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秋狝的猎场,从来就不是言冰云这等“墨妖”的福地。
天高地阔,草色初染微黄,远处层林尽染,勾勒出北方深秋特有的浓烈画卷。猎旗招展,号角声穿透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空气,猎犬亢奋的吠叫此起彼伏。
王公贵胄们鲜衣怒马,鞍鞯华丽,弓袋箭壶在秋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他们策马追逐着被驱赶出林的鹿群,每一次挽弓射箭,无论中与不中,总能引来阵阵夸张的喝彩与娇笑。
喧嚣、热烈、浮华得近乎刺眼。
言冰云独自一人,远远地避开了那片尘土飞扬、人喊马嘶的核心猎区。他缩在一顶临时搭建、离御帐不远的墨绿色小帐篷角落的阴影里,身下只垫着一张硬邦邦的薄毡。
帐篷帘子半卷着,透进些许天光和远处鼎沸的人声,还有烤炙野味的油脂焦香,一阵阵往他鼻子里钻。
他厌恶地皱了皱鼻子。面前摊开的,依旧是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共情奏折。旁边,还摞着几份刚从京城快马送来的、亟待批复的加急公文。他手中的紫毫笔尖悬在奏折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秋狝?呵。”一声极低的嗤笑从他喉间逸出,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毫不掩饰的讥诮,“劳民伤财,靡费国帑,演一场君臣同乐的戏码罢了。不如改叫[权贵遛弯大会],还贴切些!”
他实在无法理解,在这黄河水患方歇、北境摩擦不断、国库尚未丰盈的当口,耗费如此巨资搞这种排场有何意义。无非是让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们,换个地方继续炫耀他们的权势和财富,再打着“与民同乐”的幌子糟蹋些无辜的牲畜罢了。
他眼前仿佛又闪过昨日抵达猎场时,看到的那几车被绳索捆绑、瑟瑟发抖的梅花鹿,还有那些被驱赶得筋疲力尽、最终倒在箭矢下的可怜生灵。
泪点御史那老头,远远看见宰杀处理猎物的场面,又哭得差点背过气去,被几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架走了。
“该用膳了!陛下!该用膳了!烤鹿肉凉了可就柴了!”吃货户部尚书那标志性的、带着油滑腔调的大嗓门,穿透帐篷的薄布,清晰地撞了进来,搅得言冰云本就烦躁的心绪更加翻腾。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圆球似的身躯,如何在御驾前手舞足蹈,口水四溅地描述着烤鹿肉的“肥美鲜嫩”。
笔尖的墨滴终于承受不住重负,“啪嗒”一声落在奏折空白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浓重的墨迹。言冰云盯着那墨迹,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合上奏折,疲惫地揉了揉酸胀刺痛的眉心。眼底那两团因连日操劳和反噬折磨而愈发深重的乌青,在帐篷内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一个面白无须、神情恭谨的小太监小步快跑至帐篷外,躬身细声禀报:“言大人,陛下口谕,请您移步御前观猎台,有要事相询。”
言冰云指尖揉捏眉心的动作猛地一顿。心头那点因奏折和喧嚣而起的烦躁,瞬间被一种冰冷的警觉取代。要事?在这围猎场中,能有什么“要事”非要他这工部尚书此刻过去?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小太监低垂的脸:“可知是何事?”
小太监头垂得更低,声音也压得更细:“奴才不知,陛下只吩咐速请大人。”
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细小的冰针,悄然刺入言冰云的神经末梢。他沉默地站起身,宽大的工部尚书的深绯色官袍下摆拂过薄毡,带起细微的灰尘。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口,指尖隔着布料触碰到里面那本坚硬冰冷的奏折封面。
“带路。”声音平淡无波。
他跟着小太监,离开了帐篷的阴影,踏入了秋日午后有些晃眼的阳光里。喧闹声浪扑面而来,混杂着马匹的嘶鸣、猎犬的狂吠、人群的欢呼、号角的呜咽,还有烤肉的香气、皮革的味道、飞扬的尘土气息。
无数杂乱的信息流冲击着他的感官。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这浮华的喧嚣,投向远处那座用明黄锦缎高高搭建起的观猎台。
台上,年轻的帝王时影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明黄绣金龙的骑射服,并未落座,而是负手立于台前栏杆处。身姿挺拔如松,正饶有兴致地俯瞰着下方猎场中疾冲将军那纵横捭阖、箭无虚发的英姿。
疾冲每一次引弓,每一次命中,都引来台上台下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好。时影唇角也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颇为满意。
言冰云在小太监的引领下,沿着铺了红毡的木阶,一步步登上观猎台。他的出现,与周遭热烈亢奋的氛围格格不入,像一滴浓墨滴入了沸腾的油锅。
几个侍立台侧的宗室子弟和年轻官员瞥见他那一身端整的深绯官袍和苍白疲惫的脸色,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鄙夷或不解,随即又迅速将目光投向下方精彩的猎场。
“陛下。”言冰云在距离时影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有些单薄。
时影闻声侧过身,那丝面对疾冲时的笑意已然敛去,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他的目光落在言冰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言卿来了。”他微微颔首,抬手指向猎场中一处正在激烈追逐的场景,“你观疾冲将军骑射如何?朕记得,你工部新研制的马鞍蹄铁,他可是赞不绝口。”
这话题转得生硬。言冰云心头那点异样感愈发清晰,如同墨滴在水里晕开。他依言抬眼望向猎场。只见疾冲策动一匹通体乌黑的神骏,正追逐着一头体型格外雄壮、鹿角狰狞的公鹿。
那公鹿显然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竟猛地调头,朝着远离猎手的方向。恰恰是观猎台斜下方不远的一片稀疏林地亡命奔逃!
