心神深处,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极其微弱、却足以让他心惊肉跳的不安。
这东西竟能未卜先知?!还是说,这言冰云的冤屈真的大到了连妖物都为之动容的地步?
整个紫宸殿,落针可闻。唯有那玄黑奏折上,幽光流转,泪眼汪汪的白猫图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控诉符号,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那颗刚刚滑落的泪珠,在玄黑的“纸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湿润的光泽。
高踞御座的年轻帝王,终于微微倾身向前。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如同寒潭映月,清晰地倒映着矮几上那本摊开的玄黑奏折,以及奏折上那只委屈巴巴、泪珠滚落的狮子猫。
时影的指尖,在冰冷的龙首上轻轻一点。
他薄唇微启,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打破了这被猫猫图冻结的死寂:
“言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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