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金砖,今日似乎格外冰冷坚硬,折射着殿外深秋惨淡的晨光,也映照着殿内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往日里朝臣们或肃立、或低语的细微声响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等待审判般的沉默。
龙椅上,时影一身玄黑常服,更显身姿挺拔,如同出鞘的利刃悬于殿顶。他面沉如水,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扫过丹陛之下,目光所及,群臣无不垂首屏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户部尚书钱有财缩在文官队列里,胖脸上汗如雨下,绯色官袍前襟湿了一片,双手死死交叠在身前,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工部尚书言冰云的位置上,人却未至。
“宣,工部尚书言冰云觐见!”执事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死寂,带着一种莫名的紧绷感。
殿门缓缓开启。一道深绯色的身影,在两名小太监的虚扶下,步履略显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踏入殿中。
是言冰云。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洗得发白的深绯官袍,只是左臂的旧伤显然因连日不眠不休的高强度查案而恶化,包裹的细麻布下透出更深的、近乎褐色的暗沉血渍,将半边袖子都染得触目惊心。
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眼睑下那两道浓重的乌青深得如同淤伤,几乎蔓延到颧骨,衬得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不见丝毫病弱疲惫,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近乎冰冷的锐利光芒,如同淬火的寒星,扫过殿中每一个心怀鬼胎的面孔。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本奏折。
那奏折的深蓝色封面,似乎比往日更加幽暗,边缘处甚至沾着几点早已干涸、颜色发黑的墨渍。那是昨夜档房刺杀时溅上的?还是他呕心沥血书写时滴落的?
他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坚硬的金砖,走向御阶之下。每一步都牵动着左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抽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殿中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他和他手中那本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奏折上。
终于,他在御阶前站定,躬身,将奏折高举过头顶,声音沙哑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侥幸的决绝:
“臣,工部尚书言冰云,有本启奏!弹劾冀州、豫州、并州三地粮道官员、守仓吏员、勾结奸商、亏空国帑、囤积居奇、操控粮价、祸乱民生!证据确凿,请陛下圣裁!”
“呈上来!”时影的声音如同寒冰撞击,瞬间冻结了殿中本就凝滞的空气。
王德海小步快跑下阶,双手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接过那本仿佛重逾千钧的奏折。入手瞬间,他似乎感觉奏折封面微微发烫?错觉吗?他不敢多想,捧着奏折,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快步回到御阶旁,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小心翼翼地展开。
当奏折内页展开的瞬间,王德海那双阅遍无数奏章、早已波澜不惊的老眼,猛地瞪圆了!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这哪里是奏折?!这分明是妖书!是活过来的诉状!
只见奏折第一页,没有惯常的“臣惶恐启奏”,而是一幅占据了整页篇幅、仿佛在纸面上自行流动的动态图!
无数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标注着“官银”、“税银”),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长出了两条滑稽的小短腿,正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以一种贼眉鼠眼、慌慌张张的姿态,从标注着“冀州官仓”、“豫州常平仓”、“并州转运司”的粮囤下方溜出来!
它们沿着几条用虚线标注的、极其隐秘的路线(正是言冰云彻夜推演出的“诡异粮流”),鬼鬼祟祟地溜过州府地图,最后统统钻进了一个画着巨大骷髅头标记的“黑码头”和一座阴森森的“私堡”里!
图旁配着三个血淋淋、仿佛还在滴着墨汁的加粗大字:
“银子跑路.gif”
这动态图是如此传神,如此诡异!王德海甚至能“脑补”出那些钱袋逃跑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贼笑”声!他捧着奏折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第二页,画面切换。
一个硕大无比、占据了页面中央的熊猫头表情包!但这熊猫头不再是往日憨态可掬的模样,而是咧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极其奸诈、贪婪、令人作呕的狞笑!熊猫头的头顶,还顶着一块金光闪闪的匾额,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囤积居奇”!
图旁配字:
“黑心粮商.jpg”
那奸笑仿佛带着实质的恶意和嘲讽,直刺人心!王德海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笑容狠狠攥了一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第三页,画面陡然变得沉重压抑。
不再是动态的卡通,而是一幅线条简练却触目惊心、充满了写实悲怆感的黑白素描图!
背景是龟裂的千里赤地,枯树狰狞如鬼爪。前景,一个瘦骨嶙峋、如同骷髅般的老农,衣衫褴褛,正匍匐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啃咬着一段早已枯死、毫无生机的树皮!他的眼神空洞绝望,嘴角残留着树皮的碎屑和干涸的血迹。旁边配着一行仿佛用血写就、力透纸背的颜文字:
“陛下!再不管百姓啃土都没了!(饿殍图)QAQ”
这幅图,没有声音,却仿佛能听到那啃咬树皮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能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声的控诉!
王德海看着这幅图,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他当了半辈子太监,见惯了宫廷倾轧,心肠早已冷硬如铁,此刻却感觉眼眶一阵发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念!”时影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如同惊雷炸响,将王德海从悲愤的情绪中惊醒。
王德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稳。但当他开口时,那尖细的嗓音却不由自主地拔高、颤抖,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怆和控诉的力量,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臣,工部尚书言冰云启奏:查冀、豫、并三州粮道,硕鼠横行,国帑流失,其状如下”
“其一,官银税银,形同虚设,监守自盗,暗通款曲,如银子跑路.gif”
他念到这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些长腿逃跑的钱袋,手指甚至无意识地随着奏折上那动态的虚线指向了虚空中的“黑码头”方向!
“其二,奸商勾结,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其心可诛,如黑心粮商.jpg”
念到“黑心粮商”时,他的声音又猛地转为一种咬牙切齿的鄙夷和愤怒,嘴角下撇,眼神斜睨,竟隐隐模仿出了几分奏折上那奸笑熊猫头的狰狞神态!