“陛下!此鹿凶悍,恐冲撞御驾!”观猎台上,负责护卫的禁军统领脸色一变,急声高呼。
几乎就在统领话音落下的瞬间!
“咻!”
一道尖锐到足以撕裂空气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以超越下方所有流矢的恐怖速度,从观猎台侧后方,那片用于堆放杂役器具、略显混乱的帐篷区边缘暴射而出!
那不是猎鹿的箭!
那支箭,通体乌沉,箭镞在秋阳下闪烁着一点淬炼过的、令人心胆俱寒的幽冷光泽!裹挟着纯粹而**的杀意,撕裂了所有欢呼、号角、犬吠,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索命符咒,精准、狠辣、决绝无比地,直射向观猎台上,那个身着深绯官袍、身形清瘦单薄的身影!
目标,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言冰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一点致命的幽光在瞳孔中急剧放大!死亡冰冷的触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身体的本能想要躲避,但连日积压的疲惫和那突如其来的、冻结灵魂的恐惧,让他的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僵硬得无法挪动分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点寒芒,带着死神的狞笑,直刺而来!
观猎台上,惊呼声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时影脸上的深沉瞬间被惊怒取代!疾冲在下方似乎感应到什么,猛地勒马回首,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命悬一线!
就在那淬毒箭镞即将洞穿深绯官袍的前一刹那!
一道影子!一道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极限的墨绿色影子!如同鬼魅般,从言冰云身侧后方那根支撑观猎台顶棚的粗大朱漆木柱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闪现!
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只有一股冰冷而决绝的力量,猛地撞在言冰云的左肩上!
“砰!”
力道极大!言冰云被撞得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右侧狠狠摔出!动作狼狈不堪,宽大的官袍袖子在空中甩出一个凌乱的弧度。
“嗤啦!”
几乎是擦着他被撞得扬起的左臂外侧官袍衣袖,那支淬毒的乌沉箭矢带着令人牙酸的裂帛声,狠狠擦过!锋锐的箭镞瞬间割裂了坚韧的锦缎官袍,在皮肉上犁开一道火辣辣的、深可见骨的狭长血口!
剧痛!
鲜血,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岩浆,在箭矢擦过的瞬间,从那道狰狞的伤口中狂涌而出!深红色的血液迅速浸透了深绯色的官袍布料,洇开一大片刺目而粘稠的暗色!
但这还不是全部!
就在言冰云被撞飞、箭矢擦臂而过的电光火石之间,他拢在袖中的右手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以稳住,却只觉袖袋猛地一沉!那本深蓝色的共情奏折,竟在剧烈的动作颠簸中,从他宽大的袖袋里滑脱出来!
“啪嗒!”
奏折不偏不倚,正好砸落在他被箭矢擦破、正疯狂涌出鲜血的左臂伤口之上!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鲜血,如同贪婪的藤蔓,瞬间便浸透了奏折深蓝色的硬质封面!那粘稠的暗红色液体,甚至顺着封面边缘的缝隙,疯狂地、无声无息地向内里的纸张渗透进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混乱!
言冰云重重摔倒在观猎台坚硬的红毡木板上,左臂剧痛钻心,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充斥着惊怒的呼喝、刀剑出鞘的刺耳摩擦、禁卫军杂沓奔跑的脚步声。
“护驾!有刺客!”
“保护陛下!保护言大人!”
“封锁猎场!搜!给朕挖地三尺也要把刺客揪出来!”时影惊怒交加的厉喝如同炸雷,在混乱的观猎台上响起。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言冰云被撞飞、摔落的那一刹那,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黏糊糊的深褐色小东西,从他因撞击而微微敞开的官袍前襟里,悄无声息地滚落出来,掉在铺着红毡的木地板上,又借着摔倒的力道,被他的衣摆不经意地扫到了角落里。
那是一小块干涸、碎裂的麦芽糖。糖块的边缘,清晰地黏着几根灰白色的、粗硬的狼毛!
猎场边缘,一处远离喧嚣、视野却恰好能眺望到观猎台的高坡上。
首辅裹着一件厚实的墨狐大氅,枯瘦的身体蜷在一张铺了厚厚锦垫的圈椅里,被两个心腹家仆抬着。他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却死死盯着观猎台方向。
当那支致命的乌沉箭矢射出,当那道墨绿鬼影闪现推开言冰云,当深绯官袍上绽开刺目的血花时。
首辅那只藏在厚重狐裘下的、枯瘦如柴的手,正死死攥着仅剩的四颗紫檀佛珠。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冰冷的珠面。
他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病态的蜡黄中,缓缓地、极其诡异地,浮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毒蛇的涎水,无声地蔓延至嘴角。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带着血腥气的字眼:
“可惜,只差一点”
他枯槁的手指,将那四颗佛珠攥得更紧,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目光越过混乱的猎场,投向更远处,那座被层层护卫拱卫着的、明黄色的御帐,眼底深处,翻涌起一片更加浓稠、更加深不见底的阴寒。
一次失手,还有下一次。这秋狝猎场,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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