“其三,黎民何辜?饿殍隐现!啃土食秕!苍天泣血!陛下!再不管百姓啃土都没了!(饿殍图)QAQ”
最后一句,王德海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锥心之痛!他念到“啃土都没了”时,手指颤抖着指向奏折上那副令人心碎的黑白饿殍图,老泪纵横!
这哪里是宣读奏折?
这分明是一场声情并茂、直击灵魂的控诉演出!王德海那被共情奏折强制感染的悲愤情绪,通过他夸张的语调和肢体语言,被无限放大,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紫宸殿!
“嗷!!!”
就在王德海那声嘶力竭、带着哭腔的“QAQ”尾音尚未落下之际,文官队列中,一个穿着青色御史袍服、干瘦如柴的老头,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猛地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
泪点御史!
他原本就站在队列中,看着王德海那夸张的表演,听着那“银子跑路”、“黑心粮商”的控诉,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当王德海最后嘶吼出“百姓啃土都没了!”并指向那副黑白饿殍图时,泪点御史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滚圆!
他仿佛真的看到了千里赤地,看到了那啃树皮的枯槁老农!那绝望的眼神,那干裂的嘴唇,那树皮上的血迹与他记忆中某年大灾时所见的人间惨象瞬间重叠!
“苍天呐!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人间地狱啊!!!”
泪点御史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鸣,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猛地冲出队列!他完全不顾朝堂仪态,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枯瘦如柴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地抽搐、颤抖!
他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坚硬的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血:
“贪官污吏!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百姓何辜!百姓何辜!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您的子民,都在啃树皮了啊!呜呜呜,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他哭得肝肠寸断,涕泗滂沱,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那凄惨绝望的哭嚎声在庄严肃穆的紫宸殿中回荡,充满了最原始、最**的悲愤和控诉,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朝臣的心上!
朝堂瞬间大乱!
几个上了年纪、心肠稍软的老臣,被这凄惨的哭嚎和奏折上那触目惊心的画面感染,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以袖掩面,发出压抑的唏嘘。
更多的官员则是脸色煞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腥味的悲情风暴冲击得心神震荡,不知所措。
户部尚书钱有财更是吓得浑身肥肉乱颤,看着扑在地上哭嚎的泪点御史,又想起奏折上那啃树皮的“饿殍图”,再联想到自己差点被肉脯噎死的经历,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脸色由白转青,差点当场吐出来!
文官队列之首。
首辅依旧枯坐在紫檀太师椅上,手中捻动着那串流转着淡金梵文的紫檀佛珠,速度依旧平缓。他微阖着双目,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泥塑木雕,对殿中的哭嚎风暴置若罔闻。
改良的静心咒2.0配合着佛珠的神异力量,如同最坚固的堤坝,死死抵挡着王德海宣读时传递出的强烈悲愤情绪和泪点御史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带来的精神冲击。那股如同跗骨之蛆的恶心感和想跟着落泪的冲动,被强行压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然而,当他的意念扫过奏折上那幅被王德海重点指出的、线条简练却充满写实悲怆感的“饿殍图”。尤其是那老农绝望空洞的眼神和嘴角残留的树皮血屑时。
“嗡!”
首辅捻动佛珠的手指,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穿透了静心咒和佛珠构筑的精神屏障,狠狠刺入了他的脑海!
这感觉,这画面带来的冰冷死寂的绝望感,远比那些沙雕表情包的嘲讽,更加令人心悸!佛珠上流转的淡金梵文似乎也黯淡了一瞬。
首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了一道细微的褶皱。他藏在宽大袍袖下的另一只手,枯瘦的指尖,已经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一丝粘稠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暗红色液体,悄然从指缝间渗出。
龙椅之上,时影将殿中的混乱、泪点御史的悲号、群臣的震动、乃至首辅那细微到极致的指尖颤抖和蹙眉,尽收眼底。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
“砰!”
一声巨响,如同惊雷炸裂,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哭嚎和喧哗!
整个紫宸殿,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泪点御史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时影缓缓站起身,玄黑常服无风自动,一股如同实质般的凛冽杀意,如同出闸的洪荒凶兽,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他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首辅那张古井无波的蜡黄老脸上,声音冰冷得能冻结灵魂:
“哭?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钱尚书!”
瘫软在地的钱有财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出列:“臣在!”
“即刻开常平仓!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限售平粜!各州府同步执行!胆敢延误、克扣、中饱私囊者”时影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诛九族!”
“是!是!臣遵旨!臣这就去办!”钱有财如蒙大赦,连声应诺,也顾不得体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大殿,赶着去救命。
“言卿!”时影的目光转向阶下那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立如松的深绯身影,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顿了顿,才沉声道,“你所奏之事,骇人听闻!
着皇城司、大理寺,会同工部、户部,彻查到底!凡涉案官吏、奸商,无论牵涉何人,一律锁拿下狱!严刑拷问!朕要看到所有[跑路]的银子!所有[黑心]的脑袋!还有所有该为此负责的[硕鼠]!一个不漏!”
“臣,领旨!”言冰云深深躬身,声音沙哑却坚定。左臂的伤口因为动作而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紧牙关,硬生生挺住。
就在他躬身行礼,宽大的袍袖微微垂落,露出紧攥着奏折的右手时。
无人注意的奏折背面,一处因昨夜档房刺杀时沾染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暗红色墨渍(或许是血?)边缘,一滴粘稠的液体,因为言冰云的动作和虚弱,悄然滑落,滴在了深蓝色的硬质封面上。
那滴暗红的液体,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封面上极其缓慢地晕开、流淌。最终,竟隐隐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却狰狞毕露的轮廓。一个仰天咆哮的狼首!狼眼的位置,两点深红,如同凝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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